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些囂張至極的笑聲,秦堪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能把打仗拼命這麼慘烈的事幹出逛窯子喝花酒味道的,除了小公爺徐鵬舉和南京那幫紈絝勳貴子弟還能有誰?
不得不服他們,就憑他們這股子任憑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的大無畏精神,這幫傢伙實在不應該當紈絝,打土豪分田地鬧革命才應該是他們的宿命。
硝煙迷濛裡,一支兩千來人的隊伍突兀地出現在秦堪身後,各勳貴府上的府丁護院手執兵器將這些少爺們牢牢保護在中間,紈絝們說是率隊殺賊,實則是在府丁護院的保護下悠哉樂哉來戰場上閒逛,增長一下見識而已……
能被勳貴府上收爲府丁護院,他們的來歷自然也不簡單,絕大部分皆是百戰餘生的軍戶,有着祖傳下來的殺人手藝,對付現在這種檔次反賊委實不值一提,所以他們將自己的陣型列成一個圓,一邊衝陣殺賊一邊保護圓中的少爺們,看起來竟仍是從容不迫遊刃有餘。
見徐鵬舉和衆紈絝們騎着馬如同一羣街痞流氓踏春尋芳似的馳過來,秦堪不由大喜,急忙朝徐鵬舉揚了揚手。
徐鵬舉這時也瞧見了秦堪,見秦堪和三十多名侍衛被兩三百名反賊團團圍住,徐鵬舉呆了一下,不由大怒。
“他孃的,敢圍老子的兄弟,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是明年就要當魏國公的小公爺……弟兄們,一起上。揍他們!”
轟!
紈絝們如一羣看見麥子的蝗蟲似的,呼啦一下全部面目猙獰地衝過來了。
與神機營殺得難分難解的反軍一見紈絝們的陣勢,紛紛面如土色,不待將領下令,各自找個了方向一鬨而散,然後……被紈絝的府丁護院包抄上去追殺痛揍。
徐鵬舉和一衆紈絝策馬馳到秦堪面前,瞧着秦堪嘿嘿怪笑:“記住啊,你欠我一命,這人情可欠大了,不給我做十頓八頓披薩償還不了……”
秦堪苦笑道:“幾年過去了。小公爺的登場亮相仍是那麼的閃亮。不羈……”
“可你的樣子爲何不大高興?”
秦堪笑容更苦了,他總不能說自己居然被一個比混帳好不了多少的紈絝救了,心裡實在太憋屈。
“此時此地,我總不能對小公爺的登場亮相表示太多驚豔吧……”上下打量了徐鵬舉一眼。秦堪奇道:“今日欣見小公爺在戰場上竟如此神勇。……你是來戰場找東西吃的嗎?”
徐鵬舉怒了:“我是吃貨嗎?啊?我是吃貨嗎?我不是啊!這見鬼的戰場殺得屍山血海的。有什麼東西能吃?”
秦堪嘆道:“除了被殺的戰馬,似乎確實沒東西吃……我現在相信小公爺如此神勇果真是爲了報效朝廷了。”
徐鵬舉又呆了一下,目光露出期待之色:“被殺的馬?馬肉能吃嗎?好吃嗎?怎麼吃?”
…………
…………
有了徐鵬舉和一衆紈絝。當然,主要是紈絝們府裡的府丁護院的加入,再加上神機營將士,秦堪很快穩住了陣腳開始反擊,並下令緩緩朝朱厚照所在之處移動,數千人列成戰陣且戰且行。
秦堪所部很快與朱厚照的一千侍衛會合,兩軍合爲一軍,秦堪和紈絝們也被侍衛們重重保護在陣型中央,再次見到朱厚照,秦堪心裡憋了一肚子火。
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忠心,這要換個暗藏禍心正好又憋了一肚子邪火的臣子,沒準這會兒趁着混戰已給朱厚照捅黑刀了……
秦堪深深覺得自己的爲人處世簡直處處符合了聖人的標準,找時間應該把王守仁腦袋上的聖人帽子搶過來戴自己頭上纔對。
“哈哈,秦堪你也來了,你一個文弱書生竟也敢衝鋒陷陣,非常了不起!”朱厚照渾然不見秦堪的臉色多麼陰沉,沒事人似的拍着秦堪的肩豪邁大笑。
“陛下謬讚,臣也不想衝鋒陷陣,純粹被逼的……”秦堪咬着牙道。
“這會兒別跟朕謙虛,好樣的,和朕一樣是條好漢!”朱厚照猶自不忘順帶着給自己臉上貼金:“回京後朕對你大大封賞,決定封你爲……冷箭!”
一支迎面而來的冷箭被武藝高強的大內侍衛磕飛。
“冷箭?臣……不想當冷箭!”秦堪老臉發綠了。
朱厚照哈哈笑了兩聲,卻聽一衆紈絝忽然齊聲道:“臣請陛下帶領臣等衝陣殺賊,爲社稷立功!”
這羣紈絝大部分皆是年輕人,其中少部分是家中嫡長子,承襲了父輩的爵位,更多的卻是家中的二子三子甚至是庶子,他們繼承不了爵位,也當不了官,若想有個敞亮的前程,只能從戰場上撈取軍功。
世上所有事物皆有兩面性,這羣人欺男霸女奪田砸店的齷齪事沒少幹,可恨卻又可憐。
秦堪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回頭狠狠瞪了這羣紈絝們一眼,道:“陛下萬萬不可,臣請陛下速速回中軍,陛下系江山安危於一身,不可輕身犯險!須知土木堡前車之鑑在前……”
朱厚照剛纔親手殺了不少反賊,正是少年心氣最旺之時,聞言立即道:“不行,朕要做那斬將奪旗的大將軍,大將軍怎可臨敵退縮?秦堪,朕這輩子能馳騁縱橫沙場的機會還有幾次?”
秦堪不說話了,定定看着朱厚照那張年輕的臉,那張臉上寫滿了不得自由的苦悶。
是啊,朱厚照還不到二十歲,但他這輩子能縱橫沙場快意人生的機會還有幾次?回到京師,他又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鳥兒,寸步也離不開那座奢華堂皇的樊牢。
秦堪咬了咬牙,拱手道:“既然陛下有心殺賊。臣敢不附諸驥尾。”
朱厚照笑了,目光充滿了暖意:“秦堪,你是真正懂朕的人。”
深吸了口氣,朱厚照看着遠處已陷入廝殺白熱化的戰場,忽然揚起手中寶劍遙遙一指:“衆將士,朝廷養軍千日,只爲殺賊保國,親手搏取一番功業光耀祖宗門楣,功業即在眼前,爾等還等什麼?”
衆紈絝和將士頓時沸騰。士氣瞬間被朱厚照提至頂點。紛紛高舉刀劍大吼。
“殺賊!”
“殺賊!”
朱厚照長聲一笑,目中忽然露出煞光,狠狠抽一記馬臀,向戰場最中央衝殺而去。
皇帝身先士卒。紈絝和一衆將士頓時氣貫長虹。如一羣下山的猛虎露出猙獰的獠牙。狠狠向朱宸濠的反軍撲去。
一面明黃色的龍旗在戰場上高高飄揚,旗上的金龍張牙舞爪,兇態畢露。龍旗所過之處。正在廝殺的王師將士齊聲歡呼,兩千人的隊伍迅速匯聚成四千人,六千人……直至最後,近萬隊伍隨着龍旗指處,所向披靡!
廝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幕幕鮮血迸濺,遍地皆是殘肢斷臂,充耳皆是哀嚎哭叫。
朱宸濠此刻心如死灰,他只能看着這些年辛苦收攏的反軍被一支支無情的鋒利長矛刺穿,一件件花了銀子明裡暗裡買來的軍械被蠻橫地拆卸破壞。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前面幾任寧王寧願隱忍百年也不貿然造反的原因。
造反,果然不是那麼好造的,數代寧王裡,唯他朱宸濠最沉不住氣,最狂傲自大,於是失敗的結局也早早註定。
形勢越來越壞,朱宸濠眼睜睜看着朝廷軍隊衝鋒,看着兩軍如彗星相撞,也眼睜睜看着自己辛苦多年積蓄起來的力量被朝廷大軍一口一口地吃掉,反軍節節敗退,直至最後,戰圈已蔓延到他的前方不遠處……
隨着兩側騎兵一輪一輪來回衝殺,敵營中軍的火炮一輪又一輪的轟擊,朱宸濠麾下的將士人數越來越少,他們有的被朝廷大軍嚇破了膽,直接扔下兵器抱頭逃出了這塊仿如修羅地獄般的戰場,還有的以各種悲慘的姿勢死在戰場裡,舉目四顧,朱宸濠赫然發現自己的軍隊竟已不足萬人。
失敗了啊,果真失敗了。
野心不是好東西,但它也需要醞釀的,跟美酒一樣,釀得越久越香醇,味道也越好,一旦太早飲下,收穫的絕不是滿嘴芬芳。
朱宸濠的野心暴露得太早了,他迫不及待拍開了這壇陳酒的泥封,迫不及待品嚐它的美味,結果卻只嚐到了滿嘴酸澀。
被硝煙薰得滿臉烏黑的李士實生澀地舉着一面盾牌,擋下幾支射向他的冷箭,踉蹌跑到朱宸濠身前,慘然笑道:“王爺,我軍敗局已定,求王爺速退!”
“本王……”朱宸濠想說兩句壯膽提氣的話,張嘴半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朱宸濠不是梟雄,更沒資格充英雄,他只是個從小被養在溫室裡的野心家,他有膽子造反,但沒有勇氣從容面對死亡。
“王爺速退!咱們還有南昌,還有鄱陽湖上的四萬水軍!咱們並未絕望,王爺仍有東山再起的資本!”李士實淚痕滿面重重跺腳,說着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豪言壯語。
數支冷箭如毒蛇瞄準了獵物,陰狠地從不知名的暗處射來。
朱宸濠渾身一顫,眼中的懼意無可掩飾,李士實眼疾手快舉起盾牌,冷箭射在盾牌上碰擊出噹噹脆響,聽在朱宸濠耳裡,仿若喪鐘。
“王爺,別猶豫了,朱厚照領軍殺過來了!”李士實焦急的聲音帶着哭腔。
朱宸濠身軀劇震,擡首望去,見百丈開外一面明黃龍旗迎風招展,龍旗下面,數千披甲軍士如一道黑色的巨潮向他席捲而來,黑潮之中,一道穿着金色鎧甲滿面煞氣的身影起伏衝刺,赫然竟是皇帝朱厚照。
朱宸濠心中百味交雜,他一直是看不起朱厚照的,他一直認爲朱厚照除了命好投了個好胎,根本一無是處,事實上朱厚照登基後的表現也並沒讓他失望,確實是無比昏庸,然而今日,那個他心目中的昏君正身披金鎧,無比英武地領着千軍萬馬,將他打敗在安慶這個戰場上。
“我們撤!”
看着前方不停左劈右砍的朱厚照在人浪中起伏翻騰,朱宸濠滿面怨毒地掉轉了馬頭,在侍衛的簇擁下迅速脫離了戰場,向南逃去。
決戰的戰場位於安慶城外天柱山麓尾,麓尾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崗上,一身黑衣的唐子禾慵懶地倚在一棵參天古樹的頂端。
上午的陽光像一條條金色的線條,透過黑色的樹影傾灑在她的身上,身着黑衣的她卻非常巧妙地躲在樹枝椏的暗處,彷彿與樹影融成了一團,任誰也沒有發現。
這裡是戰場的邊緣,從開戰到現在,唐子禾甚至親眼瞧見無數扔掉兵器的反軍軍士匆忙而倉惶地從她身下的樹叢中逃竄而去,也只有唐子禾這種膽大的女人才敢離戰場如此之近。
黑暗的樹影裡,唐子禾一雙妙目卻亮若寒星,眼中閃爍着微微興奮的光芒,耳邊聽着冗長蒼涼的牛角號,催人奮進的隆隆戰鼓,看着遍地旌旗舒捲,金鐵相擊,千矛叢集,萬矢齊發,那波瀾壯闊的場面,那蕩盡千軍的氣勢,令唐子禾深深着迷,沉醉。
“這……纔是戰爭,纔是我應該存在的地方!”唐子禾闔上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顯示出此刻她內心的極度不平靜。
很久以前,她也屬於戰場,她也曾指揮着千軍萬馬,凜然不懼地向世間無上的強權發出挑釁,戰場上那回腸蕩氣的一幕幕景象,至今仍在她夢裡盤旋。
定了定神,唐子禾忽然露出苦笑。
一個男人,毫不留情地狠狠砸碎了她的夢,把她從皇圖霸業中驚醒,然後她醒了,看着滿目瘡痍,聽着哀嚎哭喊,她明白了自己欠下了多重的罪孽。
波瀾壯闊的戰場,從此不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