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依然留在西安南部的流寇,較大的只有闖營、趙營與張妙手三家。其中闖營勢力一分爲二,分別由“中鬥星”高迎恩與“番山鷂”拓攀高掌握。高迎恩人多,拓攀高兵強,雙方相持不下,久了,自然而然都會想到找外援打破這種僵局。
孫傳庭屯駐在西安觀察着南部的風向,他現在根基未深,沒了洪承疇與祖寬的協助,也不想貿然出擊。流寇們不來犯城池,他也按兵不動,抓緊時間加固城垣、練兵清屯。所以,這些日子,雙方風平浪靜,都沒有精力、實力主動挑事,極力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
趙當世分別接待了高迎恩與拓攀高的使者。細節不必贅述,這兩人都給出了比較豐厚的條件,希望趙營能公開表達加入自己一方的意願。趙當世沒有當即給出答案,送走他們後,張妙手親自前來商談。他很實誠,直截了當就說高、拓兩方的人也到了自己營中延攬,究竟投靠哪一方,他拿不定主意。言下之意,趙當世選擇了誰,他也會站到一起。
闖營宿將韓袞的投順,讓高迎恩與拓攀高再也無法忽視趙營的存在。雖說趙營編練新營一事還在忙活,但至少從表面上看,已經有了一萬步軍、二千馬軍。加上張妙手部五千人,總兵力近兩萬,無論加入哪一方,勢必都將對另一方造成壓倒性的優勢。
之前,趙營無足輕重,趙當世的考慮也少。但造化弄人,一個月不到,天翻地覆,現在自己的一個選擇就將決定闖營新一屆領袖的人選,趙當世不得不多加思慮。他一面暗自慶幸當初留在此處不走是對的,一面也開始盤算,該怎麼做才能爲本家撈到最多的利益。
一連兩天的小雨罷,進入八月。
幾日來,趙營中高、拓兩方派來的說客絡繹不絕,趙當世還是舉棋不定。而他越是對支持的人選諱莫如深,這兩方對他的重視程度就越加擡高。早上,剛送走拓攀高的一位使者,這個使者曾在回營效力過多年,派他來,很明顯是想打感情牌,而且給出的條件非常豐厚,趙當世在那時候幾乎要做出決定,只是看到側裡覃奇功的不斷暗示,才勉強按下了衝動。
時間對於趙當世來說有些緊迫。近段時間以來,官軍雖是不聲不響,但與闖營、張妙手合屯一處,附近方圓百里內的糧秣物資幾乎都被幾家瓜分殆盡,再待下去,不但後勤告急,官軍虎視在側也太過危險。
趙當世需要在最近幾天決定下去向,而且,還需要在大軍開拔前,將營中的行伍編制重新調整完畢。
因爲新募了四千人,趙營中、前、左、右、後五營每營二千人全都確立。經過與衆將細緻地討論,趙當世對人事進行了大刀闊斧地改變。這也是自達州整編後,趙營的第二次大規模調整。
爲了進一步明確各營的職責所在,除了每營中留存的一些少量輔兵,趙當世將修工、調撥、輜重、看押等後勤方面的事全都轉到了後營。不到萬不得已,後營不會參與到戰鬥中,而餘下前、左、右三營,專責作戰,中營如前一樣,既負責中軍安全,必要時也投入野戰、守城等。
每營的結構,也大有變化。原先一營下分四司,然而一來受困於得力將領的不足,二來也爲了方便軍令傳遞、減少高層軍將的負擔,現在一營下只分兩司,每司千人。
中營是戰鬥力最強、職責最重的營,沒有意外,千總的人選依舊由侯大貴擔任。他是趙當世倚仗的大將,做事也到位盡責,他自己對中營千總這一職務也是一副捨我其誰的態度。吳鳴鳳與白蛟龍任職其下前司與後司的把總。他二人一個機敏,一個沉着,都可有效彌補侯大貴性急易躁的缺點。
前營歷來都是野戰的主力,也是全營的中堅頭牌,千總的人選毫無懸念,還是徐琿。徐琿是趙當世最信賴的將領,治軍手段頗佳,作戰風格更是強硬,把前司交給他,趙當世放心。他手下前後司兩個把總分別爲郭虎頭與白旺。郭虎頭帶軍銳利,有他作爲輔佐,能很好補上徐琿統兵偏於保守的短板。徐琿擅長練兵,也擅長帶將,趙當世對白旺有點期望,所以把他放到徐琿手下,也是希望他能更快學到一些技能。
左營趙當世動得最少,覃進孝爲千總。除了給他補充了些兵力外,他手下的人員趙當世一個沒動。這支隊伍基本上都是施州衛出來的土兵,以血緣、家族爲紐帶,戰鬥力十分剛猛,只有覃進孝纔能有效驅使。拆散他們不但於趙營的穩定不利,同時與一向信奉“兵貴精而不貴多”的趙當世的理念背道而馳。這二千人或許列陣推進比不上前營或中營,但趙當世認爲,作爲跳蕩軍、奇兵,這支驍悍亡命的軍隊絕對是不二選擇。
右營新立,把郝搖旗調過去當了千總。其人資格老,是最初的幾個把總之一,勇猛善戰,馭下寬厚,在軍中人緣很好。他雖然有着魯莽貪酒等一系列臭毛病,但並不是有勇無謀的蠢夫。特別是這幾個月來,趙當世與衆將都有目共睹他虛心向各個千總、把總求教練兵、作戰等等方面的技巧手段,處事治軍的進步突飛猛進,綜合考慮,他還是右營千總當仁不讓的人選。
後營則提拔了王來興上來。後營主錢糧物資、兵甲俘虜等後勤工作,事關重大,作爲趙當世最最信任的夥伴,這個千總的人選除了王來興別無二者。而且,據趙當世各個方面的細緻觀察,王來興並不是個適合上陣衝殺的將才,反倒是在長期主掌後司的過程中表現出了一定的後勤統籌才能。故而與其冒着指揮失誤甚至是戰死的風險趕鴨子上架,還不如將他擺到一個合理的位置。
以上是步軍五營軍將的安排,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大的變動,就是在五營把總以上的軍將身邊都安排一名文職人員,協助辦理軍務。這件事實際早在施州衛時就開始着手,而且試點的效果十分顯著。有了通文墨、曉數術的文職人員作爲副貳,軍將們在覈對兵力、安排分派任務等等方面都方便不少,軍政效率比之從前躍升了不止一個檔次。侯大貴等老粗對這項舉措本來頗有微詞,但在嚐到甜頭後,再也沒了牴觸,甚至還嫌身邊文員不夠,巴巴跑來討要。
可後營裡裹脅或是主動投順的儒生本來就少,有實才可堪用的更少,趙當世酌情分攤,勉強夠用。
此外,爲了避免柔弱的儒生們在粗魯的軍將身邊被欺負羞辱,趙當世特地在各級設置了相應的職務,讓這些儒生能“名正言順”地做事。就比如每名千總身邊都會設一個“參事”的職位,這些參事不屬於各營,而是直接隸屬於趙當世身邊“參軍”覃奇功的統一管轄。覃奇功會交際,雖是文職,但在營中很能與各級軍將打成一片,又是趙當世面前的紅人,有他在上頭擺着,有些軍將若一言不合下想對儒生撒氣,就會先掂量掂量輕重。
順帶一提,中營的參事是偃立成,此人圓滑,很會察言觀色,能應付喜怒無常的侯大貴;前營的參事是施州衛所城三大家族中水丘家一個叫水丘談的,古板但精通數術算法;左營應覃進孝的要求,沒配給文員;右營參事則是楊招鳳,這也是楊招鳳自己的請求。趙當世也認爲比起浴血奮戰的將領,很有些書卷氣的楊招鳳或許更適合文職,且他爲人耿直又與郝搖旗關係好,所以先安排他幹一陣試試;後營老樣子,還是何可畏輔佐王來興。何可畏感激涕零,只覺自己一步一臺階,從死到生,從無到有,多少次的焦勞昕夜都總算沒有白費。
後營因爲錢糧往來等雜物繁多,是以還特地增設了一個主簿的位子,讓劉孝竑幹。以他剛直不屈的性格,不適合和人打交道、作爲軍將們的搭檔,還是讓他和物資、文書作伴爲好。
幹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自從幫趙營立了軍規,劉孝竑的心態似乎平和了不少,對於趙當世的安排也沒了往日的抗拒,甚至覺得自己的價值有地方體現施展,產生了小小的滿足感。接到了這個任命,難得沒有當場拒絕。
如果說步營擴充是在趙當世的計劃之中,那麼韓袞及二千騎兵的入夥,則是意外之喜。韓袞的能耐,趙當世心知肚明。他並沒有過多幹涉馬軍營的事務,將營中內務全讓給了韓袞自己處置。韓袞見他這般放權,也暗贊趙當世是個懂規矩的,欣然接受了馬軍營千總的任命。
趙當世又從這兩千餘馬軍內擇出幾十人,加入夜不收,使這支直屬的人馬達到了一百騎,周文赫也因此升任把總。
一萬步軍,二千馬軍,逾萬人的人事調動不是當初達州時的幾千人可比。趙營在西安南部休整了近十日,趙當世、侯大貴等軍將們一刻沒得閒,覃奇功、何可畏等文員更是忙得焦頭爛額,日以繼夜腦袋裡都是清點兵力人員等等事務。雖然勞累,可趙營上下並沒有一個發出怨言,因爲趙營在成長,而作爲推動趙營這棵樹成長的參與者,人人內心都欣慰不已。
整頓軍務的事兒一直忙到八月中旬,這期間,高迎恩與拓攀高使者上門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營中糧秣將盡,趙當世感覺,該到了攤牌的時候。
就在他作出決定的前一夜,有個客人不請自來。
這個人趙當世認識,李自成的心腹將領,八隊宿將田見秀。
李自成的人,趙當世怎敢怠慢,立刻邀入大帳,噓寒問暖一番。
一年來,田見秀明顯清減了許多,眉宇間也頗有倦怠,看得出,李自成以及八隊最近的境遇並不如人意。
“陝北官軍兇猛,洪蠻子更是歹毒異常,我營連續失利,現不得不與過天星聚在汧、隴山中避風頭。”田見秀邊嘆邊說,“混天星間道襲擊涇陽、三原、富平,意欲分官軍兵,卻敗走蒲城,遭孫守法、高傑兩個殺才追襲。形勢險惡,鄙人來前,過天星那個牆頭草又鬧着要投降了……”
趙當世也有哀容,說道:“不單闖將,闖王月前也遭了官軍毒手,可惜可嘆,此事,闖將知否?”
田見秀正了正身子,回道:“早已知之,實不相瞞,鄙人這次來,就是因此事受了闖將囑託。”說着,補一句,“官軍遊弋不絕,鄙人偷出山來,於路要不是運氣好,只怕見不着趙兄。”
和當初在八隊時的奕奕神采比較,此刻田見秀滿身風塵,的確顯得落魄。趙當世先安慰他兩句,後問:“敢問闖將是否要趙營北上相助?”
其實說出這話時,趙當世有些後悔,因爲趙營新框初定,還沒有緊密可戰,妄自北上,斷然兇險無比。
還好,田見秀搖了頭。趙當世暗鬆口氣,聽他道:“非也。官軍雖強,一時氣焰罷了,闖將天縱英才,很快就能擺脫困境。”言及此處,加重語氣,“鄙人適才說了,這次來,是爲了闖王。”
“闖王……”
高迎祥已經被俘,下落不明,說不得此刻已經在押解去京城的路上,“爲了闖王”此話怎講?然而只是小小一頓,趙當世就想清了其中關竅,沉聲道:“不爲闖王其人,而爲闖王其號。”
田見秀眯眼笑道:“趙兄果然是聰明人也。”
趙當世沉吟道:“然而目下高迎恩與拓攀高相爭甚烈,闖將遠在陝北,如何能橫插一槓子?”
田見秀沒有回答他,而是問道:“以趙兄之見,如今最有資格繼稱‘闖王’的,是何人?是高迎恩,還是拓攀高?”邊說,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亮光,然後不等趙當世迴應,自問自答,“都不是,而是闖將。”
趙當世自然默認,高迎恩、拓攀高現在名聲再響,到了歷史上依然默默無聞,而李自成則毫無疑問,的確是日後的“新闖王”。
流寇中,名號代替是普遍現象,由一個名號積累下來的聲勢威望所帶來的效益不是簡單能夠衡量的,就像“掃地王”、“小秦王”等綽號都換了好幾茬主人。而每個新主人都會從這個名號上撈到不少實惠,以至於一個響亮的名號在舊主人死後爲許多勢力爭奪的現象發生。史籍之所以總會有一個流寇突然在幾千裡外出現或是明明戰死了卻在幾天幾月後再度被寫在塘報中,也是因這個緣由作祟。
“闖王”這個名號非比尋常,冠上了他,就至少在名義上成了天下流寇的頭領,這樣的號召力無疑比“闖將”大了不止一級。李自成是梟雄,他會來爭這個名號,其實也在趙當世的預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