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深夜從來就不溫馨,當街上的行人逐漸散去,整座城市陷入了沉睡。唯有陽臺外面昏黃的路燈還矗立着,孤獨而堅定地點亮了幾分惆悵。
景澤高大的身軀正面攔住我,也擋住了身後昏黃的燈光。
那微弱的光線在他寬闊的雙肩處若隱若現,夜空中如水的月光傾灑而下。他的臉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光線下變幻,眼波流轉出我讀不懂卻看得心驚的情緒。
耳邊迴響起他剛纔的那句話:“葉罄,原來我要找的那個人,真的就是你。”
我如遭雷擊,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良久,我才小心翼翼地問他:“景老師,你……你在說些什麼?”
“那日在浦旗港,你問老方頭陰陽血術的事,我全都聽見了。”他大概是見我不會再逃,後退了一步,保持着與我的距離輕聲道,“陰陽血術是黑術的一種,這世間會這種術法的人少之又少。其實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猜出了我要完成的那件事,必定和你有着某種關聯。雖然我失去了記憶,卻總能夢見你。因爲你的身體裡流着我的血,正是它一步步牽引着我向你靠近。”
“景老師……”我喃喃道。
他打斷我的話:“我不知道你在黎川島都看見了些什麼,我至今還是無法想起生前的事,也不明白爲什麼我的心會那麼執着的想要救你。只是既然是心決定了的事,那麼無論如何我也會照做下去。”
我的心尖一顫,眼睛酸酸地跟着想哭。
我搖搖頭:“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你再爲我做任何犧牲。二十年前的事已經結束了,無論你今後能否再想起來,我都希望你能安然無恙地活下去。”
我說完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淚水模糊了視線。
恍惚間瞧見他又後退了幾步,索性半靠在了陽臺邊上。
景澤側目注視着樓下時不時經過的幾輛的士,淡淡對我說:“葉罄,從黎川島回來之後,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島上發生的事,等你替我找回些許二十年前的記憶。那時的我很想知道,二十年前的你究竟是我的什麼人?不過現在不用了。”他嘆了口氣又道,“你既然不想提起,或許對你來說那段往事並不快樂,我也就沒有知道的必要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前冷不丁閃過一個個的畫面。
還是在平薴谷中的歲月,當中有我從身後抱住青楓的笑臉;有我撒嬌纏着他帶我出去玩的嘟囔聲;還有那次不小心在山谷摔倒之後,青楓一邊給我處理傷口一邊皺着眉頭的責罵聲。
種種畫面交織在一起,青楓的臉慢慢和景澤的臉徹底重疊在了一起。
或許是我身體裡有他的血液,再加上黎川島上的女妖激醒了我的回憶,所以每當我靠近景澤的時候,總能感應到二十年前的事。
那個記憶中的銀髮少年,總是愛穿白色的襯衫,頸口微微敞開露出白皙的脖子。他的五官生得俊朗,可無論在陽光下還是月光裡,那雙漆黑的眸子都一如既往的孤獨而冷清。
我小的時候調皮地拉過他的手腕,用牙齒在他從未結疤的傷口處佯裝啃咬。他總是處變不驚,我的惡作劇沒得到迴應,有一次就生氣的真咬了下去。血液從他的傷口處冒了出來,卻引得我的心口隱隱作痛。
再長大了一些我才知道當初的行爲有多愚蠢。
那時我還未得到母親的血,身體裡全是他的血液。
我的身體裡流淌着他的血,然而我卻沒有心臟。這些血液在我縱橫交錯的血管裡流通,早已讓我對他感同身受。
我能感受他的孤獨,亦能感受他的疼痛。
所以我一直堅信,我感覺到自己愛他時,那麼一定也是他在愛我。
平薴谷的第三個月裡,無數個夜晚我總是偷偷跑到他的房間裡,看着熟睡的少年傻笑。看了千遍也不厭倦,心中想着就這樣看他一輩子,可別說一輩子,就算是幾輩子也看不夠啊!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牀前,紅着臉輕輕吻一下他的薄脣,再道上一句“晚安”。
只是好不容易離他那麼近,腳步哪裡還捨得挪開,最後往往倒在他的牀前打起了瞌睡。
清晨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不見了,我的身上卻多了一條他的被子。
青楓哥哥,他該是愛我的吧!
我整夜整夜地夢見他,夢見與他永遠生活在平薴谷中。原本那麼貪玩的我,願意爲了他放棄外面的一切,因爲他於我而言就是整個世界。
只是沒想到他還是騙了我。
橫空出現的媽媽想要帶我走,他卻一聲不吭地冷着一張臉。
我問他:“你騙我?”
他回得輕描淡寫:“是,我騙了你。”
可爲什麼當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感覺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與折磨。我在心裡默默說道:“我知道青楓騙了我。他這輩子對我說過最大的謊話,便是讓我走。”
直到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我終於能肯定一件事——
原來青楓的心裡也裝着我。
記憶像潮水一樣涌現出來,我哭得泣不成聲,原來當記起昔日的往事後,竟是這樣一般心絞的感覺。二十年前的小罄對青楓愛得有多深沉,我就有多不希望現在的景澤去冒險救我。
我看見景澤一步步朝我走了過來,耳邊聽見他對我說:“既然是一段讓你傷心與痛苦的往事,那麼就將它給暫時忘了吧,只要我記得未來要做的事就好。”
我大聲吼道:“不管我們二十年前是什麼關係,我都不會接受你用自己的血……”
“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可還是想要最後驗證一件事。”
我話還未說完,就看見跟前的人突然俯下了身子,下一秒景澤涼薄的脣貼上了我的嘴。他的手倏地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最後一絲意識尚存之際,我感覺自己跌入了他的懷抱中。
景澤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響起,他自言自語道:“葉罄,我可以放棄七情六慾和記憶,卻無法放棄救你。”
眼前一黑,我的腦袋暈乎乎的一片空白。
當夜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看見方北宸和景澤站在一條黑色的河中,同時向我伸出了手。
頭頂上方有一個聲音幽幽道:“現在你只能選一個人,你是要誰生誰死?”
我猛地擡起頭,看見一個渾身被黑色布料包裹住的高大男人,一雙狹長的藍色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快選!”他沒有張嘴,卻有一個威嚴的聲音朝我吼道。
“嘟嘟嘟嘟嘟……”窗外一陣嘈雜的汽車喇叭聲將我驚醒。
我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景澤家中的沙發上,想起昨夜我爲了躲避青家人前來找他,後來景澤就讓我暫住了一晚。
一定是昨天跑得太累了,沒想到我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只是爲什麼眼睛酸澀澀的,跟哭過一場一樣?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都已經快中午了,就衝臥室裡叫了一聲:“景老師?”
沒有人迴應,我心說景澤不可能睡懶覺吧。正準備進去找他,就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
景澤提着一袋子打包的食物進了門。
我一愣,他將袋子放在餐桌上,面無表情地對我說:“葉罄,吃完飯我再陪你回去。”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真覺得自己有些餓了。
我赤着腳跑到餐桌前扒了扒袋子,裡面全是我愛吃的東西,喜笑顏開道:“景老師,你真好!”
他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幽幽道:“吃快些,我的時間很緊。解決掉青家的事,還要去繼續調查靈玉曆代主人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