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亙於湍急河面的寬木橋建成已久,長久以來的風吹雨打致使不少棱角樞結缺失朽蠹。數百上千馬匹徐徐通行其上,木板間傳來“吱吱咔咔”的響動,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倒塌散架也似。今日微雨,與陰暗的天際相對應的是愈加渾濁的河水,佇立河岸的“興世王”王國寧看着奔流的水勢,沒有說話,一擡頭面對自對岸絡繹過橋的騎兵,則不由皺起了眉頭。
“見過二位將軍。”兩名膀大腰圓的披甲漢子邁步走到身前,王國寧忍着不快,拱手行禮。這倆漢子都是羅汝才身邊的嫡系大將,左邊稍高些的是曹營南營方面將軍楊金山,右邊刀疤臉的是曹營北營方面將軍王可懷。雖然都不是獨立的掌盤子,但在曹營中論地位,王國寧遠遠不如他們。
“有情況嗎?”以打仗不要命著名、人稱“楊傻子”的楊金山粗着嗓子問道,“但聞趙賊近日摸進了林子,保不準將會從這一帶出林渡河,你可得把細點兒。”
“小的明白。”王國寧極不情願回了一句,轉過話題,問道,“不知二位前來所爲何事?”曹營五名方面將軍除中營方面將軍朱養民駐守縣城保衛外,其餘四將都隨羅汝才的外甥王龍坐鎮貓子衝,負責監督北面戰況。楊金山、王可懷既然現身,可見王龍至少分了一半兵力到了這裡。
楊金山瞥瞥他,大剌剌道:“王領哨怕你擋不住趙賊,特差我等前來相助。”
王國寧拱手道:“此段河水甚急,若趙賊強渡,我有守河之利,半渡擊之,贏面極大。”
楊金山冷笑道:“輸贏不是你說的算,趙賊驍悍,真打起來,你未必遮攔得住。”
王國寧猶自不服,正要提聲強辯,王可懷說道:“王掌盤子,王領哨着我二人率近千馬軍來,一爲了協助防河,二也爲與貓子衝成犄角之勢,如此佈置,於大局有利。”
王國寧心道:“有利個屁,趙賊真要渡河,有老子和縣城後續援軍堵住,就半個子兒也飛不過去。向北尚有王家兄弟、常國安、劉希堯攔在當中,貓子衝實是最最安穩之所在。你倆賊慫的東西假稱什麼‘協助防河’、‘犄角之勢’,到頭來還不是放心不下,帶着兵來防備老子?”如此一想,反而釋懷,“王龍既要安插自己人到這裡,倒省得老子費心費力。做這狗日的左翼,功勞撈不着幾個,還得整日價提心吊膽,老子早就不樂意。現在好了,這仗怎麼打,隨他鬧騰便了。”於是轉怨爲安,神情頓時怡然。
王國寧滿不在乎的模樣給楊金山瞧在眼裡,尋個機會拉過王可懷道:“你說王領哨吩咐的靠譜不?王國寧若真有心中有鬼,怎麼不動聲色的?”
王可懷白他一眼道:“王領哨也是從北面得到的消息,切實與否尚無定論,要不咱們還費什麼周折?”又道,“趙賊即至,未雨綢繆總比無動於衷要好。”
楊金山頷首道:“理是這個理兒,然則貓子衝分了一半兵在這,興許有些空虛。”
王可懷笑道:“皇帝不急太監急,王領哨都沒着急,你倒上火了。且不說趙賊能不能避開王家兄弟,就算避開了,還有常國安、劉希堯隔在貓子衝與趙賊中間。常國安個土耗子挖了這麼久的溝壕,把方壪修得鐵桶陣一般,豈是說過去就能過去的?”更道,“再說了,郭莊離貓子衝也不算太遠,若真有萬一,咱們撒開了馬蹄救援,難道還來不及?”
楊金山聽他這麼一說,方纔改容稱是
小雨酥酥,漫天漫地自方壪上空揚揚飄飛。
八月底依然炎熱,可今日雲黑天暗,雨也格外沁涼。小風帶雨不斷吹來,徘徊沙河灘塗地的劉希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嘟囔着揉了揉鼻頭。向不遠處看去,沙河東側阡陌縱橫、溝壑夾雜,都是前段時間常國安部挖掘立牆的痕跡,續向東則有數座板橋跨在泥水淤渾的河面,踏着它們渡河再走數裡,便能看見立寨田家窯的楊友賢部。
劉希堯慢慢走着腦中卻是思潮起伏,不防腳下踩了個空,差些摔個狗啃泥,怒目看去,還不是拜那尚未填埋的溝隙所賜,憤憤罵一句:“他奶奶的常國安!”
壟上一軍將踩着泥濘飛奔而來,心神不寧的劉希堯咽口唾沫,主動迎上去,問道:“趙賊來了?”
那軍將將沾滿面部的無數細小水珠拭去,猛點頭道:“掌盤子料事如神,營西放哨的兄弟接到常營傳遞消息,趙賊一部自西突襲而至,已衝破北工事!”
“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劉希堯暗罵道,但罵完卻不禁有些竊喜。趙營出密林徑攻方壪固然令人驚詫,但早到晚到不過時間問題,多少有些心理準備。然而常國安辛辛苦苦修築了數日的工事竟如此不堪一擊,着實叫人大跌眼鏡。牆垣壕溝既是豆腐渣工程,那麼便再也不必擔心風頭給常國安搶了過去。只要此次順利擊敗趙營,甚至可以在羅汝才面前狠狠打壓常國安一番。
“趙賊多少兵馬?”劉希堯足不點地,轉身疾步朝營地方向走去,邊走邊問。
那軍將回道:“千人以上,常掌盤子收縮了兵力,正與趙賊纏鬥。”
“甚好。”劉希堯暗自點頭,同時傳令,“留百人繼續駐防,其餘的即刻整頓,隨我出戰!”雖說趙營來得又急又猛,但常國安手底下畢竟有二千人,短時間內將趙營牽制住沒有問題,趁着雙方鏖戰,自己帶千餘人出其不意再殺進去,必能一錘定音。
劉希堯越想越興奮,腦海中甚至都浮現出了趙當世兵敗受俘、跪在自己腳前的慘淡姿態。不過,及至轅門外,他忽想起一事,招手將那正要去通傳軍令的軍將召回,吩咐道:“安排幾個人,火速前往時家小衝,請王掌盤子支援。”做事需留後手,趙營能戰之名在外,劉希堯自覺勝算雖大,尚未到十拿九穩的地步,爲以防萬一,他想起了駐紮在北面數裡外的王光恩等部。把他們叫上,搶不了自己固守方壪的功勞,又能加一道保險,何樂而不爲?
常、劉二營的駐地並不遠,劉希堯率千餘人沿着北面工事南側而行,不三裡,即抵達了常國安大營的東端。灰暗的天光下,旗幟曳亂、兵戈交對,喊殺聲充盈四野,劉希堯舉目四顧,局面已經完全演變成了混戰,他自盤算作戰事宜,前方大道上,烏烏泱泱忽涌來數百兵馬。
“且慢!”前部弓弩手欲要阻擊,劉希堯卻瞧見那數百兵馬中歪斜着的旗幟像是常國安部的旗號,起手製止。話音剛落,對面一將縱馬而出,高聲呼喊。劉希堯凝目細視,果是貫甲提兵常國安。
“戰況如何了?”兩人靠近,劉希堯滿臉矜傲,故意拉長了聲調。
常國安一改往日針鋒相對的態度,訕訕答道:“趙賊奸滑,趁我邏兵換防之際踹入營中,兄弟措手不及,一時落了下風。”又道,“趙賊兵沿北工事向東推進,來勢洶洶,我營前部數百人抵在那裡相持,兄弟則帶着剩下的數百人往後喘息備戰。”
劉希堯暗笑不已,口道:“常兄勿慮,有我在,趙賊再難猖狂!”卻是絕口不提王光恩等部亦將趕來的事。
“劉兄來的正是時候。”常國安顯然是驚魂未定,雨水從他的頭盔縫隙肆意流淌上面龐,沾溼了的發須交橫,與他微顫的脣齒、空洞的眼神相配,一派頹喪之氣。
常國安投來的殷切目光,令劉希堯很是揚眉吐氣,但大敵當前,他也無暇繼續嗤笑常國安的無能,乃道:“常兄少歇,我先走一步。”
“劉兄只管向前,後邊有兄弟守着,萬無一失!”常國安頗有些諂媚的笑了笑。
“見風使舵的小人,先前的威風哪去了?”劉希堯不屑想道,敷衍地朝常國安抱一抱拳,將手一擡。左右傳令兵見狀,各揮令旗,原地待命着的兵士再度動起腳步。常國安同樣回馬隊列中,手下數百兵立刻左右分開一條路,容劉希堯帶兵通過。
方壪地勢低平,落雨依舊濛濛,風勢則轉變大了許多。北面工事立有牆子兩道,每隔一定距離都鑿有供鳥銃射擊、大小不一的槍炮眼若干,總體堪稱密集。橫吹的風穿過這些口眼,發出淒厲婉轉的尖嘯聲,彷彿荒野孤魂野鬼的嚎哭,直叫人不寒而慄。
“好事不幹一件,裝腔作勢到頭來濟得甚事!”劉希堯本來就對常國安修築的工事看不順眼,這時聽着不絕如縷的風聲心中發毛,更想起不久前在沙河岸邊差些栽跟頭的窘態,滿心不悅,“等退了趙賊,需拿這毫無用處的工事好好擠兌擠兌姓常的。”
越往西,風聲中夾雜的拼殺聲越是清晰,兩面大旗飄揚在在不遠處的草地上空,一曰“徐”、一曰“韓”,兩旗當中,一數丈高的長杆挺立當中,懸掛着的大纛在風中颯颯招展,上頭那白底黑字的“趙”字格外醒目。
“趙賊親自到了嗎?”劉希堯一想到這裡,半是緊張、半是激動。聯想起羅汝才頭前所許下“拿得趙當世首級者,我與之結兄弟誼”的承諾,戰意頓時升騰到了極點。
“轟——”
驀然間,一道閃電劈開昏暗的蒼穹,滾滾雷聲隨之炸響,雨滴漸大,似是暴風雨將至的前兆。劉希堯剛將目光移向上空,耳畔又起“砰砰”之聲。
“這是......雷聲?”劉希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兩者的差別,後頭的響動,應是炮銃所發無疑。與此同時,自己陣列的前方,乍起波瀾。
“趙賊來啦!”
驚呼陡傳,在劉希堯的陣列中瞬間傳遍。劉希堯勒馬橫刀,召集幾名心腹軍將道:“按計劃行事,讓姓常的人頂在前面,咱們分兵左右抄進!”
才說完,前方指揮的一名軍將急至身前,稟道:“掌盤子,事情不對!”說着話臉都青了,“我軍才與前方常營接觸,彼等不進反退,正衝殺我軍前部!”
劉希堯腦袋一渾,訥道:“亮過我軍旗號了嗎?”
那軍將道:“旗號、口號都傳過了,彼等倒戈相對,並無猶豫!”
“什麼?”
劉希堯不禁愣住,還沒回過神,後方又有軍將火速傳報,道:“後部休整的常營兵猝襲我軍,我軍後方已亂!”
一茬未完,左右兩邊亦是變生肘腋,各有傳報——
“趙賊馬軍自左翼突進,截斷我軍!”
“我軍右翼受趙賊重甲猛士強攻,支持不住!”
這些話劉希堯一一聽在耳中,又一一如耳邊風過而不存。直到一個聲音將他徹底敲醒。
“活捉奸賊劉希堯者,賞銀百兩,拔擢一級!”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本該與自己並肩戰鬥的同袍常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