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口中的“弟兄”無他,乃川北棒賊的三位渠首行十萬呼九思、順虎樑時政以及二哨楊三楊秉允。這三人幾個月來,一直配合駐守漢南的覃進孝對抗官軍,在闖、趙二營入川后,他們也表達了強烈的入夥意願。
攻廣元前,呼九思就已和趙當世就細節方面通過使者敲定完畢,這一次去百丈關,兩方的會面實質上就是正式的聯合。呼、樑、楊三人聽說李自成也入了川,但綜合考慮下,依然堅定了投奔趙營的決心。
廣元一失,川北官軍星散,雖然暫時沒有威脅,但道路不寧。趙當世最後還是由廉不信帶着五百騎護着,前往百丈關。
這段時間,呼九思等人在巴州地區與副總兵張奏凱糾纏不清,好在不久前張奏凱南下馳援被袁韜騷擾的營山、蓬州,他們才得以抽空整頓軍隊、拆營拔寨,這時候在百丈關的棒賊們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不過三千人。
趙當世滿面春風,昂首闊步走入瀑布旁的小亭,在坐的已有三人,見到趙當世,全都慌忙站起走出迎接。
“屬下見過主公。”
三人異口同聲而言。趙當世此前從廉不信嘴裡得到些情報,認得出站在最左側的黑壯漢子便是行十萬呼九思,當中的形銷骨立的漢子是順虎樑時政,而右側的年輕後生則是楊三。
“嗨呀,三位這是做什麼。都是自家兄弟,什麼屬下主公的,聽着生分。”趙當世臉上洋溢着歡喜愉悅,與三人攜手入亭。
坐定後,閒聊幾句,滿臉滄桑有如老農的呼九思敬趙當世一杯道:“主公,我等謹遵你吩咐,已將部曲剪剃完畢,現在三部合計在百丈關的,不過三千人。”
“哦,三位費心了,來,我敬三位一杯。”趙當世表面笑言,內心卻想,呼九思等人原本至少有個兩三萬的人馬,現在短時間內驟減數倍,不消說,定是經過了他們嚴酷的遴選。凜冬將至,那些被強制擇汰出去、數以萬計的老弱病殘想來很難度過這個冬天,運氣差些,恐怕遇到官軍,人頭就得被借去邀功。輕輕一句話就帶過了上萬條性命,這三人的鐵石心肝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趙當世沒有動什麼聲色。因爲在這亂世,永遠同舟共濟本就是奢侈的指望。要是這上萬的人不清理出去,最終受害的,怕就是闖營、趙營的所有人。沒有人天生就喜歡害人,做出這樣殘忍的決擇,本就是迫不得已。換位思考,趙當世也沒把握不做出與呼九思他們相同的事。
如果有不得不爲的惡事,那麼最好的結果無疑是讓他人代勞。趙當世承認,很多時候,自己是個虛僞的人。然而還是那一句話,要想在這個世道混下去,就得先學會做一個陌生的自己。
“這三千人皆爲我幾個的精銳,主公放心,我等定不會拉趙營的後腿。”想是給各種人物當小弟當慣了,這時候突然轉變成趙當世的小弟,樑思政沒有半點過渡期的不適感,一口一個“主公”叫的甚是嫺熟。旁邊的楊三也是阿諛地連連點頭附和,只有呼九思,恐到底比趙當世大了許多,又在川北棒賊中當了一把手恁久,表現尚有些生硬。
趙當世擺擺手,大剌剌道:“什麼拉後腿的再也休提。往後你我便是一家,同生死、共進退。”言迄暗想,覃進孝與廉不信都曾評價過這三人兵馬的戰鬥力,所謂“精銳”,聽聽就好,沒接受趙營的訓練前,趙當世可不敢相信他們。
三人本來聽說趙當世天縱英明,未見面前很是有些壓力忐忑,然見面後卻發覺趙當世泰而不驕、謙虛和氣,各自都暗鬆口氣。又聽趙當世繪聲繪色敘述起前幾日的廣元血戰,無不心馳神往。
“侯良柱一死,川北路靖,我軍兵鋒所向,直指成都。”趙當世喝了點酒,興頭上來,聲音也響了不少。只是他這無心之言,聽在呼九思等人耳裡,心中不由得都是一驚。
“恕屬下冒昧問一句,主公與闖王入川,目的在於成都?”呼九思小心問詢。
“嗯?”趙當世眼皮一擡,感覺他似乎有些不安,“成都乃四川之心腹,入川不去此地,與沒有入川何異?”趙當世沒有說實話,故作此言,他知道,呼九思有話要說。
樑時政搖了搖頭,道:“留在川中時下恐非上策。”
“此話怎講?”
呼九思放下一直拿在手裡的酒杯,嘆氣說道:“主公有所不知,我幾個雖然不濟,可畢竟有地利,平日裡也不忘散佈細作四方打探。這四川,外邊人看似一潭清水,實則底下兇險萬狀。”
“願聞其詳。”趙當世也放下了酒杯,細細傾聽。
“侯良柱雖死,可川中官軍依舊衆多。遠的不說,就近的張令、張奏凱、譚大孝、郭起柱、秦良玉等,虎狼之衆何止萬數。我軍若要將他們盡數殲滅,殊爲不易。”呼九思邊嘆邊道。
趙當世點着頭,沒吱聲。他從百丈關回廣元后,就要與李自成商議去路。呼九思都能看出來的局勢,趙當世相信李自成不會看不出。其實,就趙當世自己,也不認爲四川目前是一個適合蹲守的地區。這裡地勢雖險,可也有如樊籠,四周強敵環伺,且遠離其他流寇集團,若沒有絕對的實力,很容易自陷絕境。
“此事還需闖王做主。”趙當世淡然一句,掩飾了自己的想法,也將皮球踢了出去。看得出,呼九思等的確是真心實意想要加入趙營,只是經歷多了,趙當世對“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有着深刻的認識。
“南江的事,如何處置?”趙當世問道。南江是呼九思等人的老巢,經營了這麼多年,怕也有些規模。
“大寨一把火燒了。”呼九思漠然回話,半點情緒的起伏也沒有,“閒雜人等都清退了,糧秣嘛,有個一二千石,金銀細軟也有些,全壓在後面等候主公發落。”
趙當世聞言點頭,心中苦笑。呼九思盤踞川北這麼久,積累起來的基業居然只有這麼點微末數額,無怪他對老巢毫無留戀,一心一意投順趙營了。憑二千石的糧秣,不要說其原本數萬人馬,就眼下的三千人,也只堪堪能支持一月罷了。棒賊之困頓,盡顯無疑。從這個角度出發再想,呼九思等之所以如此爽快加入,只怕爲形勢所迫的因素還要大於主觀意願。
好在從廣元繳獲的糧草充足,趙當世的擔憂並不深。他忽而又想到一事,問道:“向年我軍出川,川中後續如何?”
呼九思應聲道:“大致與當下相同,袁韜帶領殘部與景可勤以及另一個喚作劉文明的佔據通江,與屬下幾個相持,期間互有勝負。常國安不容於袁韜,又與我幾個有怨,後來也出了川。”
“除此之外,可還有其餘義軍存在?”趙當世此次入川的重要目的就是整合川中羣寇,袁韜他沒念想,除了呼九思他們,如果尚有他部,也可一併招來。這些人雖勢單力薄,可好歹也是有名號的一方賊渠,要想提升穩固他趙當世在流寇集團中的威望地位,實力是一方面,展現出海納百川、各方羣雄濟濟一堂的聲勢局面,也必不可少。
不過呼九思三人卻搖頭道:“沒有。官軍防守森嚴,自主公出川后,嚴加把扼諸多隘口通路,從保寧府向西向南的道路全都給阻斷。我等爲其步步緊逼,已不得不退入巴州的崇山峻嶺,倚地勢自保而已。縱使有幾撥兄弟偷渡到了西部南部,可那裡不但官軍密集,各路土司番部亦是數不勝數,完全難以立足。”
四川不比中原地區廣闊平坦,山地崎嶇逼仄,往往兩地之間僅存一兩條通道。官軍通過對關隘的掌控就能輕易做到對單一地理單元的孤立隔絕。兩年前,若不是趙營突如其來,又轉移迅速,怕也難逃給困死一隅的下場。
“原來如此……”趙當世以二指託着下頜沉思,川中的情況與他想象有所出入,可情況算好。至少不必冒着被堵死的風險,輾轉各地去收羅小弟了。
“我等爲主公準備了見面禮。”楊三等呼九思說完,迫不及待開口道,“有美女十人,錦繡十匹,金銀各五十兩……”
站立在亭外的廉不信聽到這似曾相識的套路,差點失聲笑出。他想什麼“美女十人”,依照楊三的眼光,不是皮包骨頭的十名村婦就不錯了。想趙當世已有華清郡主爲伴,此等歪瓜裂棗又豈會瞧上半眼?
“嗯,如此甚好。”趙當世笑着說道,廉不信聞言,不由大跌眼鏡,疑惑看向趙當世,不知這位素以嚴於律己著稱的主公怎麼突然間就轉了性。他卻不知道,新附者最怕的就是沒有安全感,一旦將這種情緒激化爲自危,那麼就會釀出無窮禍端。趙當世欣然受禮,並非真的貪圖美色財報,而是爲了安呼九思等人之心。
楊三見送禮成功,大喜過望,呼九思與樑時政相視一眼,也都各自露出輕鬆的神情。
時間寶貴,趙當世沒有在百丈關多做逗留,與呼九思商議完後續事宜,便即起程返回廣元。按照約定,呼九思等人必須在次日入夜前帶着全部人馬趕到廣元會軍。
對於呼九思的三千人,趙當世沒有在漢中時吞併熊萬劍、張妙手、惠登相等部時的擔心。彼時,新軍舊軍旗鼓相當,一個不慎,就可能造成反客爲主的危險場面。但現在不同,比起三千棒賊,數以萬計的趙營佔據數量與實力的絕對實力,呼九思一旦加入,只能接受被趙營徹底消化的結果。
廣元與百丈關相距不遠,趙當世在深夜就回到廣元與李自成見了面。
李自成聽了趙當世敘述的川中險惡局勢,沒有當即作出決定。但趙當世看得出,他其實還是想去成都平原走一遭的。就如同在漢中府時一樣,即使打不下成都,但能進逼一省首府、圍困一方王爺,在氣勢上已經是一種成功。
目前接到的消息,漢中府的洪承疇聚集大軍屯駐原地,既不後撤,也不前進。以此判斷,他應當是在等待朝廷的迴應。畢竟,作爲陝西三邊總督,在沒有上峰准許的情況下,擅自入川是嚴重的越職行爲。
他沒有動,就是闖、趙二營的機會。
趙當世回到廣元次日,二營分兩路出擊,闖營取劍州,趙營取昭化。昭化縣令還是兩年前的那個王時化,他派兵向西試探,卻給從淺灘子一帶偷渡嘉陵江的郭如克部擊潰,郭如克趁勢攻破昭化,王時化不願落入敵手,懸樑自盡。闖營那邊亦乏善可陳,缺兵少將的劍州給劉宗敏一鼓拿下。劍州以南本有幾股官軍伺機救援,見二城先後陷落,都退往梓潼據守。
也就是在這一天,趙當世接到了李自成託人書寫的一封書信,書信裡寫了他入川的真實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