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上任地方統籌軍務,大抵都要招募標下軍隊爲底,一來倚爲親兵護安全、定秩序,二來也可震懾麾下各部軍隊、鞏固權威。而標兵的來源,又分爲兩種。一種如孫傳庭、楊嗣昌這樣出府庫錢財,自徵募良家子弟,另一種則如熊文燦、丁啓睿等,接受從別的軍鎮臨時差撥過來部隊。
王永祚輕身上任,了無餘財,鄖陽府庫更是窮得叮噹響,不接受客兵相助,結局必然與王鰲永、袁繼鹹如出一轍。可外借客兵作爲標兵,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除非有着楊嗣昌與崇禎帝那樣的關係,一般而言,朝廷任命督撫後,就當起了甩手掌櫃。你沒錢?自己想辦法。你沒兵?自己想辦法。辦不到?捲鋪蓋滾蛋!
當初孫傳庭任秦撫,自募、借兵兩舉措同用,自募募兵及訓練週期長、借兵則成效快,前期免不了偏重借兵。那時的他雖說在朝堂上能量也不大,但亦遠非白手起家的王永祚可比。最後通過各種關係軟磨硬泡,好不容易纔從洪承疇的三邊總督衙門借來了二千多的甘肅兵打底。王永祚自知人脈淺薄,本來的計劃是到了鄖陽,從府庫提錢,自給自足,可從趙當世、範巨安等人口中瞭解到鄖陽府荒蕪凋敝的實情後,他當即沒了主意,真真切切感受到巡撫一職實在不是自己一開始所想那麼好當的。
趙當世抓住機會“雪中送炭”,主動提出調“欽差棗陽等處遊擊將軍”徐琿所部替王永祚效力,更請出陳洪範,讓他一併出兵相助。對外,鄖襄總兵趙當世與昌平總兵陳洪範提供兵馬歸鄖撫標下調遣再正常不過;對內,以徐琿效節營爲核心、昌洪左營與昌洪右營爲羽翼的趙營軍隊從此名正言順,入主鄖陽。
這次分軍不同往昔事罷即回的模式,趙當世將鄖陽府視爲襄陽府西北方的屏障以及與陝西、四川往來的重要軍事緩衝地帶,所以徐琿帶着三營六千餘兵這一去就將長期駐守鄖陽府。趙營要開拓地盤長成參天大樹,將枝節伸展開來是不可避免的趨勢。且不論資歷還是能力,趙當世都認爲徐琿已經具備獨立坐鎮一方的資格。趙當世在軍事上給予徐琿充分的信任,送他啓程前曾說道:“鄖府若無重大事故,一切皆從你裁決,便宜行事。”
徐琿目光弘毅,堅聲道:“主公放心,此去鄖陽,必不負使命!”身爲趙當世最倚重的大將,他自無需多言,不過即便趙當世再怎麼放權,避嫌的自覺他還是有的。在他的極力堅持下,樓娘等家眷並未隨軍同去,而是留在了襄陽府,趙當世聽說,樓娘貌似已經有了身孕。主臣坦蕩,軍事無憂。
因有軍隊護送,王永祚上任就沒那麼着急了。他在襄陽府逗留了三日,期間替趙當世寫了一封信,之後才隨效節營自城關開拔,途徑光化縣、均州,合了昌洪左營、昌洪右營,最終沿着滄浪水到達鄖陽府府治鄖縣,開始了“夢寐以求”的巡撫生涯。
送走王永祚不久,本在武昌府節制諸路軍隊的督門下職方郎中楊卓然下獄的消息隨之傳來,本歸在他麾下的練兵營部分兵馬也在回襄陽府的路上。至此,督門下作爲楊嗣昌四基石的萬元吉、王永祚、楊卓然都有了結果,只剩下了一個猛如虎。
三月中下旬,趙當世差人,帶着自己與陳洪範、範巨安及王永祚的四封信去承天府,邀請猛如虎北上。起初,諸多軍將畏猛如虎兵多將強,擔憂引狼入室,因爲早在川中時,西、曹等賊就曾說過“想殺我左鎮,跑殺我猛鎮”的話,在譏諷左良玉按兵不動消極作態的同時,形象反應出了不遺餘力剿殺賊寇的猛如虎的鮮明形象。
趙當世並不瞭解猛如虎,不過他綜合猛如虎此前的種種事蹟及特勤司暗中蒐羅來的各項情報,與顧君恩、龐勁明等仔細分析後認爲猛如虎並非左良玉、賀人龍那樣的無良兵痞。他固然是套夷出身,但作爲異邦人,這一身份反而激勵着他比尋常漢人更加努力爭取朝廷的認可。
崇禎五年,于山西高平與族人等擊敗賊寇邢紅狼。崇禎六年,復破賊寇壽陽縣黑山山麓,滅賊姬關鎖,其後從曹文詔、許鼎臣等屢敗賊兵誅渠首。崇禎七年,遵永之戰,與其時尚爲後金的清兵作戰,以功自行伍拔爲守備。同年,又參與剿滅套夷部落,積功升任遊擊。崇禎八年,陣斬大賊高加計,震懾山西羣賊,受山西巡撫吳甡舉薦爲三關鎮副總兵。入冬後守衛黃河有功,加授都督僉事。連續幾年立功不斷,與另一名猛將虎大威齊名,並稱“山西二虎將”。崇禎十一年清兵破邊入塞,又因勤王有功,任薊鎮中協總兵官,從此踏入國家高級武臣的行列。只是在去年任上,因小事冒犯了監軍文官,受到彈劾才被削官待罪,直到覆被楊嗣昌起用,成爲標下兵馬總統官。
如此履歷,一條條看下來,從低到高,當真一步一個腳印,半點做不了假的。猛如虎曾不止一次在人前涕淚縱橫,說自己能從卑賤扶搖直上,成爲一鎮總兵,全是朝廷賜予的恩德。這其中當然離不開他自己的抵死努力,但亦可見他對大明朝的感情之深。即便後來獲罪,可經楊嗣昌一喚,他就立馬響應,比起推三阻四的萬元吉等輩,端的是無比爽快。及至軍中,剿賊練兵一如既往,兢兢業業從無鬆懈。兒子戰死,他只覺爲國盡忠,死得其所,要不是親兵拼死保護他,可能在川中時,他早就以身殉國了。論忠義,只怕數省武官中,無出其右者。就這樣一個人,豈能以對左良玉之流的做法對待?
楊嗣昌死後,督門下的軍隊其實已經失去了控制與目標,要是左良玉、賀人龍,保不準已經在楚地縱兵大掠了,可猛如虎依然將軍隊秩序約束得很好。近萬人的大軍一個月來,都靜靜駐紮在承天府護陵,等待別處的召喚。
綜觀眼下楚豫形勢,趙當世覺得猛如虎下一步很有可能去黃州府或武昌府。因爲督門的基礎在楚,猛如虎到底還是會以楚事爲重,且楊卓然才解任,失去了統一指揮的各路官兵一時半會兒定難以構成嚴密的防線,回、革諸賊再加新近流竄過去的張獻忠很可能借此興風作浪,湖廣巡撫宋一鶴在兵力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必然會想到滯留境內的猛如虎。如果靜觀其變,只怕接下來猛如虎不會在承天府待太長時間,將去往黃州等地助剿。
可趙當世需要猛如虎,嚴格意義上說,他需要猛如虎擋在自己的北面。
趙營當前的軍事發展方向不在北,即顧君恩所言的“不進豫”。可是河南賊寇風起雲涌,闖軍更是勢不可擋、如日中天,一旦朝廷覺得單純靠豫兵難挽頹勢,一線之隔的趙當世最有可能受調對抗闖軍。但趙當世已經與李自成達成了互不侵略的共識,且從更深層次說,趙當世並不認爲現在就與闖軍相爭會有好果子吃,趙營仍然需要時間韜光養晦。
是以,尋找一面擋箭牌隔在趙營與闖營之間迫在眉睫,環顧四下,當真沒了比猛如虎更合適的人選了。猛如虎兵夠多戰力也不弱,還正處於無所適從不知所往的微妙境地,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既然猛如虎心懷忠義、不太可能擁兵自重演變成地方軍閥,就得將他全力爭取過來。
趙當世、範巨安、陳洪範、王永祚四封信,內容無不勸說猛如虎即刻率軍向北,人人的口吻幾乎都已是沒有猛如虎一日、楚豫相交之地就一日備受煎熬似的。以四敵一,趙當世自忖宋一鶴沒有勝算。
三月底,猛如虎回了信,只推說整軍經武,還需一段時間才能開拔。趙當世知他猶豫,爲了迫使他早做決斷,趙當世在這四封信之餘,還甩出了“救藩”這一殺手鐗,請襄王府也差專人遊說。
湖廣自大江以北,重要的藩王有武昌府的楚藩、荊州府的惠藩與襄陽府的襄藩。武昌府附近的獻、回、革諸賊雖然猖獗,可遊蕩來去,滋擾爲主,並不具備打硬仗攻堅的能力,楚藩固若金湯。反過來,與楚北近在咫尺的河南闖軍,卻足可謂“三日拔一縣、五日克一州”,哪邊更危急猛如虎自然知曉。另,在趙當世的計劃中,猛如虎北上後的落腳地不是襄陽府,而是毗鄰的南陽府,那裡正是唐藩的封地。站在趙營的角度,猛如虎駐紮南陽府,既能隔絕闖軍、阻擋土寇南犯,還能同時屏衛唐王、襄王,一舉多得。
何騰蛟離任後,南陽軍事力量一落千丈,面對勢漸浩大的闖軍,知府顏曰愉、知縣姚運熙與南陽衛指揮使兼城防守備王汝章惶惶不可終日。尤可氣的是,左良玉從襄陽府撤入、轉回許州,臨行前遺留下了衆多散兵遊勇,剽掠當地,慘毒勝過賊寇,南陽官兵生怕惹惱了左良玉,不敢驅逐,平日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氣吞聲已經很久。今番若能得一軍保境,自好過受人欺侮。
趙當世借範巨安的手,提前與顏曰愉說了猛如虎的事,“極言猛鎮忠勇”,並願爲猛如虎作保。顏曰愉火燒眉毛,遂放下對武人的成見,表示願意先找個機會與猛如虎溝通一二,如果合拍,日後猛如虎來南陽,一應軍資糧草全數供應自不待提。
襄藩的使者動身不久,轉眼到了四月,趙當世首先聽說湖廣巡撫宋一鶴駐節去了蘄州,對顧君恩笑道:“如此看來,猛如虎最終還是選擇了咱們。”本來坐鎮武昌府的宋一鶴倘若真說動了猛如虎,就不會親臨前線督戰了,逆推可知,必是在猛如虎那裡碰了釘子,無奈爲之。
顧君恩道:“武昌周邊官軍不少,只論勇衛營黃得功、林報國等,便足以將回、革剿滅殆盡,可現在宋大人卻猶嫌兵不夠,請猛如虎相助,實無用之人行無用之舉也。”
趙當世笑道:“昔日走少林,還有宋大人人情沒還呢。”
顧君恩乃回道:“宋大人自保不成問題,朝廷無人,一時半會兒也撤不了他。好鋼使在刀刃上,目前我等更需要猛如虎,待日後有良機,再給宋大人些彌補便了。”
趙當世邊看着手中塘報邊念:“陝西又換了個叫汪喬年的當巡撫......還有......保定、山東、河北等地總督楊文嶽去開封了,想是幫着守城防闖軍......他麾下保定總兵虎大威,則帶兵到了汝寧......”
顧君恩輕輕一笑道:“楊文嶽還算會用兵,汝寧府向南可下光山、固始,聽說近期獻賊正在那一帶流竄,可伺機配合蘄、黃的宋大人夾擊之。汝寧府向西,就到了南陽,亦有周顧唐藩的意思。”
趙當世若有所思道:“猛如虎與虎大威同爲塞外降人,當初齊名,老龐和我說他倆又曾在山西皋落山並肩作戰,有兄弟之誼,或許猛如虎決心北上,也有和虎大威聯手的計劃。”
“極有可能,猛如虎畢竟客將,楚豫間熟人不多。”顧君恩深然其言,“二虎替我軍擋在北面,楚北無憂。”
趙當世又道:“昨日範大人找我,談及朝中消息,丁啓睿丁大人不日將爲兵部尚書、督師,賜尚方寶劍,節制陝西、河南四府與湖廣、鳳陽、應天、安廬,仍然兼任三邊總督。”
顧君恩漠然道:“一堆虛名而已,朝廷此舉,明着激勵丁大人,實則是給丁大人施壓來着,看來聖上已經對楚豫之局大大不滿了。”轉道,“不過這樣也好,希望丁大人能以此自勉,多拖住闖軍,給我軍爭取足夠的發展時間。”
“也不知闖軍、官軍相爭,最終鹿死誰手......”
顧君恩道:“河南實乃煮鍋沸粥,突突碌碌,總有徹底爆發的那一日。主公既然已經定下方略、設下鋪墊,專心自強即可,屆時不論哪邊得勢,我軍都能遊刃有餘。”
趙當世慨嘆道:“世道多艱,顧人不如顧己,至理名言。現今,就先等着猛如虎了!”
幾日後,猛如虎尚無動靜,張獻忠攻破隨州的消息反而先傳到趙當世的耳中。
原來張獻忠往來劫掠光州、黃州、汝州、陳州之間爲虎大威所逐,奔隨州,聞知州徐世淳正開倉放糧、賑濟四野災民,即以所部千餘精銳馬軍先驅,急抵城門。當是時饑民擁堵,城門來不及閉合,西營馬軍銃打槍戳,一路殺進城去,徐世淳巷戰而死,子女妻妾及奴僕二十餘人俱死難。
趙當世立刻反應,就近調練兵營救援,張獻忠聞訊,等趙營兵馬抵達時,早走得無影無蹤了。情況報上來,趙當世與顧君恩並衆軍將一商議,決定趁機將隨州接手過來。隨州南北皆山爲天險,其間關隘極多可插入豫東腹地,而大路貫通棗陽與孝感、安陸,直達武昌,實爲襄陽府東面門戶、戰略要地。
與派去鄖陽府的徐琿一樣,隨州也需要一名大將坐鎮方面,人選沒的說,非“欽差協守襄陽南陽鹿頭店參將”侯大貴莫屬。自從擒拿不臣之心的惠登相後,原先心浮氣躁的侯大貴逐漸定下了心神,即便言行依舊暴躁粗魯,但趙當世覺得,在對他信任這一點上,自己已經能夠做到安心放權。
隨州失守五日後,趙營以侯大貴爲主,無儔營、屯田後營進據州城,並展開對全州上下各地各處徹底把控的一系列工作。
襄陽府本身的軍事部署隨後相應調整,原駐湖陽鎮的起渾營及谷城的昌洪前營均收縮到了襄陽府城。以襄陽府爲中軸,鄖陽府、隨州爲兩翼,“掌握楚北”,趙營這一階段性戰略目標在崇禎十四年四月宣告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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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四年四月趙營及周邊重要勢力形勢分佈簡圖請在精品貼中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