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緒懨懨,奈少個人兒在眼前。空嗟怨,不知何日再團圓。淚漣漣,極目關山隔霧前,寫下花箋誰與傳?心事無告託,冤家直恁誤人方便,怎生消遣。”
冬日暖陽,華清郡主坐在一張小凳上,正心無旁騖地繡着手中的一塊布,不經意間,嘴裡哼哼唧唧,輕唱起了小曲兒。
“啊呦,我的三娘子,怎麼還哼起了曲兒,要讓……”一個焦慮的聲音旋即插過來,又旋即止息。
華清郡主側過腦袋,黑亮長直的秀髮如直瀑般垂下,在陽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她臉泛笑靨,道:“怎麼不往下說啦?”
“三娘子!”說話的是華清郡主現在身邊唯一的丫鬟,她跺了跺腳,“你可別捉弄小竹啦。這些陳詞濫調,粗鄙得緊,往日在府裡聽歌伎唱唱還成,怎能上嘴?要讓王爺知道了,定是得責備小竹在郡主身邊沒用。”
華清郡主淺笑着皓齒微露:“誰叫我聽得多,自然就唱了出來?你可知道,這首《商調·字字錦》是時下流傳最廣的曲目,雖是南曲,我唱起來,倒還不覺生澀。”說着,笑意微減,“爹爹他現在遠在漢中城,我便是想讓他責備,也是一廂情願罷了。”
這喚做“小竹”的丫鬟被她說到痛點,蹙眉道:“三娘子,不是婢子嘴碎,咱們現在身陷狼穴虎窩,自顧不暇,你怎麼還有心境唱曲兒?”
華清郡主看了看手上的布,也不知是覺得自己繡的花紋有了瑕疵,還是想到了什麼,眉頭稍蹙,像是自言自語般道:“一味自怨自艾,長吁短嘆,又能如何。倒不如安安心心,將每一天度好。”
這時候,小竹左顧右盼片刻,悄悄靠上來,小聲道:“這兩日,婢子偶爾出去走動,在營中探聽到些消息……”
“嗯。”華清郡主目不轉睛,繼續開始拈針繡花。
“具體的消息婢子不清楚,但似乎過段時間,這趙,趙,趙賊要跑路了。”
“嗯。”華清郡主聞言,手一頓,但很快就像個沒事人一樣,“你的意思是,可能會有援兵要來?”
小竹連連點頭:“郡主果然冰雪聰明。”說到這裡,卻又不知道如何繼續說下去。因爲憑藉她的見識,根本無法說清這事對於自己與郡主將會產生何種影響,她之所以有些興奮與高興,無非是憑直覺感到援兵一來,多半不是壞事而已。
“援兵不來,你我尚有逃出生天的機會。若真是大股官軍涌入漢中,那脫身之事,只怕要成泡影。”華清郡主停下手,一雙清亮澄澈的眼眸半是憐惜半是哀愁地看着如今自己身邊這個唯一的體己人,只不過,這些話,她終究沒有說出口。
小竹不知道華清郡主在想什麼,她自己卻突然想起一事,拍了拍手,頗爲激動叫出來:“對了!”此聲一出,隨即打了個激靈,連忙弓腰捂嘴,睜眼驚恐四望。
華清郡主拍拍她,安撫道:“不用怕,輪值的兵士解手去了。”
“三娘子怎麼知道?”小竹放開手,將信將疑望着華清郡主。
華清郡主拿手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一捏,嗔怪道:“說你粗心,你還不樂意。那個兵士每次解手離開都會哼起小調。適才你我同在帳裡,那小調不是又起來了,你忘了?”
“我,我……”小竹臉一紅,這小調她倒也時常聽到,不過卻從未由此聯想推理到過其他方面,這時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作答。
“你剛纔想說什麼?”華清郡主斜眼瞅了瞅她,順手撩了撩耳畔的頭髮,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來的撩人風情,連小竹這樣一個女人見了,心中都不由一動。
“我,我……”小竹努力調整了一會兒,方纔緩下來,“三娘子忘了,漢中城裡那位柳大公子對你可是一片癡心,他想必日思夜想,都是如何救得郡主逃出生天。如今外援來到,他一定不會坐視郡主繼續蒙難。”
“他?”華清郡主聽了,幾乎要失聲笑出,好歹忍了回去,輕咬下脣,笑着說道,“希望吧。”
“柳公子是勳貴之後,能文善武,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一鎮總兵,我看,和郡主還挺般配的。”小竹見華清郡主不反駁,以爲她默認了,便大着膽子說道。
華清郡主聽到這裡,故意瞪了她一眼:“你才說了咱們身陷虎狼之域,怎麼這會兒自己開始扯這些有的沒的。”
“嘿嘿……”小竹訕笑兩聲,知道郡主對柳紹宗沒有興趣,就也沒再多說。只不過,像她這樣往日裡在王府說長道短慣了的女子憋了這麼多時日,一打開這八卦的話匣子,自不是輕易能閉上的。
眼見華清郡主不理會自己,開始專心致志地繡花,她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終究忍不住道:“三娘子,你說那姓趙的留咱們不放,不是,不是想……”說着,自知失言,不敢接着說下去。
華清郡主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搖搖頭道:“他要真有那份歹念,早前我便自盡了。”
發現郡主沒有斥責自己,小竹膽氣復振,笑了兩聲道:“其實三娘子你覺不覺得那個姓趙的人,倒,倒,倒還不錯。”
“不錯?”華清郡主一愣,有些吃驚自己這個丫鬟口裡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嗯……婢子,婢子覺着他似乎與想象中的賊寇有些不同,頗爲溫文爾雅,看上去,不像個莽漢,倒像個讀書人……”
華清郡主完全放下了手中的活,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她:“你在說什麼?”
“婢子覺着,若他不是個賊寇,只怕是個小官,那麼比起柳紹宗那般的人,勝過不知多少倍。”小竹說着,雙頰登時潮紅。
“這又牽上柳紹宗什麼事?”華清郡主哭笑不得,同時隱隱感到自己這個貼心的丫鬟今日的表現有些異常。
話題聊到這裡,氣氛已經有些僵硬,兩人各自沉默無言了好一會兒,華清郡主爲了打破尷尬,調笑一句:“你那麼喜歡趙當世,嫁給他好了。”
“三娘子!”小竹沒想到一向端莊守禮的郡主會來這麼輕浮的一句,立刻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婢子只是隨口一提而已。”
華清郡主莞爾一笑道:“我自是與你說笑。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倒也覺得,若不出來經歷,一輩子呆在那深宮大院內,是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世上的事,其實和書上寫的,着實有着許多的不同。”
言及此處,華清郡主的臉色忽而一肅,道:“我之所以還留在這裡,僅僅是覺得,還未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這逃離之事,尚有可爲之處。若真個見不到了希望,我雖一女子,亦識大體,決不願因我一人之苟且而連累的爹爹甚至朝廷。屆時或會提前自裁,免受不必要之羞辱。”頓了頓,眼中的堅毅突然化爲柔情,“小竹,你與我不同,大可不必爲難自己。你跟我多年,我若真到了那一步,還需勞煩你替我善後一二。”
小竹沒想到華清郡主一霎那就這麼決絕起來,結結巴巴道:“三娘子,你,你這是說啥。可是蠢婢方纔胡言亂語所致?”邊說,害怕的淚水都涌了出來。
華清郡主見她居然哭了,也一下子沒了主意,只好不斷哄她道:“別哭了,別哭了,是我不好,把話說重了些。你別放心上,你瞧,現在我不還好好的嗎?”
可是小竹的淚水就似斷了線的珠子,滴滴答答流個不住。華清郡主正沒奈何間,帳門猛然遭人掀起。帳內的二女受了一驚,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卻見當先進來的,也是一個女子。
“你,你是覃……”小竹見過這個女子,但一時間想不起來全名,伸着指頭張着嘴。
“我叫覃施路,聽聞華清郡主醫術了得,幫我一個朋友看看。”
話音方落,從她身後又魚貫從帳門鑽入幾人,本就不大的營帳內立刻顯得擁擠起來。其中一個還揹着另一人,見了華清郡主,將背上那人輕輕放下,急道:“郡主,請救救我這個朋友。”
華清郡主與小竹几乎是同時看到地上那個滿身血淋淋的人。小竹當即嚇得捂臉尖叫起來,華清郡主亦是面無血色,問道:“這,這是?”
覃施路緊鎖眉頭道:“他背上中了十餘箭,所幸冬衣厚,沒有直接害命,但現在傷勢沉重,若不及時處理,只怕危在旦夕。”
小竹透過指縫,心驚膽戰看着人道:“營中不是有醫生,何故將他運到這裡?”
覃施路不耐煩道:“營中大夫雖衆,卻多是水貨,唯一兩個靠譜的,一個隨軍在沔縣,另一個前段時間自己染病不能理事。我們聽說華清郡主家學高深,頗通醫術,特此將傷者帶來,還請郡主救治。”
“請救救我三爹!”覃施路才說完,不知哪裡閃出個半大孩子,撲閃着大眼睛,滿是哀求地望着華清郡主。
華清郡主倒也沒有遲疑,咬了咬脣,將手上的活計一拋,也不管那麼多,返身到自己牀邊,將被褥一攤,道:“救人要緊,先將人擡上來,我試一試。”
覃施路等人聞之大喜,七手八腳很快將傷者擡上了牀。華清郡主稍稍看了看,對小竹道:“我這裡能先捯飭會兒,但有些東西不能不備,你去找些必要的物什。”說着,就將所需之物盡數說了出來。
話說完,覃施路對那半大孩子道:“這些後營都有,元劫,你帶這個小姐姐去後營找何伯伯拿,越快越好。”
原來,這孩子就是趙元劫,而現在正躺在牀上昏迷不醒的血漢,正是之前一直保護着趙元劫的夜不收精銳葛海山。
那時,他抱着趙元劫一路狂逃,背後的追兵一直未曾放棄,葛海山失血過多,頭重腳輕下,一個不慎,跌倒在地。眼見那夥追兵到了近前,卻給人喝斷。這半途殺出的程咬金不是別人,就是王來興與覃施路。
王來興與覃施路自打接觸以來,是越來越情投意合,在營中也儼然一對小情侶,衆人鑑於趙當世與王來興的特殊關係,無人敢說三道四,趙當世自己近段時期忙於軍政,亦是無暇過問此事。似王來興與覃施路這般處於熱戀期的年輕男女,最是情難自己的時候,所以縱然身爲一營之主,王來興也是時常毫無顧忌,瞞着趙當世與軍將們,與覃施路私自溜出營寨幽會遊玩。
這事身爲後營參事的何可畏完全知道,但他不會上報。他夢寐以求的就是實際掌控後營大權,王來興的自縱,正中他的下懷,所以他對於王來興經常的瀆職行爲沒有制止,只有鼓勵。好在他能幹,手下大多數人也實心任事,所以在這麼個多事之秋,趙營的後勤也並沒有因爲王來興的疏漏而產生什麼變故。
就是這日,王來興約上覃施路到鮮有人至的營北山中玩耍,本以爲能快活度過兩人時光,不想在半道上遭遇了爲人圍攻的葛海山與趙元劫。他們當然不會坐視不理,挺身而出施以援手。那夥追兵見了王、覃,似有顧忌,試探性地攻了兩下,就盡數撤去。王來興與覃施路這才得以將葛海山與趙元劫帶回營寨。
作爲名震一方的大俠,葛海山平日裡也時常指點慕名討教的王來興、覃施路武藝,所以關係匪淺。對於葛海山的本領,王來興心知肚明,所以,他至今未想通,在趙營嚴密把控下,營北的山中怎麼還會存有一支如此強悍囂張的賊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