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沙滾滾,數匹快馬從眼前疾馳而過。兩人頭戴箬笠,微微低頭,等那數騎不見了蹤影方纔慢慢擡頭。不遠處,無數營帳連綿如同山巒,旌旗飄展勝過雲霞,更不斷有甲冑森森的兵馬的身影來回遊弋。那裡,正是漫無邊際的闖軍大營。
“薛兄,貴寨這次抽了多少兵馬?”風塵僕僕的楊招鳳撣去肩頭沾上的灰塵,眯着眼看着四周情況顧問身邊的瘦削漢子。
“這次新順王一聲令下,連李大掌盤子都親自出動了,你說我寨兵馬能少嗎?”那瘦削漢子一笑,臉上的灼燒痕跡擠皺,平添驚悚,“於大忠三千人,周如立三千人,姬之英三千人,連帶我薛抄帶着的一千護主中軍,李大掌盤子把御寨翻了個底兒掉,總共一萬主力精兵全都出動啦。”
崇禎十六年五月,“新順王”李自成在許州大會諸軍,只中、左、右、前、後五營老本嫡系部隊相合即有兵馬十三萬,加之譬如李際遇這般雄踞各地的土寇舉兵相依,總數只怕逼近二十萬。確鑿數字雖不清楚,但楊招鳳在趕赴許州的路上,便聽說過許州闖軍羣集“衆達五十萬”這類聳人聽聞的傳言,總之十六七萬人必然是有的。
楊招鳳受趙當世軍令,三日前從範河城出發,只帶着伴當數人先到了登封縣的御寨拜見李際遇,不料撲了個空,得知李際遇已經率軍出征去了許州,便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到了許州城外的闖軍營地。雖沒找到李際遇,卻順着旗號摸索,撞見了自稱御寨領哨的薛抄,互通暗號後就跟着他去找李際遇。
“李大掌盤子身在何處?”
薛抄應道:“楊兄心急,不急在一時。眼下新順王正要召開軍議,我得護送李大掌盤子去闖營中軍大帳,你也一併來聽聽吧。”
楊招鳳點頭道:“正有此意。”
兩人穿過大營外圍的幾道深溝高壘,至一哨卡前,守卡的闖軍將領正頤指氣使令所部闖軍兵士搜查來往其他各營人員,一個都不放過。楊招鳳暗道:“同爲新順王效力,還需這般嚴格檢驗嗎?”
薛抄冷笑道:“好不容易攤派上個有油水的活兒,哪能不賣力。新順王說了,要劫富濟貧、追贓助餉。但凡闖軍的將領輪到了守卡的差事,必然要把這句話拎出來翻來覆去嚼的。”說話間,就見前頭的幾人都給闖軍搜出了東西,小到幾個銅板、大到簪子首飾,一概沒收,美其名曰“資軍納款”。那些人自不敢爭辯,只能自認晦氣,垂頭喪氣地被放過去。
楊招鳳偷拿眼瞅了瞅那吆五喝六的闖軍將領,心裡一驚,趕忙低下頭,壓實了箬笠。薛抄看不對勁,問道:“怎麼了?”
楊招鳳回道:“此人乃昔時左良玉營將周鳳梧,我和他照過面,他若見了我,保不齊要暴露身份。”說着回頭看看,有退卻之意。
薛抄皺皺眉,輕輕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沒事,交給我老薛。”說罷,跨步上前。
周鳳梧顯然認識薛抄,掃了兩眼,將頭一別,冷哼吩咐左右兵士道:“搜。”
薛抄起手一攔,嘿嘿笑道:“周兄貴人多忘事,怎麼不認得小弟了,昨日不還同席吃酒猜枚來着?”這麼一說,正準備伸手的幾個闖軍兵士果然猶豫了。
“愣著作甚?還不給老子搜!”周鳳梧只當作沒聽見,仰頭拿鼻孔看人。
“別,不勞幾位爺動手,我老薛自己來。”薛抄堆着笑,當着周鳳梧的面開始上下摸索。
周鳳梧斜眼而視,瞧見薛抄從胸前摸到腹部,又從腹部摸進褲襠,還使勁揉了好幾下,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罵道:“磨磨蹭蹭做什麼,要拴在那話兒上,脫了褲子解。要解不下來,老子賞你一刀,乾淨利落。”
“來了來了!”薛抄諂笑着應和道,陡然喊一聲“走”,手拿出來,一錠白花花的銀鋌赫然握在了他手中。
“這......”周鳳梧眼睛一亮,但臉上滿是嫌惡。
“嘿嘿,世道亂,老薛就這一點本錢,自是要藏嚴實了,周兄別嫌棄。”薛抄邊說邊將銀鋌遞上去。
幾名闖軍兵士正要接,不料薛抄手到中途,突然又將銀鋌收了回來。
周鳳梧感覺自己受到了嘲弄,勃然大怒,戟指厲聲道:“狗雜種找死?”說着眼神凌厲四顧,幾乎要立刻令兵士們明搶。
薛抄身手矯捷,後跳一步,雙手合着銀鋌連聲道:“周兄誤會了。老薛忽然想到,銀鋌好是好,但給了周兄,卻是害了周兄。”
“你放屁,快拿來!”周鳳梧哪裡聽他分辯,齜牙咧嘴道。
薛抄並不慌亂,高舉銀鋌晃了兩晃道:“‘將帥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斬不徇’,新順王軍紀,難道周兄忘了嗎?還是說......嘿嘿,新順王對周兄別有所愛,另加寬恕?”
李自成自稱“新順王”着手建立政權後,隨即開始整肅軍紀。其一,巡徼嚴密,逃人謂之“落草”,處以磔刑;其二,營中僅精兵可隨軍攜妻一名,並隨從十人餵馬、供軍器及做飯。不得再帶其他婦女,違者鞭刑。生子女棄而不養,杖責;其三,過城邑不得侵佔民宅房屋,必需在郊野安營紮寨或搭臨時窩棚,否則剝奪軍中職務,處以幽禁;其四,便是將帥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斬不徇。
軍紀設立,本意懲戒不法之徒,樹立闖軍爲民請命的形象。李自成聽取了左輔牛金星“上行下效”的建議,特別申明若有高階軍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周鳳梧雖是降將,但被李自成封爲果毅將軍,地位着實不低。平時零敲碎打些小錢,當然沒人管他,可要是光天化日勒索大錠金銀珠寶,給仇家知道捅去李自成那裡,說不定會給急於立威以證軍紀嚴苛的李自成抓成典型,着重處理。況且,薛抄不屬於闖軍嫡系,而是屬於依附闖軍的御寨。李自成全力收攏人心,自不會放任知法犯法的周鳳梧欺壓御寨中人,損害了他周公吐哺的形象、失了衆心。
“你這廝......”周鳳梧瞪着薛抄雙手所託那明亮亮的銀鋌,有怒難宣。銀鋌俗稱“豬腰銀”,這玩意兒尋常百姓家鮮見,因兩數偏大,多用於官府、朝廷對賬壓底、納貢進奉所用。薛抄不知從哪裡得了這銀鋌,隨身攜帶定然不是爲了將它花出去,保不齊一早打好了主意,就爲了應付當下這樣的狀況。
“周爺,如何是好......”進退兩難的兵士們向周鳳梧投去請示的目光。
“放人。”周鳳梧思忖再三,看着那銀鋌銀鋌嚥了口唾沫,終究還是掂量得出輕重,再瞪薛抄兩眼,稍稍側身揮了揮手。
“其他人呢?”
周鳳梧怒罵道:“什麼其他不起他的,爲了三兩個小錢想害老子性命?”
那些闖軍兵士聞言,連聲諾諾,急忙閃開道徑。
“多謝周兄仗義!”薛抄嬉皮笑臉地打拱做個滑稽的揖,連連向後招呼,“周大將軍放行啦,還不提溜起腿腳,麻利地上來!”
楊招鳳混在幾名御寨兵士之中,低着頭快步疾走,可俟近了周鳳梧,卻感覺對方的目光直愣愣地對向自己,不由心中一緊,用手扶了扶笠沿,只待抓緊閃人,不想周鳳梧的聲音遽然傳至:“且慢,這人,我怎麼瞧着......瞧着有些面熟?”
“周兄說笑了,天底下人千千萬萬,有長得相像的屬實再正常不過。”楊招鳳立在原地,低頭不語,薛抄見勢不妙,立馬周旋。
“不對,不對......”周鳳梧喃喃低語,想讓楊招鳳擡頭質問幾句。這時候,幾步開外馬嘶陣陣,十餘騎奔馳齊至。
“哈哈,老薛,你和周將軍敘舊來着呢?”
衆人循聲望去,爲首一騎魁碩威武,正是御寨大掌盤子李際遇,他笑着揚鞭說道:“周將軍別見怪,老薛和這幾個都是俺的護命親兵,俺正等着他們隨行去中軍大帳。那帳外的三通鼓都敲完了,新順王等得急,俺們可耽擱不起。”
李際遇地位本來就高,如今話裡行間明暗又扯起了李自成,周鳳梧不能不給他面子。咳嗽兩聲,也懶得糾結,點點頭負手背身。
楊招鳳、薛抄等始才能與李際遇會合。走出了一段距離,李際遇問道:“適才出什麼事了?”
薛抄如實相告,並問:“中軍大帳亦多闖軍將領,楊兄去是否合適?”
李際遇道:“無妨,這次軍議規模頗大,闖軍威武將軍以上除了臨時執勤者都要參加,人數頗多。俺料想此等場面,楊兄只要稍加遮掩,沒人會注意。”
闖軍分出五營後,李自成復釐定軍制,一營之下設有權將軍、制將軍、果毅將軍、威武將軍、都尉、掌旅等軍職,掌旅以下還有部總、哨總等低階職務。闖軍編制冗雜,相比較多如牛毛的都尉、掌旅,威武將軍及以上人數不算太多,但少說也有數十人。李自成一次性叫上這麼多軍官大開軍議,可見此次軍議必然有着特殊的意義。
“李大掌盤子可有風聲,新順王要說些什麼?”楊招鳳詢問道。
“應當是一等一的大事,一些地方上的小事,新順王早就差人吩咐過了。”李際遇凝眉答道。御寨作爲河南土寇中的翹楚,李自成之前傳令給過李際遇,要他專門負責整合蜂擁並起的其餘各寨各部土寇——官軍、闖軍連年交攻,生靈塗炭的河南這幾年又陸續起事了許多兵馬,譬如李好、武三、翟榮、孫學禮、周加禮、周道玄、徐良臣、金高等輩無不蟄身山寨、土團寄命——闖軍現在也以正規軍自詡,要對付的主要敵人是官軍,自不願意分散精力、徒耗糧秣在和不計其數的土寇捉迷藏上。
“曉得了。”楊招鳳暗暗點頭,不再言語,繼續混到李際遇的隨從隊伍裡頭。
不多時,渾沉的號角聲隨着距離越來越高吭。行經身側身着各式裝束的闖軍軍將亦大大增多,他們有着披堅執銳、有的則輕衣輕衫,形態各異,從四面八方會聚,直到成爲一道頗顯浩蕩的人流。
人流的盡頭,斧鉞相交當中,即是那令人望而震顫的闖軍中軍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