朱厚照這番話說出了登基三年來的心聲。
大明的君臣不像君臣,他們的關係更像是一種事業上的合作伙伴,皇帝是董事長,但公司不是他一個人的,其他的大臣也佔着股份,公司只能交給相當於職業經理人身份的內閣去經營,內閣保證每年能盈利,前提是董事長要乖乖的聽話,所以作爲董事長,不能胡亂對公司的經營下決策,當然,公司的冠名權和所有權都是董事長的,所有人都在爲董事長打工,其餘的權利董事長就不一定有了,如果董事長鬍亂插手,胡亂下命令,可能會引起所有股東的激烈反彈。
大明朝堂說白了大抵便是這般內容。
當了三年皇帝,朱厚照漸漸明白自己的地位了,但他卻很不甘心。
今日朝會說的不僅是秦堪晉爵這件事,話題攤開了說,朱厚照也在爲自己做着抗爭。
他不想像豬一樣被圈養在深宮,他想出去轉一轉,親自走走屬於自己的每一寸國土,親眼見見每個臣服於他的子民。
只是他不明白如今的君權爲何變得如此弱勢,臣權何時開始隱隱凌駕於君權之上,上古皆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放在如今的大明,誰纔是“王”?誰纔是“臣”?
君臣權力之爭貫穿數百年,各有勝場各領一時風騷,然而這些問題擺在面前,卻不是朱厚照一個人能解決的。他是皇帝,但他是個很弱小的皇帝。
金殿很安靜。君臣久久沉默。
楊廷和長嘆口氣:“陛下,君臣共治是祖宗傳下來的成法,今日站在殿中的朝臣沒有任何人會凌駕於君權之上,老臣以爲不論君還是臣,權力當有所制約,有了制約纔不會放縱,江山社稷纔不會失去控制,臣權亦是如此。正因爲臣等別無私心,所以也願意制約臣權,所以歷代臣子纔會默認錦衣衛和東廠,西廠的存在,陛下,世上沒有隨心所欲的人,皇帝。也不行!”
擡頭注視龍椅上索然神傷的朱厚照,楊廷和語氣仍如當初春坊授課時一般堅定。
“所以陛下不應該濫用聖旨,聖旨等同於君權,君權可用,但不能濫用,昨日陛下無端封了二十多位公侯。顯然是在濫用君權,陛下此舉無異於自損皇威,臣等見之,無不心寒惶恐,臣請陛下收回聖旨!”
殿內二十多名大臣同時跪下。各自從懷裡掏出一張黃燦燦的絹紙高舉過頭,異口同聲道:“君賜之爵。臣等無法消受,臣請陛下收回聖旨。”
二十多雙手各自託捧着聖旨,衆人心中卻各有不同滋味。
不論文官還是武將,誰不希望自己能夠升官封爵,福廕子孫?明知皇帝是在胡鬧,昨日宣旨的一剎那,仍有不少人心臟漏跳了兩拍。
多希望這份聖旨是真的啊……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苦笑數聲。
剛纔只是發了一通久積心底的牢騷,其實他自己也很清楚,君臣之間的矛盾是永遠無法解決,無法消除的,哪怕把殿上所有的大臣全都殺了,換一批聽話的臣子來幫他治理江山,矛盾照樣存在,而且只會越來越激烈。
既然解決不了,那麼,便與他們周旋吧。
到底是少年性子,剛纔還在失意神傷的朱厚照忽然換了一副笑臉,剛纔的不快似乎煙消雲散,只有偶爾一閃而過的目光裡,透露出心底深處的無可奈何。
“君賜之爵,無法消受,嗯?好理由。”朱厚照淡淡一笑。
楊廷和沉聲道:“有過則改,陛下仍不失明君,老臣懇請陛下收回聖旨,昨日的荒唐事滿朝文武只當沒發生過,陛下覺得如何?”
向來脾氣剛烈的楊大學士竟說出這句話,可算是卑微忍讓之極了,現在他只想趕緊結束這場荒唐的鬧劇,卻不敢再訓斥朱厚照一句重話,剛剛朱厚照發的那一通牢騷令他感覺到,這位少年天子心性正在漸漸成熟,昨日之事乍看荒唐,實則也是對君權勢弱的一種抗議,若再訓斥他,恐怕真會將他徹底激怒,那時滿朝文武可就不好收場了。
朱厚照看也不看那二十多位跪在殿中央的大臣,卻側頭看着楊廷和。
“朕若收回這些聖旨,那麼秦堪封爵之事……”
楊廷和立馬截斷朱厚照的話頭,斷然道:“山陰侯或有寸功,但功不至封國公,此事斷不可爲!”
說完楊廷和垂首躬身,靜靜等待朱厚照大發雷霆。
滿朝文武等了許久卻沒動靜,忍不住往龍椅上看去,卻見朱厚照不僅沒發脾氣,反而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朕知道了,也罷,昨日朕發下二十三道聖旨,現在全數收回,至於給你們封的爵位……”
二十多人齊聲道:“臣無寸功,無顏受爵。”
“甚好,退朝吧。”
朱厚照起身,當先離開了金殿,羣臣山呼萬歲。
內閣三位大學士並肩走出殿門,三人眉頭深鎖,神情冷峻。
“介夫今日又駁了陛下欲給秦堪晉爵的提議,依陛下的脾氣早就當場暴跳如雷了,剛纔陛下爲何毫無動靜?”樑儲擰着白眉問道。
李東陽扭頭朝謹身殿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若有深意,卻閉口不說一句話。
楊廷和苦笑道:“陛下的性子老夫越來越摸不透啦,搞出這麼多事,其實陛下無非就是想給秦堪晉爵,可是秦堪這人行事正邪不分,身爲國侯又領着錦衣衛,已然權勢熏天,若再讓他晉了國公,豈不是愈發無法無天了?老夫知道劉瑾被誅是此子幕後所爲,在老夫心裡秦堪算不得壞人,但我還是對他有些忌憚,還是我剛纔在殿上說的那句話,權力必須要有所制約纔不至於失去控制。”
樑儲點頭,笑道:“介夫說的卻是謀國之言,一片公心呀,秦堪此人太複雜,好事也做過,壞事更是做過不少,老實說,此子確實令朝中上下許多同僚忌憚,可惜他不知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湯,竟令陛下不惜自損皇威,用這種撒潑耍賴的法子給他晉爵,此人對陛下影響太深,恐非好事……”
二人說着話,卻見李東陽在一旁不言不語,樑儲好奇問道:“西涯先生似乎對陛下晉秦堪之爵一事並無太大牴觸?”
李東陽苦笑道:“牴觸有用嗎?你們以爲陛下真的會善罷甘休?這已不是晉不晉爵那麼簡單了,陛下本是少年,素愛面子,以往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總被咱們駁回,陛下對咱們大臣的怨氣越來越深,秦堪晉爵一事恐已到了爆發的邊緣,區區一個國公爵位,咱們何妨答應算了,否則老夫預料此事只會越鬧越大……”
目光深深注視着樑儲和楊廷和,李東陽嘆道:“二位,陛下再年輕再胡鬧,終究是咱們的君主,退一步有那麼難嗎?”
樑儲和楊廷和沉默不語,心中卻彷彿壓了千斤重石。剛纔朱厚照的表現太奇怪了,特別是退朝前嘴角那一抹詭異的笑容,令二人心底本就不踏實,李東陽如此一說,卻令二人愈發難以抉擇。
晉爵之事,可大可小,其實細細想來,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若因此而鬧到君臣決裂,亦非朝臣之願。
三位內閣大學士各懷心思,剛走到午門,李東陽忽然腳步一頓,捋着長鬚若有深意道:“陛下怕是要出招了……”
樑儲和楊廷和一楞:“西涯先生此言何意?”
李東陽還沒答話,卻聽見宮內一陣雜亂零碎的腳步聲。
四五名身穿圓領絳色服飾的小宦官一手倒拎着拂塵,另一手高高託舉着好幾卷黃絹,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經過三位大學士身邊時紛紛揚聲大喊。
“陛下有旨,封戶部司庫劉亦揚爲淮山侯,封兵部主事宋輝爲襄陽侯,封大理寺少卿黃樸爲思國公——”
“陛下有旨,內城西直門守門小卒李二柱戍守城門十年勞苦功高,賜封西直侯——”
“…………”
樑儲和楊廷和目瞪口呆,只覺被當頭一盆冷水淋下,從頭涼到腳。
衆多朝臣跟在三人身後,也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還來?!!”樑儲嘶聲咆哮。
楊廷和氣得跺腳瞋目大叫:“昏君!昏君!你難道非要和朝臣們對抗到底嗎?”
三人吼完之後面面相覷,發現彼此都是一副震撼表情。
這已不是胡鬧,這是朱厚照的意志,當今皇帝的意志!
少年皇帝漸漸長大了,他有了他必須堅持的東西,這次他不打算妥協。
作爲曾經的帝師,楊廷和彷彿今日才發現這位少年天子有着如此固執的一面。
三人臉色陰晴不定猶豫片刻,楊廷和重重一跺腳,指着前方撒丫子跑遠的小宦官對身後大臣們道:“諸位趕緊攔下他們!我們三人去謹身殿面君!”
朝臣分作鳥獸散。
…………
…………
謹身殿前,三位內閣大學士垂頭喪氣跪在高高的門檻外齊聲稟奏。
“臣等恭請陛下晉山陰侯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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