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心底磕磣一下。
這場毫無營養的見面,其內底的本質是他和徐郎中的“交換”。他用的虛構的明理書院開銷數據,但是他不相信和常年數字打交道的徐郎中會看不出其真正的用途!
那麼,徐縣令、徐鼎代表的徐郎中,李教諭代表的是李家。“和解”的姿態已經做出來。這個時候李教諭忽而開口,莫非有變故?
按理說不會的。天底下罵皇帝的人都很多,小張昭罵幾句李東陽算什麼?而且,還只是順帶着罵罵。李家還要揪着不放?
李教諭約五十多歲,文士裝束,形容清廋,捻鬚道:“張子尚,我見你對答時條理清晰,談吐有據,閣老雅量,不會爲些許小事怪你。莫要爲這事心中疑慮,耽擱前程。
我知道你府試排名倒數第二,我有一卷收錄近年來中試的時文,便送給你研讀。你回鄉讀書要刻苦。不要因一時得失而動搖心志。將來學有所成,報效國家。”
他常年教書育人,今晚見張昭應答得體,從容沉靜,是個好苗子,便贈書一卷。
張昭愣了愣,真心的道:“謝李先生厚愛。”
他自穿越以來,做事情都是從最壞的角度去想。主席教導我們:做壞的打算,往最好的方向去努力。
穿越者確實有“技術”優勢,可以碾壓明朝的“土著”,但是做事的關鍵,往往不是“技術”,而是人心!穿越者,未必就不會陰溝裡翻船!
他做事其實很謹慎。反反覆覆的推敲,制定各種備案計劃。
他聽李教諭開口,以爲他說些冠冕堂皇的廢話,不想竟是一番好意贈書給他。
李教諭笑着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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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漸的深。京中有宵禁。餘夫子帶着張昭到咸宜坊中的一家客棧落腳。李教諭答應贈送的時文,明天會有長隨送到客棧來。
房間中,餘夫子吩咐店小二去做飯,看着張昭心中悠悠的嘆口氣。其實,他現在發現張昭是一個好苗子,但沒臉再開口叫張昭回明理書院繼續讀書。
當即,指點道:“子尚,李教諭送你一本時文,你過幾日再上門去請教學問,這樣可以走動起來。李教諭在順天府多年,人脈很廣,你可以委託他寫封推薦信,去城東的白馬書院就讀。兩年之後,必定可以考中生員。”
張昭送餘夫子到二樓的房間,見餘夫子“指點”他人情世故,便道:“謝先生教誨。”同時,心裡反應過來:什麼叫兩年之後必中生員?他的計劃是今年、弘治十三年考中生員。弘治十四年是鄉試年,沒有院試。若今年不中,就得推遲到弘治十五年秋。
餘夫子不知道張昭想什麼,笑着點點頭,道:“因爲你的事情,我特意來京中,書院裡的事情都堆積起來。我明日一早就返回青龍鎮。你如何打算?”
張昭按捺下心中的疑慮,識趣的道:“學生第一次來京師,想要逗留幾日,見識見識京師繁華。”
李教諭的長隨明天何時送書來,不可預料。他不能要求餘夫子陪着他在這裡等。
餘夫子微微一笑,叮囑道:“那你在京中注意安全。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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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昭的房間就在餘夫子隔壁。等店小二送了飯菜上來,他吃過後,洗漱睡覺。
躺在牀上,回想起此行的種種,總結得失、對錯。這樣來提升自己。正所謂: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從他穿越而來,時至今日,總算是將開局的“難題”解決。先賣染料配方籌銀錢,打通進餘夫子的關節。卻沒想到餘夫子不在書院中。要等待。
在家裡等待的時間中,劉大戶上門試探。局勢不樂觀。他招募長隨天天等在青龍鎮明理書院,總算是第一時間趕到書院。
又“挑釁”餘冠留後手,不得已而對餘夫子強硬,方纔令餘夫子將“統計辦法”送到徐郎中手中。再到今夜去徐府,完成心照不宣的“交易”。
前面的波折很多,倒是這次京中之行非常順利。額外還認識李教諭,得到一本八股文集。時文,就是指的八股文。他日後有心的話,可以和李教諭來往。
有這樣一個老牌教諭照拂,他在宛平縣士林中要好混得多。
但是…
張昭到現在已經回過味來。按照李教諭和餘夫子的判斷,他們兩人都不看好他在今年能考中秀才。但是他腦海中記憶中,小張昭可是自信滿滿啊!
是相信一個書院的院長和府學教諭對考試成績預期的判斷,還是相信一個兩個月前才成爲童生志得意滿的青年的判斷,這不需要思考吧?
他在解決開局的難題之後,他的計劃遇到新的問題:將來的科舉之路未必順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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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明中期的弘治朝,張昭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很明確:走文官路線。
他需要先參加科舉,以文官的身份進入仕途,再來思考官途。在這個過程中,最好的結果是今年考中秀才,沉澱三年,再鄉試、會試。二十一歲進入仕途。
而且,科舉的名次最好要高。因爲,成化朝的內閣大學士李賢定下潛規則:非翰林不得入閣。他的目標是在日後執掌明王朝的中樞,進入內閣是必要條件。
按照明朝的科舉規則,前三名直接進入翰林院。後面的人則需要參加館選。名詞越高,錄取爲庶吉士的概率越大。比如,幾十年後的張宰相。嘉靖二十六年,二十三歲的張居正高中二甲第九名,授庶吉士。
但是,現在,他這個計劃根本沒可能實現!
小張昭早年讀書,到十七歲今年二月份第一次下場,連過縣試、府試。很有神童的派頭。雖然府試成績吊車尾,但小張昭很有志氣在今年考中秀才。
張昭一個理科生,古文功底能有多深?八股文,他是學渣水平!他檢索記憶,當然是信任小張昭的判斷、八股文的功底。直到此刻,泡沫被李教諭、餘夫子戳穿。
和輕取狀元、探花的明穿前輩們相比,這讓人情何以堪!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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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秋,張公往見郎中徐貴。席間有宛平縣令徐旻、府學教諭李相鐸。張公年方十七,英姿勃發,談吐有金玉之聲,滿座拜服。(徐)旻贊曰:子他日當佐天子。(李)相鐸異之,贈書饋言:子尚天下俊傑也。”
——楊慎,《丹鉛錄,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