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至刀起,一聲暴喝落下,濺起點點血花。左肩負傷的路中衡驚愕地擡頭,只見刺目的陽光下,一黑甲騎士橫刀立馬,擋在自己身前。
“路大人,趕緊過來!”耳畔,華清郡主的聲音傳來。路中衡心神一蕩,如聞仙樂,肩頭的傷口也瞬間不疼了。
“流血了,得馬上包紮,小竹,快去取紗布來!”華清郡主難得一見,語帶焦慮。適才,幾名亂兵衝殺上來,是路中衡不顧一切,替自己捱了這一刀。她見路中衡的肩頭鮮紅一片,是又愧又憐。
“嘿、嘿,不打緊、不打緊……”路中衡強裝笑顏,但踉蹌兩步,磕到石階,撲倒在了華清郡主面前。
那馬上騎士瞥了路中衡一眼,招呼身後趕來的三名騎士道:“你們保護好郡主及兩位先生,我來退敵。”
“敵”字未落,那騎士一夾馬腹,早衝了出去,手起一刀,正中一兵臉面,另有一兵給馬胸頂到,摔向了一旁。剩下兩名亂兵見勢不妙,轉身就跑,馬上騎士並不追趕,將馬刀橫放身前,不慌不忙解下懸於鞍韉邊的騎弓。當他搭上羽箭時,兩名亂兵已出十餘步,只聽“繃繃”兩聲弦響,目標前後應聲倒地。至此,五名亂兵悉數被殺,整個過程,就發生在短短几個呼吸間。
“殺人之術,竟銳利如斯!”路中衡雙目圓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算是有氣力的年輕人,少時又學過幾招把式,生平與人鬥毆,從未輸過。不過,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何爲“殺人之術”,自己那些用於街頭逞威的招式,放在這位以殺人爲職業的騎士面前,完全不值一曬。
那騎士料理完亂兵,慢慢兜回來,這時,衆人聽到,周遭的喧囂,比之前更甚,原本純粹的喊殺聲中,現在摻入了不少尖叫、慘呼以及馬蹄聲。各種聲音交錯繁雜,不絕於耳的吵嚷幾乎令人以爲自己被塞入了一個劇烈搖晃着的大骰罐子。
“郡主可還安好?”那邊,華清郡主正在丫鬟小竹的協助下,蹲在地上給路中衡上繃帶。受了傷的路中衡因爲劇痛而咬緊了牙關,但眉宇之間,居然有些欣慰的喜色。
“這個傻子。”郭名濤搖搖頭,習慣性撣了撣已經骯髒得不能再髒的衣褲,上來道:“多謝將軍出手相助,不知將軍如何稱呼?”瞧對方打扮,也是流寇一個,但好歹救了自己和路中衡的命,郭名濤分得清恩怨。
那騎士這時候完全沒了之前的殺伐之色,見郭名濤躬身行禮,忙躍下馬背,扶住他,先道:“粗人一個,怎當先生大禮。”之後方道,“在下韓袞,奉命來剿叛軍。”
“叛軍?”郭名濤一愣。他雖然被禁足,但這幾日通過那楊姓後生,也瞭解到趙營將主力出動的消息。趙營在城固只剩下個後營,難不成是王千總叛變了?
沒等韓袞回話,左手處,一騎從道口轉過來,口報:“稟千總,張妙手的人已經敗退,敵酋三人,皆已授首!”
原來是張妙手的兵馬。
事情回到二日前。在趙當世的急令下,駐紮於沔縣的郝搖旗率主力回到了褒城,當然,與之共來的,還有惠登相。惠登相其實已有不好的預感,但架不住郝搖旗人多勢衆,趙當世又明言全軍把總以上者必須來見,他迫於現實,不得不從。
在褒城縣,除卻依舊在南部作戰的覃進孝以及在城固處理營地後事的王來興,趙營所有高級軍將都濟濟一堂,參加了趙當世精心準備的“慶功宴”。此宴名爲慶功,但只要稍有心者都會覺察出其中的弔詭之處。除卻趙營嫡系將領們,惠登相算是被半脅迫前來,熊萬劍與張妙手則是原本就在城裡,無處可躲。
宴席上,趙當世按着舊例,首先褒獎了在擊退祖大弼之戰中的有功之人,有的升職、有的嘉獎,歡歡喜喜。可氣氛越是融洽,惠、熊、張三人就越是侷促不安,尤其是惠登相與張妙手,心事重重,酒肉無味、歌舞不喜,滿臉陰鬱。酒到中巡,大多數軍將們都喝開了,便也沒那麼多尊卑顧及,逐漸暴露出粗野無禮的一面,開始划拳吆喝、越位斗酒。關係好的慢慢聚到一起,嬉笑怒罵,完全沒了之前的嚴整。趙當世似乎也樂得見此,亦是在上首與侯大貴等人喝得不亦樂乎。只有惠、熊、張三個,孤孤零零,身邊俱是冷冷清清,各自喝着悶酒。
懷着忐忑的心情,惠登相三個勉強熬到了宴席的後半段,本以爲就此可以結束這尷尬的場面,孰料趙當世忽然拍了拍手。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到趙營的令行禁止——原本均是一臉醉態的軍將們都在這瞬間從異常吵鬧的聲音內聽到了趙當世的掌聲與說話聲,他們居然都立刻放下嬉鬧與爭吵,規規矩矩地迴歸自己的座位。甚至兩個已然爛醉如泥、開始打鼾的將領,給人推醒後,同樣掙扎着正襟危坐起來。
趙當世看着幾乎鴉雀無聲的大堂,微微點頭。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對着他。
“諸位,今日宴席,一慶戰退勁敵,二也慶諸營合爲一體,重獲新生!”
“諸營合爲一體?”惠登相與張妙手的心裡都如蒙錘擊,傻在原地。這事怎麼自己不知道?
他倆還在驚疑,卻見那邊熊萬劍突然躍出席位,一溜小跑到趙當世面前,單膝下跪,拱手上額,鄭重道:“熊萬劍尊奉闖將鈞旨,從此供闖將驅策,雖死不悔!”他說完,斜眼看了看側位的昌則玉,昌則玉輕撫了下鬚髯,滿意地看向趙當世。
趙當世站起來,笑着走上去,扶起熊萬劍道:“我與熊大哥,兄弟也。熊大哥既願意併入我營,我趙營便如虎添翼、如魚得水。今後營中事,也得多多仰仗熊大哥助臂了!”說着,親熱地握住了熊萬劍的手,不住寒暄。
惠登相與張妙手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什麼“諸營合爲一體”,很明顯,是趙當世這小子先斬後奏使的手段詭計。這一招來的快,也來的狠,壓根不給自己半點思考的機會。可是,對此,也並不是沒有應對的方法。趙營新傷未復,急於補充血液,吞併之心彰明較著,可要是三方聯合起來抵制,未必能讓他得逞,畢竟真急眼起來,城內還有一半多兵力掌控在三方手中,兩下相鬥,勝敗猶未可知。然而眼下,在褒城內三方中實力最強的熊萬劍突然選擇了倒戈,這對於惠登相與張妙手,不啻於致命的打擊。
他倆卻不知道,熊萬劍看似手握重兵,實則是個光桿司令。他的兵權,全在昌則玉的手裡控制着,而昌則玉早將這些兵力當成“嫁妝”送給了趙當世。因爲對於昌則玉來說,死死抓着這幾千人,至多不過像武大定般當個默默無爲的流寇,這樣的未來不是他想要的。有兵馬,也未必擋得住陝西虎視眈眈的官軍,他看好趙當世,願意將自己的下一步賭在趙營身上。所謂“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昌則玉出於自身安危以及前途的考慮,決心將武營餘部盡數交付給趙當世,所以提線木偶一般的熊萬劍爲了保命,也只能屈從於他的意志。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惠登相與張妙手重新審視起了形勢。這其中,惠登相的轉變更快。因爲和依舊擁有數千部曲的張妙手比起來,他現在的實力很弱,區區幾百人罷了。說好聽點,歸附了趙營,自己還能靠着往日的名頭混點名堂出來;說難聽點,以他的實力,根本就沒有選擇的權力,如果有熊萬劍和張妙手聯合擋在前面,他還會考慮考慮與趙當世對抗來保證自己的利益,但現在沒了熊萬劍,他的主心骨也就一下沒有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現在是他最能體現出重要性和價值的時候,因爲至少在當下,他還是被當成與熊萬劍與張妙手同級別的“一營掌盤”對待,即便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只要能抓住機會站到趙當世一邊,他的地位還不至於一落千丈。反之,一旦站到了趙營的對立面,成爲了趙當世的“敵人”,那麼趙當世只需伸出個手指頭,就能輕鬆將自己捏死。
怎麼做,他其實已經別無選擇。熊萬劍走回原位後,他也毫不遲疑地跨了出去。跨出這一步前,他看了眼張妙手,發現對方面若死灰,毫無生氣。
與熊萬劍一樣,大表忠心的惠登相受到了趙當世的熱烈歡迎。這其實全都在趙當世與昌則玉的預料中,先拉攏過來實力最強的武營餘部,爲整個事態定下基調,最沒有實力的惠登相毫無疑問會選擇更穩妥的一方。最後通過熊萬劍與惠登相來向張妙手施壓,讓他看清實際情況,做出“正確的選擇”。
張妙手有些後悔,後悔這次來褒城,只帶了一千五百人。要是多帶些人來,起碼還有些討價還價的餘地。他現在心裡透亮,在這種局勢下,不管自己說什麼,這褒城的大門恐怕都不再是自己能夠隨意出入的了。
然而覆水難收,他本就不是個一直堅強的人,他感到在場所有人的灼灼目光似乎都在這一刻聚焦到了自己身上。猶豫良久,他也終於做出了與熊萬劍與惠登相相同的決定——效忠趙當世。
但是,他也說出了心中的擔憂。與趙營的強力集權不同,因爲缺乏有效的掌控,張妙手的營中實際上不是一言堂。能做決定的人,其實不止張妙手一個。張妙手也知道在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之前,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離開褒城一步了,故而言道:“我營中尚多兵士,且老營之婦孺、輜重皆在城固。掌盤若要盡數遷來褒城,無我出面,只怕會起禍亂。”
這一點,實則那日趙當世與昌則玉密談時,也顧及到了。趙營不必說,後營中隨行人員不多,而武營餘部因爲也是新近拼湊,經過戰亂以及武大定之前血腥的裁汰,其實也去除掉好大一部分累贅,這也算是武大定爲趙當世提供的唯一一次便利。至於惠登相,從陝北逃亡過來,主力都死了個乾淨,更別提什麼隨行親屬之類的了。所以在所有營頭中,只有張妙手的營中,成分最爲複雜。
而趙當世是不可能再讓張妙手回去,但沒有張妙手親自出面,突然讓城固的張營兵士攜家帶口來褒城,自然而然會激起猜忌。因此,趙當世能先讓郝搖旗從沔縣回來,卻沒有第一時間要求城固的王來興與張營一併前來。
對於這種情況,先前昌則玉給趙當世提出的應對之法只有七個字——“來便罷,不來即殺”。
聯繫到趙營當前刻不容緩的整改,這個法子或許是最直接有效的了。趙營拖不起,也耗不起,只能速戰速決,哪怕會引起與張營的火併,對於趙當世來說,權衡利弊後,也不是不能接受。
趙當世在宴席的同時差人給王來興送了信,要他準備轉移並且防備張營有可能的暴亂。而張營中張妙手的將領在接到轉移的指令時,疑竇叢生,他們拿不定主意,最後在三個煽動者的率領下搶先對城固的趙營後營發難。
王來興準備未足,給突如其來的張營兵士衝了個七葷八素,營盤淪陷,但留有後手的趙當世在給王來興傳令的同時也讓韓袞帶了一千馬軍迅速前往城固進行有可能的支援。
趕的早不如趕的巧,正在王來興部苦苦支撐的時刻,韓袞的到來立刻使困局轉危爲安。韓袞此次救援的重點,一在穩住張營的動盪,二在保護華清郡主的安全,這是來時趙當世百般叮囑過的。而在路中衡與郭名濤的見證下,趙當世的擔心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