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軍對官坡發動的攻勢很快取得結果。兵戈擾攘的環境裡,薛抄一手提刀,一手執弓,嘴裡還銜着一支羽箭,連蹦帶跳來到觀戰的楊招鳳馬邊,先把刀收了,再將箭取下來,吐了口濃痰,說道:“明軍敗了,搶得了旗幟,這一片是陳勇的駐地。”
“抓到陳勇了?”楊招鳳放眼望去,明軍兵士狼奔豕突,完全是一副徹底潰敗的景象。
“沒,這廝恐怕早就做好了跑路的準備,中軍帳內見不着人影。”薛抄嘿嘿直笑,“明軍已經成了白豆腐,又軟又碎。”
正說間,數騎疾速穿梭籬柵沿着孔道而來,薛抄轉目望去,是個相熟的中年漢子,立刻抱弓行禮道:“見過王旗鼓!”
這中年漢子本名王體忠,因避李自成之父李守忠之諱改爲了現在的王體中。他本是山西生員,後來受闖軍裹挾投筆從戎,現任中營親軍權將軍劉宗敏的旗鼓。所謂“旗鼓”,在闖軍中爲協助將領統領軍隊的副手,地位視主將而定,高低不一。劉宗敏在闖軍中身份拔羣,連帶這王體中也很有權勢。不過,較之大多數莽撞粗鄙的闖軍將領,王體中性格溫順,待人寬容,闖軍偶爾給御寨兵士撥付糧草兵械延期或是不足,薛抄都是託他將事辦妥的。他也是薛抄在闖營爲數不多看着順眼的人之一。
王體中稍稍駐馬,吩咐道:“官坡的明軍已經散了,另外通洛川的白廣恩部明軍亦給我軍擊退。劉爺發話,趁勇猛進,你帶着人趕緊搶攻南水關,後續馬軍很快支援!”
潼關衛自古有名,因地處晉陝豫要道,經過千年發展,早就由單純的軍事關卡轉成了人口稠密、農商興旺的城池。境內有源於潼水的流經,在溝谷中蜿蜒曲折,最後注入黃河,而中間又有北、南兩座水關控扼水流交通,南水關即是潼關關城在南面的最重要門戶,拿下了南水關,潼關關城就會直接暴露在了闖軍的兵鋒之下。
“讓小人攻南水關?”薛抄重複問了一遍,想確認自己沒聽錯。
王體中點頭道:“對,官坡陳勇部是南水關前哨陣地,通洛川的白廣恩部則是策應,如今全部敗潰,扯出好大一塊空當,可容我軍直達南水關。你御寨相距最近,正好插進去。否則遲一步讓關城內的明軍回過神重新佈防,可就大大不划算了!”明軍的戰意之低下超出闖軍的想象。按照闖軍的預定計劃,要等後續主力陸續抵達再展開猛攻,但既然陳勇、白廣恩兩部戒備外圍的明軍敗之甚速,當然隨機應變,因勢利導。
“好!“薛抄向手掌心吐了兩口乾沫,喜上眉梢。
“你手下有兩千人,只要能衝進南水關,控制住交通接應大軍進去,就是大功一件!”王體中馬鞭一點,“事不宜遲,趕緊行動,不要再費力追襲潰兵了!”
等王體中一行遠去,薛抄大喊幾聲,掩飾不住的興奮,召集幾名御寨小頭目,迅速收攏兵馬。不多時,楊招鳳就隨着羣情激昂的軍隊繼續向南水關方向挺進。
沿途不乏小股明軍零星抵擋,但面對兩千御寨兵士,都難以爲繼。南水關附近地勢崎嶇,御寨兵士久在山地作戰,並不畏難,皆棄馬步行,攀援如飛。
南水關的輪廓逐漸清晰,奔走號哭的明軍兵士也明顯多了起來。薛抄在距離關城南水關半里外暫時整頓,先令兵士們隱匿在樹叢,自與楊招鳳等人悄悄逼近,觀察情形。但見南水關關門洞開,大簇大簇的明軍從外圍潰退回來,爭先恐後地入城避難,人馬亂哄哄毫無秩序,甚至有心急的抽刀劈砍柵欄,開出道路。
“這是極好的機會!”薛抄舔舔嘴角,向後招招手,待命的兵士立刻舉旗催進。
很快,御寨兵士們迅猛出林,搖旗吶喊着衝殺向南水關,半里地轉眼即到。膽戰心驚的明軍不知來了多少追兵,望風而逃,南水關三個涵洞,其中兩個本是用來通水的,此時此刻也都是烏泱泱擠滿了慌不擇路的明軍兵士。薛抄奮勇登先,手殺一人,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南水關便告易手。
“後方大軍倒哪裡了?”薛抄站在最大的涵洞口子上端的城牆,喝問塘馬。
“已在二里外!”
“甚好,回報就說南水關已得,讓他們速速通行!”
他話音剛落,楊招鳳快步流星,上來對他道:“薛兄,我軍可接着向關城方面追擊,止步於此太不值當了!”
“此話怎講?”
“薛兄你看!”楊招鳳一指北面,只見這時因爲關卡陷落,原先不少在關內休整歇腳的明軍兵士復又擁本向北。目光所至,山巒山脊間,攢攢密密點不清有多少潰兵。他們雖分散,但大致方向相同,俱爲潼關城關。
楊招鳳朗聲道:“這些明軍敗兵向北走必去潼關關城,可以想見,潼關關城的景象會與這南水關處七七八八。咱們既能借勢攻破南水關,何必裹足不前?不如再接再厲,直突關城!”又補充道,“那樣的功勞,纔算是真正的大功!”
“真正的大功”五個字直接打中了薛抄的心坎,他眼神一亮,凝視楊招鳳。
楊招鳳接着道:“反正後續大軍已在二里外,縱然咱們在關城沒能佔到便宜,有後援也不怕明軍反擊!”
“楊兄說得有理。”薛抄做事果斷,猛點幾下頭。隨後與楊招鳳一起“登登登登”飛腳下了城牆,重新召集兵士。
南水關內,除了追殺零散落單的明軍外,很多御寨兵士都開始翻箱倒櫃,劫掠物資。薛抄見狀,大聲疾呼道:“兄弟們,闖軍看不起咱們,覺得咱們只配撿他們剩下的殘羹剩飯,咱們怎能嚥下這口氣?誰也不比誰矮半截,打下南水關不算什麼,打下關城那纔算是揚眉吐氣!聽咱老薛一句話,先把手上的破銅爛鐵放一邊,等拿下了關城,裡頭的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楊招鳳立刻響應,振臂高呼:“拿下關城,揚我御寨之威!”
“拿下關城,揚我御寨之威!”
御寨兵士連戰連捷,一時間的心氣全頂到了喉嚨,人人熱血沸騰,無一不是情緒高漲。士氣可用,薛抄心下甚喜,便分出少部分兵士駐防南水關,另帶大部隊北出關卡,繼續挺進。
南水關與潼關關城相隔不遠,薛抄一路號令兵士驅趕奔走的明軍,卻不讓殺戮。山風呼呼,旋即關城在望。正如楊招鳳所說的那樣,散佈四野的明軍兵士在關城城門外彷彿給磁石吸引了也似,開始不約而同沙漏般向城門星聚而去。
關城的情況也與南水關如出一轍,城門洞開。潰敗回來這些明軍兵士很多都把妻子兒女安置在了關城,敗訊一至,不但逃回來的人不顧一切要進城,裡頭的家眷亦羣潮涌動,不斷向外尋找自己的親人。守軍根本禁止不住,場面十分不堪。追在後面的御寨兵士拋棄了旗幟,交雜其中,守軍甚至沒有覺察到他們。
“揚名立萬就在今日!”
順利衝進關城的薛抄大喜過望,跳到高處揮刀大吼。不單他,望着茫茫多無頭蒼蠅般惶恐的明軍,御寨兵士同樣戰意高昂。尾隨進城的御寨兵士不絕,潼關關城自上而下、從內到外頓時陷入巨大的混亂。
薛抄與楊招鳳帶着數十名御寨精銳徑直尋到關城內的督師府邸,闖軍的主力即將到來,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們並未忘記自己肩負的使命。
“賊子休要猖狂!”
纔到大門口,斜刺裡數名明軍侍衛撲將上來。薛抄後退幾步,起手射翻一個,明軍侍衛再逼,又給射翻一個。
薛抄扯下包裹在面部的白布,露出猙獰的容貌,厲聲道:“敢進一步,即死一人!”
剩下的明軍侍衛見勢,一鬨而散。御寨兵士破門而出,剛進院子,城門方向囂然大噪起來,薛抄肅道:“楊兄,闖軍大部隊來了,咱們可得抓緊!”
楊招鳳點着頭,反手扭住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喝問:“孫傳庭在哪兒?”
“在,在後院、後院書齋裡......”
“如實說!”
“小人不敢欺瞞,孫軍門頭前剛叫了幾名大人一起在書齋議事,小人才從那裡出來!”
楊招鳳鬆開手,急對薛抄道:“薛兄,你守門,我去後院!”
兩下分別,楊招鳳心急火燎,腳下生風,帶着十餘兵士繞過兩條廊廡,直到書齋。推門進去,書齋裡頭,正圍坐着數人,齊刷刷看將過來。當中一個身着便服的白麪文官楊招鳳一眼就認出是孫傳庭。
“保護軍門,殺出去!”孫傳庭身側有個黑臉文官奮起大呼,這人楊招鳳當初在南陽府也見過,乃是孫傳庭的幕僚,監軍副使喬元柱。
楊招鳳還沒開口,又有兩人左右橫攔,他們都是武官模樣。左手邊的那人一臉正色,卻偷偷朝楊招鳳眨了眨眼,不是旁人,正是郝鳴鸞。
“狂徒,還敢害孫軍門嗎?”郝鳴鸞假裝不認識楊招鳳,伸手拔刀。和他並立的賀珍同樣咬牙欲拼個魚死網破。
楊招鳳巋然不動,躬身抱拳,壓低聲音道:“軍門切莫見責,在下不是賊寇,而是鄖襄鎮趙帥麾下。”
面無血色的孫傳庭聞言一驚,與喬元柱對視一眼,清清嗓子道:“趙帥派你來的?”
“在下是趙帥安插在闖賊軍中的耳目,時日很久了。也是今日機緣巧合,隨軍到了關城,因擔心軍門遭難,特來接應。”
“賊子,你以爲我等信你嗎?”郝鳴鸞繼續演戲,咣噹一聲,寒刃出鞘。
楊招鳳正色道:“不敢欺瞞,眼下外圍官軍潰退如崩,闖賊大股已然進城。在下有門路,接孫軍門及各位出城,再晚就來不及了!”
敵對勢力間相互安插眼線本就是常態,況且外頭殺聲震天,防線全失,闖軍真要捉拿自己,用不着辛辛苦苦繞這彎子。孫傳庭只短短思忖片刻,即點頭道:“那就有勞閣下了!”說着一揮手招呼其餘人等,“走!”
半炷香過去,楊招鳳轉回院中,薛抄問他道:“怎樣了?”
“找到人了。”
“行。”薛抄呼口氣,“讓他們把咱們準備好的衣服換上。我會派人護送他們出去。”
楊招鳳點頭道:“多謝薛兄,今番若無薛兄,大事難濟。”
薛抄笑笑道:“小事一樁,能爲趙帥辦事,是我老薛和御寨的福分。”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再見!”兩人相對抱拳,隨後分開。
又過半個時辰,整座督師府邸已被熊熊烈火吞噬。
薛抄站在門口,凝望烈焰,任憑熱浪撲面。其他兵士受不了這熱量,他則毫無感覺。
巷口泥路,三騎匆匆,並駕齊驅而至。
一人王體中,另兩個則是此戰先鋒吳汝義及主帥劉宗敏。
“怎麼燒起來了?”劉宗敏眼睛都直了。
薛抄大聲稟報:“回劉爺,孫傳庭寧死不屈,放火自焚了!”
“自焚?”王體中眉頭一皺,“屍體搶出來了嗎?”
“搶出來了。”薛抄早有準備,打個響指,立時有兵士擡出幾架擔架,每個擔架的白布上,都躺着一具黑漆漆的焦屍。
“這......”劉宗敏三人在馬上瞪大了眼,這烏漆麻黑的樣子,誰還認得出哪個是孫傳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