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如克的突然起身着實嚇了遲起龍一跳。趙當世覷見郭如克眉頭緊結似要發作,打個哈哈先道:“老郭,可是痔瘡又犯了。既未痊癒,且先回去休歇。”說完,給周文赫使個眼色,周文赫立刻快步上前,扶住郭如克。
“是......“郭如克嘴角抽動,忍住話語,看了眼遲起龍,跟着周文赫出帳。
趙當世轉對遲起龍道:“軍旅匹夫,粗魯慣了,閣下請勿介意。”
遲起龍啞然片刻,旋即笑道:“無妨無妨,鄙人在北邊,早適應了。”
趙當世又道:“貴國的期許,趙某這裡先記下了。但犒賞錢糧事小,割讓國土事大。趙某雖忝居王位,到底還是臣子,得向朝廷請示。”
遲起龍點點頭道:“自是應當,鄙人前來不過傳信而已,待兩國正式達成一致,自有正使。”
趙當世繼續道:“我國對貴國一向重視,閣下此來,蓬蓽生輝。”言及此處招招手,自有兵士端上一盤金銀,“小小心意,請閣下收了。”
遲起龍也不推讓,笑着道謝。
正事之後,兩人再聊少頃,遲起龍道:“王爺軍事纏身,鄙人不敢久叨,這邊回去向睿親王覆命。鄙人來,相互就算搭上線了,王爺及朝廷再派使者去北京,自有安排。”言語之中,彷彿已將北京當成清國的領地了。
趙當世不以爲意,起身相送道:“好,有勞閣下。一有消息,必會及時前去接洽。”
遲起龍既走,郭如克又被周文赫帶回大帳。趙當世沒說話,郭如克先跪地請罪道:“郭如克醜態百出,差些誤了主公大事,甘願受罰。”
趙當世嘆口氣道:“虎頭啊,你這剛直的脾氣可得好好改改。”
郭如克回道:“適才韃子使者說要我國割讓燕雲十六州相贈,屬下一時情難自已。屬下年幼時,沒少聽過楊家將、說岳等故事,知曉那燕雲十六州土地實乃我中原北方巨屏,一旦失去,北騎來去將肆無忌憚,中原亦將如兩宋數百年之困局,深陷難拔。韃子使者說的輕描淡寫,可心中圖謀,令人寒戰駭然。”
顧君恩道:“遼國趁五代之亂,巧取豪奪佔得了燕雲十六州,遂得以與大宋爭雄百年。金滅遼,繼承其地,又憑之蹂躪我中原百年。北虜韃子自稱是金國後裔,既佔北京,自難免得隴望蜀,懷恢復祖宗基業的野心。”
徐以顯接話道:“正是。遲起龍不是說了,韃子兵鋒已開始滲透北直隸、山東、山西等地,一葉知秋,彼輩入關絕非簡簡單單爲我國討伐賊寇來的。”
顧君恩續道:“韃子狡猾,委任前朝舊官爲自己招撫地方,以安民心。等生米煮成熟飯,官紳們再想反抗,便失去最佳時機。”
趙當世先把郭如克扶起,後道:“收拾舊山河,非一日之功。北直、山東等地,我軍目前鞭長莫及,只能等南京左夢庚等整頓完軍政,方有餘力北顧。在此之前,我軍能做的,是先韃子一步,拿下山西。”
顧君恩沉吟着道:“從遲起龍的話裡行間,基本能推斷韃子爲了竊占山西,當下有一明一暗兩步棋。明棋乃是從北京出發進軍山西的軍隊,暗棋我私心揣度怕就是姜瓖了。若是韃子軍隊抵達山西又和姜瓖聯手,我軍至少拿下晉北就沒那麼容易了。”
趙當世摸着脣邊鬍髭,道:“姜瓖這人對晉北的歸屬十分關鍵,定要將他拉攏過來。遲起龍不是說了,在北京沒找到太子、親王,故而韃子要招攬姜瓖,就沒辦法借大明旗號招搖撞騙。姜瓖是大明舊臣,不得已降闖,給他機會反正,明、韃二者擇一,他必然傾向我大明。”
縱然遲起龍小心精神,口風嚴實,但他萬萬沒想到,像趙當世、顧君恩這樣的聰明人,光從前番短短的些許談話中便已經攫取了不少有用信息。
顧君恩道:“韃子自己當也能想到這點,派軍隊急往山西,一方面是爲了攻城略地,一方面恐怕有逼迫姜瓖就範的心思。剛屬下從遲起龍口裡聽到,韃子去山東,吳三桂也在列,說明吳三桂此時應當與韃子相處融洽。結合韃子野心勃勃的表現,恐怕吳三桂......”
趙當世神情一肅道:“吳三桂降清了?”
“不敢這麼說,但極有可能。否則他身爲勤王重臣去什麼山東,應當保衛北京收拾京畿近郊或是追擊闖賊纔是。去山東,只能是奉命行事。”
趙當世呼口氣道:“吳三桂受到闖賊大舉進攻,危急關頭自保爲先。從闖賊失利的結果看,他大體是屈膝求存了。先生提到姜瓖的處境,莫不是覺得他會成爲下一個吳三桂?”
顧君恩應道:“晉北一隅之地,姜瓖猝然起事,面對數倍闖賊,四面楚歌,形勢與吳三桂當初大同小異。韃子那時候馳援吳三桂,能借勢要挾,現今快速派兵去山西,一樣能故技重施。”接着道,“吳三桂遇事時,我軍相隔太遠,無法顧及,但是姜瓖這裡相距倒不遠,還能爭取,不讓韃子詭計得逞。”
“如何爭取較爲穩妥?”
“借朝廷名義招攬給他封官許願自是可行之計。然更主要得讓姜瓖切實感受到,他除了韃子,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否則滅亡在即,哪怕給他封王拜相,他也不會要。”
趙當世凝面道:“說的是,可我軍麋集陝西,短期內難以分兵,要把山西盤成活局,只能看孫傳庭與侯大貴了。孫傳庭正頓兵榆林衛,論機動兵力,只剩侯大貴而已。”
顧君恩苦笑道:“侯大貴只萬餘人,面對勢大滔天的闖賊和洶洶而來的韃子,肩負攪動山西之任,是否太重了些?”
趙當世目光深邃道:“山西最近形勢如何我不清楚,唉,也不知道侯大貴那裡情況如何了。”
侯大貴正在引軍急行。
前方不遠,草木蔥蘢的烏龍山橫亙於輕飄微雨,黛色隱約。絳州往東,先至翼城縣,再從翼城縣東出七十五里,即平陽府東南與澤州交界,而烏嶺山是爲界山。
烏嶺山南北走向,綿延甚廣,但嶺中修有通道,並不算難走。當侯大貴率領無儔營、靖和中營與一衝營開始翻山越嶺,提前出發的飛捷左營、飛捷右營、長寧營、忠貫營及賀人極部五千馬軍早已進入了澤州境內。
兩日前,侯大貴在軍議上正因山西的險惡局面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隨軍充任軍師的穆公淳一語驚人,提出了破局之策。他的策略歸結起來四個字——以退爲進。
順軍看穿了侯大貴軍北上的意圖,故而以袁宗第軍提前設防,阻遏道路。衆文武皆因思維定勢,絞盡腦汁想着該如何迅速擊破戰鬥力不俗的袁宗第軍,穆公淳則說道:“袁宗第兵力不輸我軍,又挖壕立柵做好了相持準備,我軍迎頭而上強攻掛甲莊,是下策。”更道,“且掛甲莊背後闖賊主力未動,即便我軍進展順利,但掛甲莊防線稍有鬆動,必引得李闖大舉救援,那時候我軍牽制李闖的意圖是達到了,怕就怕引火燒生,難以脫身。”
侯大貴曾得穆公淳的指點取得汝寧府城圍城戰的勝利,對他十分尊重,一聽他這麼說,肅然站起,好言相詢道:“穆先生覺得我軍該怎麼做?”
穆公淳搖搖羽扇,順着輿圖在山西南部自西向東一劃,道:“不去北面,去東面。”
侯大貴驚訝道:“主公令我軍去北面,而今卻去東面,豈不是背、背......”
“背道而馳?恐怕未必。”穆公淳半眯着眼說道,“貿然北上,屍骨無存。向東之舉,看似退卻,實則以退爲進,比打掛甲莊更能牽制闖賊主力。”
“何以見得?”侯大貴也走到輿圖前,伸着腦袋,負手在後。
“總管請看。”穆公淳羽扇輕點,“絳州向東,過烏嶺山便是澤州。澤州向北,乃潞安府,向南,則是河南衛輝府。潞安、衛輝,什麼地方?”
侯大貴答道:“闖賊分兵,潞安府有劉忠,衛輝府有劉汝魁。”
“是也,澤州地處潞安、衛輝之間,爲咽喉要地。一旦我軍進駐,這兩地的聯繫就立刻被切斷了。”
“先生不打掛甲莊,要打這兩處?”
穆公淳道:“無論打掛甲莊還是潞安、衛輝,目的都只有一個,即是牽動太原闖賊主力,令其不敢輕動。劉忠、劉汝魁兵力相加,和袁宗第相當,但分在南北,各自爲戰,更好對付。”視線一滯,“此外進澤州,還有另一個好處。”
“什麼好處?”
“我軍可與河南諸軍會合。”穆公淳輕咳一聲,“當前河南大勢已定,僅一些土寇爲亂,無需大股兵力坐鎮。且毗鄰的兩淮等地爲我軍勢力範圍,無憂腹背。可請廣文祿引軍過黃河,與我軍夾擊衛輝府,諒劉汝魁不過區區五千兵,何以能當我軍精兵前後夾擊!”
偃立成附和道:“李闖佈置劉汝魁在衛輝府,本當做防備我河南軍隊的前哨,河南軍隊要想獨力跨河擊敵,確實一時半會兒難以成功,但若有我軍突然穿插,勝機大增。”
穆公淳道:“正是,拿下衛輝府,我軍可與廣文祿軍合力轉頭再下潞安府。晉東南遠離太原,等李闖反應過來並馳援,大局已定。屆時以我軍之聲勢,再會同山西諸路義軍,不要說牽制闖賊主力,就算與闖賊主力兩陣對圓,也實不虛他半分!”
韓袞聽罷,亦道:“潞安、衛輝是爲闖賊山西防線東南角,此地有缺,山西門戶洞開,李闖自無法安心前往他處,比起攻打掛甲莊,牽制效果有過之而無不及,爲孫傳庭軍爭取充足的時間不在話下。
周遇吉開懷笑道:“這個點子妙,靈活!要是打得好,前途不可限量!”
馬光春、呂越等同樣點頭稱是。他們都是馬軍營統制,麾下馬軍擅長野戰不利攻堅,一聽到要面對嚴正以待的敵軍去掛甲莊鏖戰就頭大,自是偏愛轉身奔襲澤州,一展所長。
“請總管決斷!”穆公淳帶頭,帳內衆文武齊聲請命。
侯大貴是個爽快人,即刻點着頭大聲道:“好,就這麼辦!”
萬餘明軍白日休整,趁夜偷偷撤離絳州,不一日抵達翼城縣。韓袞等五千馬軍速度快先行,剩下七千步兵雖亦有馬代步,但畢竟要運送隨軍輜重,進度稍慢。及至時下,韓袞等軍那邊最新軍報,五千馬軍正直取澤州城,負責督軍的無儔營中軍官亦報大約三成兵士已在登山攀嶺。
早在陝西、四川流動作戰時,侯大貴沒少臨危受命,帶領奇兵披荊斬棘、走山趟川,所以道路多有修繕的烏嶺山對他而言實在算不得艱險。臨近遲暮,全軍大部分兵士都陸續抵達了山嶺東麓的澤州沁水縣西境,照此進度,入夜前全軍當可聚攏。
“今夜就在東烏嶺山腳擇地紮營,明日清晨動身。”侯大貴遠眺山巒邊際快要完全闇弱西沉的金烏,吩咐張先壁。
張先壁領命剛走,一騎飛馳過來,是飛捷左營參事督軍楊招鳳。
“哦,鳳子。”侯大貴露齒一笑。他很少主動對人示好,楊招鳳是個例外,“前邊有什麼進展了?”率先行動的五千馬軍由飛捷左營統制韓袞總領,楊招鳳此來必與軍情有關。
楊招鳳跳下馬,對侯大貴道:“總管,我軍將到澤州,卻聽聞澤州城已爲當地亂軍土寇攻佔。”
“哦?亂軍土寇?”
“是,便是一早提到在澤州等地起事的陳杜、張鬥光等輩。他們驅逐了闖賊委任的僞官,盤踞州城已有七八日了。”楊招鳳快速說道,“韓統制先差人去城內,招攬陳、張,豈料這兩個賊子生怕我軍奪取城池反客爲主,不講道理殺了使者,閉城抗拒。韓統制於是假裝退兵,陳、張果然中計,出城追擊,我軍反戈一擊,大敗其衆,韓統制一馬當先連發兩箭在陣上殺了陳、張兩人,隨後掩軍取了城池,特令我來請總管帶兵入城過夜。”
侯大貴喜道:“如此甚好,你來得及時,晚一步張先壁就走遠了。”
正要叫人去喚張先壁回來,不料楊招鳳忽而湊近與他又說幾句,侯大貴臉色陡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