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過殿不久,漸通寺廟深幽。一牆之隔,外頭喧囂,韋馱殿卻寂然清靜。趙當世讓連芷並周文赫等留在殿外,自與普寧天喜緩步入殿。走不數步,高大的韋馱尊天菩薩像後轉出一僧,長眉窄面,眼皮多褶似睡非睡,普寧天喜先道:“師兄,趙施主來了。”
那僧人行禮道:“小僧永惠,見過趙施主。”
趙當世回禮,連同普寧天喜,三人就站在菩薩像前交談。
永惠連聲嘆息着道:“趙施主風塵僕僕,小僧本不該叨擾,只是事關寺運,小僧亦無計可施。”
趙當世問道:“靈山寺是天下寶剎,方丈亦是得道高僧,有何難處可讓趙某盡一綿力?”
永惠道:“非是我寺,而是嵩山少室。”
“此話從何說起?“
“不知施主可曾聽說過李際遇?“
趙當世凝神道:“略有耳聞,不過土寇而已。”回想起郭如克曾經的介紹,不禁暗暗稱奇。
永惠黯然道:“這李際遇本只是登封一鄉豪,冒犯了官府,遂誘兇徒嘯聚山林,短短數月,部衆已然數萬。又有於大忠、申靖邦、周如立、姬之英之流效其行跡,各結土寨對抗官兵,殘害百姓。李際遇會諸賊於登封上寨,被奉爲盟主,遂野心勃勃,欲滅少林。”
嵩山少林寺,有名天下久矣。嵩山分少室山與太室山,少林寺即在少室山上。
“不知少林寺怎麼招惹了李際遇?”
永惠答道:“佛門淨地,豈會主動尋釁滋事。只是那李際遇麾下既日漸壯大,便另在少室山擇地建新大寨,名爲‘御寨’。此寨與少林寺毗鄰,免不得與寺僧常起摩擦。少林主持寒灰慧喜師兄又是個正氣凜然、寧折不屈的人物,對李際遇的威逼利誘不爲所動,那李際遇忍不過,便要大集各地土寇,圍攻少林,此一點風聲爲寒灰慧喜師兄所知,遂致書小僧求助。”
趙當世聽到這裡,問道:“河南官兵正當剿寇,怎能坐視李際遇等人橫行霸道?”
永惠嘴角一抽:“寒灰慧喜師兄亦不止一次向官府救援,但每封書信無不是石沉大海,就派去衙門央求的寺僧,也多吃閉門羹,無功而返。”
普寧天喜這時冷冷插一句道:“朝廷以剿回、革爲功,土寇雖多,但取利微薄,官家老爺們自然看不上眼。”
一句話說到要點,趙當世暗暗點頭,也就是郭如克在河南人生地不熟,被懵裡懵懂派去剿了一回土寇,但醒悟過來也不願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隨即就退兵了,更況乎河南本地的那些官府人精。
“李際遇狂徒,此前已數次派遣宵小滋擾少林,都給寒灰慧喜師兄打了回去。近日聽聞在山谷大練羣賊,想必將乾坤一擲,大舉進犯。”
早在北魏,少林寺即置辦弓刀槍盾等組建僧兵以自保。唐初少林寺出僧兵助李世民征戰,備受恩榮,從此揚名。因此往後數百年,皆存蓄兵傳統,且規模不小,數達一二千人。本朝成化年間,有劉通、石和尚等作亂房縣,爲患楚北,少林寺僧兵應募剿賊,多有戰績。而後正德時,又隨軍隊北上御虜、南下平蠻以及參與平定劉六、劉七起義,更受重視。到了嘉靖朝,倭寇猖獗,少林僧兵又趕往江浙、福建等地,歷戰之中,慢慢從自恃個人勇武轉變爲通曉行伍戰陣之法,威力愈烈。而今少林寺承平已久,僧兵規模消減,卻還有近千人,武藝通熟、甲械精良且多馬軍,李際遇兵力雖多,但面對兵銳地險的少林寺,同樣屢戰難勝。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如今李際遇真個橫下心孤注一擲,要以數百數十倍的兵力攻打少林寺,少林寺終歸慼慼難安。
“我與寒灰慧喜師兄雖非同宗,但亦有同教之誼,不能不理。且脣亡齒寒,自古之理。李際遇縱橫豫省,今日能犯少林,明日說不定就來撩撥我靈山寺。小僧肩負一寺之興亡重擔,不能不早做準備。”永惠垂頭合十而言,眼皮下塌,觀之幾如入定,“可惜我靈山寺向無蓄兵傳統,刮地三尺,堪堪也只能湊出數十能戰者。諒此點人,如何遮攔得住數以萬計的土寇,只怕杯水車薪,徒然送了性命。”
趙當世慨然道:“方丈,趙某爲大明將官,護君護國。貴寺與少林皆國之寶地,趙某迴護責無旁貸。”趙營什麼都缺,但當下最缺的還是名聲,趙當世一邊聽永惠的敘述,一邊就在想着,倘若能以一己之力拯靈山寺、少林寺這兩座“國廟”於水火,無論朝堂還是江湖,都足夠揚名立萬。
永惠喜上眉梢:“這麼說趙總兵是答應了?”忍不住對普寧天喜道,“幸得師妹提醒,否則當真錯失良機!”
趙當世看着普寧天喜有些奇怪道:“師太,我與你素昧平生,你是怎麼知道趙某要來的?”隨即一拍腦袋,“哦是了,是貴庵裡的那個裹頭客。”
“裹頭客?”普寧天喜一愣,“那是何人?”
“怎麼,師太不認識那裹頭客?”
普寧天喜回道:“借住在庵中的是貧尼的一位朋友,貧尼也是從那朋友處聽得趙施主要來的消息,自然而然想到了少林寺的難處,才牽線搭橋的。”
“敢請教師太那朋友尊姓大名?”
普寧天喜搖頭道:“施主見諒,我那朋友不讓貧尼透露半點消息。”
趙當世啞然道:“竟然如此神秘。”
普寧天喜冷峻的臉上難得流出一絲笑意:“施主屆時自可知道。”
趙當世道一聲“好”,續對永惠道:“方丈,我要幫忙,需提兵入豫。來去再加打點兵馬再趕赴登封,約莫要費上十五日光景。”
永惠長眉微微一抖,躊躇道:“十五日?這......”
普寧天喜說道:“聽風聲,李際遇等賊興許十日內就會行動,十五日怕太耽擱。”
趙當世又道:“只這十五日還是處處順利方可得。趙某職在鎮守襄陽,沒有督師衙門的公文,三百人以上部隊寸步難移。若公文審批慢了或批不下來,這事怕是要黃。”
永惠蹙眉道:“小僧但想就算時日湊的好,只恐爲李際遇得知激變提前發難,還是一樣結果。”
趙當世沉吟道:“這麼說,趙某回去提兵,是怎麼也來不及了。”
普寧天喜微嗔道:“許州官兵雄踞,可恨只知袖手旁觀,永惠師兄幾日前曾去搬過救兵,那些軍頭卻巧立名目,說什麼剿寇需得剿寇費,沒有剿寇費,一切休提。師兄忍氣吞聲,詢問那剿寇費價位,那些軍頭竟然坐地起價,徑索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趙當世暗自苦笑。許州是左良玉的老巢,駐紮在那裡的都是左良玉麾下將領,實可稱楚豫間最大的兵痞,靈山寺不脫層皮不可能推動的了他們。但這張口就要白銀千兩,確實輕佻傲慢,有失尊重。
“寺裡平日佈施貧苦百姓,了無餘財,寺僧們都是自耕幾畝薄田聊以生活,哪來的千兩銀子。”普寧天喜越說越氣,呼吸急促起來,“就算有,也不會投給那些貪得無厭的餓狼!”
永惠見趙當世沉默不語,還道他心有退意,急切起來,上前握住他手道:“趙總兵仁義之名小僧多有聽聞,今日我二寺之命運除了你,別無他託。”
趙當世反握住永惠的手道:“方丈放心,這事趙某接下了,但在想妥善的解決方法。”
永惠眼角微溼,澀聲道:“趙施主古道熱腸,小僧感激涕零。只要幫得少林寺渡這一劫,小僧今生每日願在佛前爲施主唸誦經文、祈願祝福。”續道,“若需寺裡幫助,但講無妨,小僧一定全力支持。”
趙當世毅然道:“方丈不必如此。”又道,“趙某心裡七七八八已有大概,明日就啓程。”
永惠一驚道:“施主去哪裡?”
“登封少林寺。”
永惠扯住他袖口連連搖頭:“施主不可,少林寺正有覆巢之險,豈能自取兇險!”
趙當世笑道:“方丈寬心,趙某若無把握不會自討苦吃。此事並非關乎趙某一人,而關乎兩寺安危,趙某做事都會三思而行。”
永惠與普寧天喜看他信誓旦旦,沒奈何只能道:“阿彌陀佛,施主自請保重。”
到了殿外,趙當世附耳與鄧龍野說幾句,鄧龍野一臉鐵肅當即離去。連芷看了鄧龍野,又覺着永惠與普寧天喜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心中擔心,故而大着膽子,上前拉住趙當世的手問道:“爹爹可是遇上麻煩事了?”
趙當世故意道:“佛門淨地,怎能行輕浮之舉?”說着看了看牽着的兩隻手。
連芷急撇開手,順帶偷瞄了隨後出來的永惠與普寧天喜兩眼,確定他們沒有瞧見方纔舒口氣道:“差些犯錯,是奴奴不該、是奴奴不該!”
趙當世淺笑一聲:“就行了又如何呢?”言罷直接又去牽起了連芷的手。
這一次連芷再想掙脫,卻給趙當世寬厚的大手緊緊攥着,努力數次無果。趙當世怕她哭了,笑了笑,鬆開了手。
永惠自有廟會要主持,移不開身,向趙當世告饒一聲自先去了。普寧天喜走近趙當世面前,說道:“趙施主,尚有人在庵中等候,還請賞光。”
趙當世笑道:“此爲這趟主旨,雖節外生枝,豈能過而不入?師太帶路便是。”
普寧天喜微微一笑,轉身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