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空開始細雨飄搖,鏖戰正酣的官軍前部忽起騷動,孔全斌聽着四周無休無盡的呼號,扭頭急目看去,駭然驚見營寨深處,一股比夜色更爲深黑的煙柱正朝天升騰。
“罷了!”孔全斌痛心疾首,既心疼營中的那批物資,亦可惜此戰的功虧一簣。和上次攻打劍州類似,眼望着就要成功,可老天卻總在關鍵時候開一個令人無比沮喪的玩笑。
很快,官軍退兵的鳴金聲傳遍四野,楊招鳳環顧紛亂的戰場,暗自抹了把汗。一刻鐘前,崔樹強臨危受命,作爲奇兵帶着一幫從未合作過的兵士從空隙直插官軍大營深處。雖說官軍對青衣軍的這一冒險舉措之前並無準備,可崔樹強等畢竟只有區區二十人,時機再怎麼拿捏得好,終究兇險異常。
崔樹強作爲客將,原本可以直接拒絕茅庵東的請求,但他身臨戰陣,早已熱血沸騰,只恨無緣廝殺,這時得到機會,怎會拒絕?楊招鳳也有意讓他展露一手,並未阻止。結果證明,崔樹強的執行力非常強,一刻鐘不到,就從戰場的縫隙頑強插入了官軍營寨的腹地並且成功引燃了營內的物資。
孔全斌與青衣軍膠着至今,其精神支柱便是營中的那批物資,如今物資化作烏有,他立馬通權達變,全線退兵。他的這支軍隊人數並不多,但紀律非常嚴明,一聲令下,所有各處激戰中的兵士都如同潮汐中的沙礫,一齊開始退卻。他們或三或五,且戰且退,慢慢匯成一股,向西北轉移,茅庵東見勢,佯追不戰,景可勤追了一陣,碰了一鼻子灰,很快返兵回來。
粗略點計傷亡,青衣軍損失近二百人,景可勤那邊不詳,聽說死了超過三百,但想想也知,景可勤出於面子,定然沒說實話,他手下實際的損失,至少四百。反觀孔全斌那邊,掘地三尺,才從營裡營外拖出一百來具屍體。若非孔全斌無心戀戰,這個傷亡比例怕是還要進一步擴大。
等戰事結束,天東已然微微泛白,從頭頂到腳下渾身散着熱氣的景可勤興沖沖找到楊招鳳等打招呼。
老實說,這一戰,要沒景可勤全力掣肘孔全斌,青衣軍能否取勝真還兩說,反過來對景可勤也一樣,沒有青衣軍的及時趕到,他這條命今番怕是葬送在了這裡。因有着一種同仇敵愾的微妙關係,昔日對立的幾人見面,並無不適,反而有些並肩而戰的惺惺相惜之感。
“當初有眼無珠,跟錯了人,多有冒犯!”景可勤是個爽快人,知道雙方有這個疙瘩卡在心裡,索性開天窗說亮話,毫不遮掩,“袁韜爲非作歹,已失衆心。聽聞闖將替天行道,在下恬不知恥,特來相投,還望幾位能不計前嫌。”
趙當世不在此地,青衣軍又依附未久,所以這時候,楊招鳳就成了趙當世的代言人。他氣量不窄,又常聽趙當世講些聚攏人心的技巧,自然對景可勤沒表現出什麼偏見。不單他,實則呼九思以及茅庵東等對於景可勤同樣沒那麼大的怨氣。大家都是給人做事,各爲其主、各盡其事罷了,造孽的是袁韜,景可勤沒道理爲此背上黑鍋。
“闖將常說,反抗暴明,四海之內皆兄弟。幾年前入川,就是爲了聚合衆力、共襄大義。可惜爭天王別有所圖,故釀出刀兵之禍,今景頭領幡然醒悟、棄暗投明,正是我營需要的棟樑之才,闖將如聞,定也十分喜悅!”
景可勤聽他這麼說,心中大定,顧視左右道:“且不知呼、樑、楊三位兄弟怎麼不見了蹤影?”他認識茅庵東是呼九思的心腹干將,故有此問。
楊招鳳解釋道:“呼總兵現在南方坐鎮大營,其餘諸事一言一語道不清,等咱們收拾完戰場,回營細說。”
在山中趕了許久的路,加之纔打一場硬仗,景可勤和他的部下已經十分疲憊。他聽楊招鳳這麼說,點頭答應。
冬天乾冷,崔樹強的一把火在官軍營寨蔓延很旺,壓都壓不住,想來孔全斌的那批物資是絕無救出的可能,所以青衣軍最後又添了幾把火,將整座營寨以及衆多屍體統統燒成灰燼,另外略微拾掇了些尚可使用的裝備即打道回府。
千餘青衣軍在前,景可勤領着數百人跟在後頭,軍行半途,天已大亮。茅庵東帶馬當先開路,道路盡頭卻衝來一羣殘兵。
茅庵東立手示意兵士停步,待與那羣殘兵照面,對方已然稀里嘩啦哭成一片。打馬向前,才發現內中有幾人眼熟,都是與呼九思留守營寨的幾名青衣軍軍官。
看着這幾張熟悉的面孔,茅庵東心頭猛然一跳,厲聲問詢:“出什麼事了?”
那羣兵士捶胸頓足:“楊、楊三那狗‘操的龜兒子,攻、攻了大營,大頭領,大頭領給他們害了!”說完,全都號啕大哭起來。
一句話如一口寺院老鍾,“嗡”一下在茅庵東腦中敲響,他心無旁念,唯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瞬間發了出來,緊接着天旋地轉,再也無法穩坐馬上,暈厥墜地。
楊招鳳與崔樹強同時滾鞍下馬,搶上前去,將茅庵東扶起。崔樹強用拇指猛壓他的人中。茅庵東痛呼一聲,復又轉醒,他甫一醒來,就兔子般彈身而起,飛上馬背怒咆:“我要宰了那個畜生!”話落馬出,早已是十步開外。楊、崔二人來不及阻攔,只能領軍緊隨。
南面的青衣軍營寨立於一緩坡上,茅庵東策馬狂奔,已見彼處人亂如蟻,紅眼之下根本不管背後有無兵士掩護,綽起懸掛在鞍韉邊的長槍,加緊打馬衝去。
留守營寨的青衣軍不多,楊三數百人突襲而至,戰事早已結束。他控制了全營上下,此時正催令兵士搬運營中存糧,外頭突然喊聲暴起,他情知不妙,引十餘親衛鑽出營帳查看。
頭一眼望去,就看到一將單槍匹馬,貫衝入營,槍影閃爍如梨花飛舞。
“此必是茅瞎子,格老子的,真是個瘋子!”在青衣軍中,楊三誰都不怕,甚至對呼九思也不是真心服膺,但獨獨恐懼茅庵東。這一方面是敬畏其勇猛無畏的作風,另一方面也忌憚其人剛直不阿、軟硬不吃的性格。
“頭領,茅瞎子是一個人!”左右看到來勢甚急的茅庵東身後並無兵馬跟隨,立刻提醒,“不如趁機先把他做了!”
楊三殺呼九思實屬無奈,他因畏懼孔全斌才臨陣脫逃,但緩過神卻擔憂糧秣不濟,所以暗中探知茅庵東等傾巢而出後,自後襲擊了呼九思。呼九思躲在中軍大帳內力戰不屈,楊三怕夜長夢多,下令亂箭齊發,將昔日待己甚厚的大哥呼九思無情地射殺在了營帳內。孰料,茅庵東回來的速度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第一反應是跑路,不過,經過左右提醒,發現茅庵東的確是孤身一人後,他又起了別樣的心思。
“呼九思死了,茅瞎子便是老大,把他殺了,無需我再動手,青衣軍不戰自潰!”楊三心下盤算,口中也不含糊:“來啊,取梅鍼箭來!”
他才說完,侍從的親衛早有人解弓取箭,遞了過來。所謂“鍼箭”,箭翼窄小,箭頭尖銳,而且箭簇整體較長,專用於透甲。楊三自謂箭法不錯,不敢上前與瘋虎也似的茅庵東肉搏,就想遠遠射殺之。
心無旁騖的茅庵東左挑右刺,沒有察覺暗中窺視自己的楊三。楊三看準時機,射出一箭,誰知心急之下用勁過猛,那支箭從茅庵東的頭盔上飛了過去。
茅庵東警覺一顫,同時反射性地朝箭來方向望去,當他看到正在張弓搭箭的楊三時,心底地憤怒積蓄到了最大值。氣衝霄漢中,不顧馬邊還有兵士阻撓,咆哮着“楊三狗賊,還大頭領命來”駕馬朝楊三那邊狂衝。
一人拼命、萬夫莫敵,似乎是受了不要性命的主人催化,茅庵東跨下的那匹大青馬也失了智般在促狹的營地內撒足狂奔起來,周圍兵士遮攔不住,紛紛向兩側避讓。
發現茅庵東猛虎出籠徑朝自己這邊趕來,楊三心中着慌,但他弓已拉弦,還是硬着頭皮射出了這一箭。被怒火衝昏了頭腦的茅庵東並沒有覺察自己直線衝鋒是個大忌,但聽“噗”一聲響,右肩結結實實吃了這一箭。他登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飛墜落馬,而他的大青馬重負突釋,也亂了步伐,腳下磕絆一下,也是橫摔出去,壓塌了一間營帳。
楊三得手,大喜過望,舉弓招呼:“快擒了茅瞎子!”
左右親衛見勢歡呼雀躍,正欲上前,可腳還未邁,側方厲嘯接踵而至,他們在尚不知覺中就立斃七八人。
放箭的乃是青衣軍那一百精銳弓手。
原來不久前茅庵東負氣自衝,楊招鳳與崔樹強在後追了一陣,認爲直接衝擊營寨只怕又得陷入與楊三的一番苦戰。實話實說,來回趕路加上大戰方歇,縱然是鐵打的人,也不免困頓。楊招鳳憂慮己方連番作戰,極度疲勞下會產生較大的傷亡,便與崔樹強兵分兩路,各帶百餘人從左右包抄,剩下的兵馬以及景可勤的部隊則在後伺機而動。
楊三部本就軍紀渙散,又忙於蒐羅營寨更無秩序可言。茅庵東忽然到來,楊三等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正面,對於悄然而至的楊招鳳與崔樹強幾乎沒有察覺。
當下左右包抄的兵馬皆起,楊招鳳自左急救茅庵東,崔樹強則持弓銜刀,領兵猛攻楊三。
已經暴露蹤跡的楊三在這種慌亂時刻完全無法有效組織紀律全無的己方部隊,所賴者僅僅身邊的親衛罷了。這十餘名親衛給崔樹強等放箭先放倒了近半,剩下的簇擁起楊三就朝營後奔逃。
崔樹強是突襲的好手,怎容楊三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出生天?他快衝兩步,來到隊伍外頭,張手一箭,先將護着楊三背後的一人射倒,緊接着氣不喘、眼不眨,再發一箭。這第二支箭猶如長了眼,穩穩當當沿着前支箭的軌跡飛射,沒了旁人的阻擋,箭頭從楊三的背脊破入,自喉部透出。
遠遠看去,楊三猛然止步,雙手成爪狀,在半空狂抓兩下後隨着身軀一併頹然倒地,左右親衛鬨然四散,縱有抵抗也毫無章法。
楊三的屍體被崔樹強倒拖回中軍大旗下,楊招鳳此時也着人揹着茅庵東趕來相會。崔樹強皺皺眉道:“他還好嗎?”
楊招鳳舒口氣道:“只是暈過去了,沒甚要緊的。”又加一句,“營帳裡找到了呼總兵的屍體……唉,給射得體無完膚……”說到這裡,不忍再說,連續嘆了幾聲,頗爲嗟嘆。
崔樹強對呼九思死不死倒沒有那麼在意,“哦”了一聲,指着楊三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以前還不信,現在看這姓楊的還有那個姓樑的,真是至理名言。”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此情此景,楊招鳳可沒有心情陪他閒扯,看了看眼前正在追殺潰兵的青衣軍前鋒,又回頭看看身後——遠處,剩下的青衣軍以及景可勤的兵馬正快速趕來,勝局已定。
他正想開口囑咐崔樹強幾句,可話還沒說,突然想起一事,不由丟魂喪膽,驚呼:“糟了!”言畢,撇下滿臉疑惑的崔樹強,撞撞跌跌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