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翩仙見紅蓮花已無法證實他使用“攝心妖術”不由冷笑道:“紅蓮花,只要有一個人能證明我使了攝心術,我便俯首認罪,否則你就是捏造事實,侮辱尊長,我以故老幫主護法之尊,萬萬不能坐視,說不得今日便要爲本幫清理清理門戶。”
此人之心計深沉,兇狡陰惡,委實遠在紅蓮花想象之上,紅蓮花額上不覺沁出冷汗,苦笑暗道:“我錯了,我還是錯了,老幫主費了二十年功夫,都未能證明他的奸謀,我憑什麼認爲一下子就能將他面目揭穿……”
突聽一人大呼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在這裡……”
紅蓮花轉頭瞧見了金燕子,立刻狂喜呼道:“郭翩仙,你以爲世上真的沒有一人能證明你使出了攝心術麼?”
黑珍珠一擊而碎,金燕子只覺腦中一陣震動,像是被人用鐵錘重重敲擊了一下,整個人搖搖欲倒。
但這一記重擊,卻擊碎了她精神的桎梏,那黑珍珠正是她精神桎梏的象徵,黑珍珠一碎,她精神便脫掉了桎梏,完全自由了。
但她還是不免暈迷了半晌,才叫出聲來。
只見紅蓮花已衝到她面前,大聲道:“金姑娘,你真的不知是如何到這裡來的麼?”
金燕子目光四轉,瞧見了郭翩仙,立刻大呼道:“是他,就是他這惡魔,就是他用妖術迷住了我,他要我做他的情人、徒弟,還要我做他的妻子、女兒。”
到了這時,丐幫弟子的怒吼終於爆發出來。
梅四蟒狂吼道:“姓郭的,到如今你總狡賴不成了吧。”
郭翩仙目光轉動,只見丐幫弟子已潮水般逼了過來,一個個面上俱都帶着憤怒憎恨之色。
郭翩仙突也大喝一聲,道:“站住!你們想幹什麼?”
梅四蟒道:“處治叛徒,清理門戶。”
郭翩仙冷笑道:“憑你還不配。”
他忽然自懷中取出一物,高舉過頂,喝道:“你先瞧瞧這是什麼。”
只見他手中展起了一卷陳舊的黃絹,上面龍飛鳳舞,以硃砂寫着八個大字:“護法一至,如我親臨。”
梅四蟒面色立又慘變,顫聲道:“這……這怎會落入你手中的?”
郭翩仙也不睬他,轉目瞪着紅蓮花,厲聲道:“這是誰的手澤,你總該知道吧?”
紅蓮花垂首道:“此乃三百年前,本幫諸老前人的手卷丹書……”
郭翩仙喝道:“你既知道,見了還不跪下!”
紅蓮花慘然長嘆一聲,緩緩跪了下去。
幫主既已下跪,丐幫弟子,還有誰敢站着,眨眼之間,千千百百弟子,黑壓壓跪了一片。
郭翩仙仰天狂笑道:“本座縱然有罪,除了諸老前人死後還魂,又有誰敢治我的罪?”
笑聲突然頓住,面色竟也慘變。
已聽一人大喝道:“我不是丐幫弟子,我用不着管你有什麼丹書手卷。”
金燕子手持一柄匕首,自郭翩仙身後撲了過來。
她匕首刺出,才發出喝聲。郭翩仙得意忘形,覺察時竟已遲了,鋒利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背脊。
丐幫弟子又是一驚一喜,只見郭翩仙身子搖了搖,慘笑道:“好,郭某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個小小的女子暗算……”突然反手一掌,閃電般揮了出去。
這一掌正是他畢生功力所聚,金燕子哪裡閃避得開,身子竟被震得飛起,跌在數丈開外。
她連一聲慘呼都未發出,便已暈了過去。
匕首,仍留在郭翩仙背上。
他身形踉蹌後退,手裡緊抓着手卷丹書,嘶聲獰笑道:“諸老前人丹書還在本座手中,你們誰敢過來?”
紅蓮花雖然明知自己舉手間便能將他制住,卻偏偏不能出手,眼睜睜瞧着他一步步退出了人叢。
突見人影一閃,兩個人一先一後,擋住了郭翩仙的去路,當先一箇中年道姑烏髮黃衫,淡雅如仙,背後斜搭着一柄烏鞘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揚在她蒼白的面頰邊,正是華山劍派掌門人“芙蓉仙子”徐淑真。
一個身材高挑的美貌少女,緊跟在她身後,眉目間英氣勃勃,自然就是華山派長門弟子鍾靜。
紅蓮花瞧見這兩人來了,不覺鬆了口氣。
只聽徐淑真冷冷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郭翩仙,我今日總算找着你了。”
郭翩仙狂吼一聲,擰身便想衝出。
但徐淑真十指纖纖,已閃電般點了他七處穴道,他畢竟身已受了重傷,十成武功,連一成都使不出來了。
紅蓮花驚喜道:“仙子莫非也與此人有些宿怨?”
徐淑真長嘆一聲,道:“黃池會後,貧道便在一直追蹤着他,我華山派與此人可說勢不兩立。”
她揮了揮手,鍾靜雙手捧着丹書,送了回來。
徐淑真接着又道:“丹書奉回,此人便請幫主交給貧道帶走如何?”
紅蓮花恭恭謹謹接過丹書,又沉吟了半晌,緩緩道:“今日若非仙子恰巧趕來,還是難免要被此人逃脫。”
徐淑真微笑道:“何況十餘年前,貴幫故老幫主便已將他逐出門戶,貧道今日將他帶走,想必與貴幫門戶無損吧?”
紅蓮花道:“正是。”
徐淑真合十道:“多謝幫主。”
她遠遠瞧了昏迷中的金燕子一眼,忽又笑道:“今日若非這位姑娘,要擒郭某,遠非易事,但請幫主轉告這位姑娘,日後她若有事,貧道必有還報之處。”
紅蓮花含笑道:“金姑娘能蒙仙子垂青,也算福緣不淺了。”
他瞧着徐淑真飄然帶走了郭翩仙,心情纔算真正一鬆,正想過去探視金燕子的傷勢,突見又有一條人影飛掠而來。
這人輕功雖不甚高,但姿態曼妙,不可方物,嫣紅的輕紗飄揚在閃動的火光間,宛如天仙垂雲而下。
紅蓮花皺眉道:“來的莫非是百花使者?”
一個輕紗爲衫的絕色少女,已盈盈拜倒在他面前,道:“弟子花訊,叩見幫主。”
紅蓮花微笑道:“不敢……姑娘此來,莫非是海棠夫人有事吩咐?”
花訊道:“夫人令弟子前來,一來是叩謝幫主將林師姐送回之恩,二來也要求幫主一件事。”
紅蓮花笑道:“海棠夫人有事,本座自當效力。”
花訊眨了眨眼睛,笑道:“貴幫昔日的郭護法,隱跡江湖十五年,如今又已復出,本門陝邊的花媒大師姐也曾見過他了,夫人一想,幫主既然在此召集貴幫弟子,必定與郭護法此行有關,是以特令弟子前來求幫主……”
紅蓮花終於忍不住道:“夫人難道有些宿怨不成?”
花訊輕輕嘆了口氣道:“正是如此,是以夫人想求幫主,等郭護法來到此地後,立刻以貴幫旗花煙訊通知夫人一聲,夫人便在左近,立刻便能趕來的。”
紅蓮花默然半晌,苦笑道:“夫人吩咐,本幫本當從命,只可惜姑娘已來遲了一步。”
花訊失聲道:“幫主莫非已將郭護法正了幫規麼?”
紅蓮花嘆道:“但請姑娘上覆夫人,就說郭翩仙早已被本幫逐出門戶,此刻——此刻他已被華山掌門人徐仙子帶走了。”
幾乎過了半個時辰,金燕子方自幽幽醒來。
紅蓮花似乎來不及等她完全恢復清醒,便已躬身道:“本幫得承姑娘相助,方能解除大難,卻令姑娘因此負傷,本幫千百弟子,真不知如何才能向姑娘表示謝意。”
金燕子淡淡一笑,道:“幫主言重了……”
她笑容初露,又復隱去,顫聲道:“那……惡魔可死了麼?”
紅蓮花道:“他負傷之後,已被華山派徐仙子趕來帶走,華山派與他亦有宿怨,徐仙子更是嫉惡如仇,他想必也活不長的。”
金燕子默然半晌,輕嘆道:“不瞞幫主說,我未能親眼瞧見他的屍身,總是有些不放心。”
紅蓮花笑道:“此人仇家遍佈天下,徐仙子縱不殺他,海棠夫人也放不過他的。”
金燕子皺眉道:“海棠夫人?”
紅蓮花道:“海棠夫人,方纔曾派使者來打聽他的消息。”
金燕子忽然變色道:“你告訴她了?”
紅蓮花道:“自然告訴她了,姑娘爲何驚疑?”
金燕子嘆道:“幫主若是告訴了海棠夫人,華山與百花兩派從此便要多事了。”
紅蓮花訝然道:“爲什麼?”
金燕子道:“你可知道郭翩仙與海棠夫人之間有何關係?”
紅蓮花皺眉道:“不知道。”
金燕子沉聲道:“江湖中難道竟沒有人知道他和海棠夫人本是夫妻!”
紅蓮花駭了一跳,失聲道:“夫妻?”
金燕子嘆道:“海棠夫人就算也對他有些怨恨,但還是不會讓他死在別人手中的,這樣一來,她和華山徐仙子,豈非就成了對頭?”
紅蓮花默然半晌,也不禁嘆道:“難怪那位花訊姑娘一聽到我說出郭翩仙的下落後,連話都來不及說,就立刻回去稟報海棠夫人——唉,這兩人可說是當今江湖中最難惹的女子,她們若是對起來,那局面豈非不可收拾?”
金燕子掙扎着坐起,忽然又道:“事已至此,說已無用,在下此來,本是要向幫主打聽另一件事的。”
紅蓮花笑道:“姑娘若然有事相詢,在下知無不言。”
金燕子垂下了頭,緩緩道:“那天晚上,在那小鎮的客棧中,林黛羽林姑娘和俞佩玉俞公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幫主不知能否詳細地告訴我?”
紅蓮花面上微微變色,沉吟良久,才嘆了口氣道:“不知姑娘與此事又有何關係?”
金燕子苦笑道:“幫主若肯賜告,又何必問我和他們的關係呢?”
紅蓮花又沉吟半晌,終於嘆道:“那日我也在那小鎮上落腳,恰巧瞧見了他們入鎮,我和林姑娘本是素識,雖然不認得她身旁的少年是誰,但也免不了過去打個招呼。”
金燕子道:“幫主和死去的那俞公子本是好友,瞧見林姑娘竟然和別的男人走在一路,心裡只怕也有些惱怒吧。”
紅蓮花怔了怔,忽然大笑道:“姑娘若認爲如此,就大大錯了,在下生性落拓,本不斤斤計較那世俗的虛禮,林姑娘莫說還未和佩玉成親,就算已和佩玉成親,在下也沒有理由定要逼她守寡的,她若另結知友,在下只有代她歡喜。”
他笑得雖然豪邁,卻隱隱有些淒涼之意。
金燕子自然聽不出來,展顏笑道:“幫主特立獨行,不同凡俗,我若說錯了話,幫主莫要見怪好麼?”
紅蓮花一笑,卻又皺眉道:“但我前去招呼時,那少年彷彿甚是動容,林姑娘反而對我不理不睬,簡直好像沒有瞧見我,她與我道義相交,本不該如此。”
金燕子道:“也許——也許是她心情不好。”
紅蓮花苦笑道:“此話雖然也有道理,但我突然想到,一個多月前,她也曾有一次將我視同陌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時她已身在險境,有不得已的苦衷。”
金燕子道:“所以幫主便懷疑林姑娘這次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紅蓮花嘆道:“正是如此。”
金燕子道:“所以幫主少不得就要去瞧個究竟,我也正是想問,那天晚上幫主究竟瞧見了什麼?”
始終垂手侍立在紅蓮花身旁的梅四蟒,此刻忽然插口道:“姑娘說的本不錯,若是換了別人,白天遇着了內中頗有蹊蹺的事,晚上少不得就會施展飛檐走壁的身法,去探個究竟,縱然那是別人姑娘家所住的閨房,他也可以完全不管不顧的……”
他眼睛瞪着金燕子,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但姑娘莫要忘了,一個人若是做了丐幫的幫主,那身份多少都和別人有些不同,行事也不能那麼隨便了。”
金燕子的臉紅了紅,道:“在下失言,但幫主……幫主難道根本未曾去查探過麼?”
梅四蟒道:“我家幫主,行事素來謹慎,他雖然不願做出有失身份的事,但也不能將這種和朋友安危有關的事輕輕放過。”
金燕子失笑道:“紅蓮幫主行事的慎重和對朋友的俠義,天下皆知,用不着前輩再說,在下也是早就知道了。”
這次梅四蟒的臉也不禁紅了紅,乾咳一聲,道:“幫主爲了要查明真相,只得先令本幫門下一個弟子,扮成那客棧的夥計,到林黛羽林姑娘的屋裡去瞧瞧動靜。”
金燕子道:“那是什麼時候?”
梅四蟒瞧了紅蓮花一眼,紅蓮花點了點頭,梅四蟒才接着道:“那時已在黃昏之後……”
金燕子忽然截口笑道:“幫主若是方便,還是請幫主自己來說好麼?否則前輩每說一句話,都要請示一次,豈非太麻煩了。”
梅四蟒大笑道:“女俠金燕子,果然是任何人也得罪不得的,老朽方纔只不過在無意中抵撞了姑娘一句,姑娘就饒不了我麼?”
他大笑着鞠躬而退,金燕子嘆道:“幫主有了如此忠心的幫手,當真令人羨慕得很。”
她不等紅蓮花說話,立刻轉入正題,又道:“貴幫那弟子入了林姑娘房中後,可瞧見了什麼異常之處?”
紅蓮花道:“的確有些異常之處,他瞧見那林姑娘面色似是十分沉重,始終鐵青着臉,從頭到尾都沒有睬他。”
金燕子眨着眼道:“他既已扮成店夥,林姑娘又怎會睬他,這又有什麼奇怪呢?”
紅蓮花沉聲道:“只因林姑娘本是認識他的。”
金燕子道:“哦!……”
紅蓮花道:“一個月前在商丘附近,林姑娘身在險境時,也是這宋四扮成店夥,前去瞧林姑娘的,那時林姑娘處境雖險,卻還是找了個機會,偷偷傳了個消息給他,這次竟始終對他不理不睬,這豈非奇怪麼。”
金燕子皺眉道:“所以幫主就……”
紅蓮花嘆道:“所以在下就難免要認爲,林姑娘這次處境比上次還要危險得多,竟連暗通消息的機會都沒有。”
金燕子沉吟道:“幫主難道沒有想到,這也許只不過是因爲林姑娘根本沒有什麼危險,根本就不必偷偷摸摸暗傳消息。”
紅蓮花道:“這自然也有可能,只是——林姑娘若無危險,至少也會向我打個招呼的。”
金燕子道:“也許她忽然不願向幫主打招呼了。”
紅蓮花道:“這個絕對無此可能。”
金燕子凝目瞧着他,道:“幫主如此自信?”
紅蓮花道:“是。”
金燕子忽又一笑道:“如此說來,幫主與林姑娘的交情,想必是不錯的了,這就難怪幫主對林姑娘的事如此關心。”
紅蓮花面色似乎變了變,但瞬即也笑道:“姑娘對此事如此關心,而且好像處處要爲那位俞公子說話,想來也必定和那俞公子交情不錯了。”
金燕子怔了怔,大笑道:“紅蓮幫主,果然也是任何人都惹不得的。”
兩人相對而笑,但笑得卻都不免有些勉強,這兩人雖然本都是明爽的人,但此刻卻都有着很重的心事。
過了半晌,紅蓮花才接着道:“宋老四藉着添茶倒水
的理由,一連去了林姑娘的屋中兩次,第二次去時,林姑娘竟在輕輕哭泣,等他走進了房,林姑娘卻用被蓋住了頭,那位俞公子也立刻面對牆壁,似乎不願被別人瞧見自己的臉色。”
金燕子道:“幫主就覺得更奇怪了。”
紅蓮花道:“宋老四回來向我稟報時,夜已很深,那時我心裡懷疑雖更重,卻仍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去瞧瞧。”
金燕子道:“不知後來是什麼事令幫主下了決心的?”
紅蓮花道:“就在那時,我忽然發覺有幾個輕功頗高的夜行人,向那客棧飛掠而去,這時我便不再猶豫,也隨之而去。”
他話未說完,金燕子已失聲道:“跟蹤他們的,原來還有別人,他們是誰,幫主可瞧見了麼?”
紅蓮花道:“這些人行蹤真是鬼祟,他們以黑巾蒙着臉,我本也瞧不出他們是誰的,但到了那客棧後,我遠遠瞧見其中有一人身子一縮,竟縮入了屋頂上的氣窗中,那氣窗甚是狹小,普通人絕對進不去的,除非有一身出類拔俗的軟功,姑娘自然也知道,江湖中以軟功見長的人並不多。”
金燕子動容道:“幫主莫非認爲那人是西門無骨?”
紅蓮花道:“想必不會再有別人。”
金燕子道:“西門無骨一直盯着他們幹什麼?”
紅蓮花仰首長嘆,道:“此事說來話長,在下只能告訴姑娘,這隻因林姑娘是我死去的那位俞賢弟之未來妻子,而任何和俞賢弟有關的事,他們都不會放過的。”
金燕子默然半晌,皺眉道:“這件事果然愈來愈複雜了……”
紅蓮花嘆道:“這件事中,的確包含着許多秘密,若非姑娘對本幫有如此大恩,在下也是萬萬不肯說出來的。”
金燕子一字字道:“但幫主也可放心,只要是有關俞佩玉的事,無論是活着的俞佩玉也好,是死了的俞佩玉也好,我都可以爲他保守秘密。”
紅蓮花一笑接道:“那天晚上無星無月,客棧中人也都已睡了,院子裡一片漆黑,那五個黑衣夜行人,除了西門無骨躲在氣窗中之外,另四個人竟將林姑娘住的屋子包圍住了。”
金燕子道:“他們只不過是要在暗中窺探林姑娘的行蹤,又爲何要包圍住林姑娘的屋子,難道他們還另有惡意?”
紅蓮花道:“正是另有惡意。”
金燕子道:“他……他們想幹什麼?”
紅蓮花眼睛盯着她,久久沒有說話。
金燕子大聲又道:“無論什麼事爲了那個俞佩玉,我寧可死,也不會泄露半個字秘密。”
紅蓮花長長吐出口氣,緩緩道:“他們顯然要將林姑娘綁回去,若是不能活着綁回去,死的也無妨。”
金燕子聳聲道:“爲什麼?”
紅蓮花苦笑道:“這點已和姑娘想知道的事無關了,是麼?”
金燕子想了想,忍不住又道:“西門無骨本是‘菱花劍’林瘦鵑的知交,林黛羽又是林瘦鵑的獨生女,西門無骨又怎會要殺她?他不怕‘菱花劍’爲女復仇?”
紅蓮花嘆道:“世上有許多事,都是令人想不通的,在下只能告訴姑娘,這些人早已想將林黛羽的嘴封起來,而林黛羽卻偏偏被海棠夫人帶走了,他們雖不敢惹海棠夫人,但瞧見林黛羽落單時,就再也不肯放過她。”
金燕子道:“那……那麼他們爲何還不動手?”
紅蓮花沉吟道:“這也許是因爲他們對這位俞公子,也有些畏懼,也許是因爲他們還想瞧瞧林黛羽和這位俞公子是什麼關係。”
他長嘆着道:“他們對我那俞賢弟疑懼太深,總懷疑他並未真的身死,瞧見林黛羽竟然又和一個俞佩玉走在一路,只怕就要以爲這俞佩玉就是我那俞賢弟改扮的,否則以林黛羽的脾氣,又怎會和個陌生人同住一室。”
金燕子道:“只怕幫主也在如此懷疑吧。”
紅蓮花慘笑道:“但我知道我那俞賢弟真的已死了,這俞公子若然就是我那俞賢弟,瞧見了我又怎會不理不睬。”
金燕子默然半晌,幽幽嘆道:“幫主說得不錯,無論哪個俞佩玉,都不會是如此無情無義的人。”
紅蓮花道:“我深知這三個人的武功,俱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自然爲林姑娘甚是擔心,但在這五人未出手之前,我也不能出手,又不能過去驚動他們,所以,只有躲在對面的屋脊後,遠遠窺探着動靜。”
金燕子道:“這時林姑娘屋子可有聲音響動?”
紅蓮花道:“這時她屋子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但燈卻亮着的,我本當他們已……已睡了,誰知就在這時,林姑娘突然一腳踢開房門,大叫着衝了出來。”
金燕子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明白了。”
紅蓮花訝然道:“姑娘明白了什麼?”
金燕子道:“林姑娘只怕也已覺察到有人在暗中窺伺她,所以故意要衝出來,在院子裡大叫大嚷,裝作和俞佩玉爭吵的模樣,爲的只是要將別人都驚動起來,人一多了,西門無骨他們自然也就不便下手了。”
紅蓮花沉吟道:“這位林姑娘素來機警深沉,以她往日的行事,的確有這種可能,但她和這位俞公子爭吵縱是假的,刺下去的那幾劍卻萬萬不會是假的。”
金燕子道:“但她並未真的將俞佩玉傷得很重……”
紅蓮花道:“縱然不重也不太輕,何況……就算姑娘你猜得不錯,林黛羽她如此做,也是大大的錯了。”
金燕子道:“錯了?爲什麼?”
紅蓮花道:“西門無骨他們本來顯然有些顧忌這位俞公子,是以遲遲不敢下手,此刻見到她和俞公子翻了臉,就不必再考慮別的。”
金燕子道:“但院子裡的人……”
紅蓮花嘆道:“院子裡的那些人,又怎會放在他們的心上?林黛羽第二劍刺下時,屋脊上的夜行人已長身而起。”
金燕子道:“所以幫主也就立刻衝過去了。”
紅蓮花道:“那時我知道再也不能等了,只有出其不意先下手爲強,將林黛羽救出來,令他們措手不及。”
金燕子苦笑道:“那時別人還都以爲幫主是要救俞佩玉的,誰知幫主救的反而是林姑娘,由此可見縱然是親眼見到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她嘆了口氣,又道:“而且方纔我也想錯了。”
紅蓮花忍不住問道:“什麼事錯了?”
金燕子道:“林姑娘乃是真的要殺俞公子,並不是故意裝作,只因她若真的知道已有人在暗中要害她,自然更需要俞公子做她的幫手,又怎會和俞公子翻臉哩。”
紅蓮花沉吟道:“這倒未必。”
金燕子道:“哦?”
紅蓮花道:“這也許因爲她早已瞧見我,知道我會在暗中等着救她的。”
金燕子道:“那麼,她這樣裝作,又有什麼好處?”
紅蓮花緩緩道:“這也許是因爲她生怕西門無骨等人將這俞公子誤認爲我那俞賢弟,她向俞公子出手之後,別人就絕不會再如此懷疑——”
說到這裡,他嘴角肌肉,似乎已在微微顫抖。
金燕子正容道:“如此說來,她這樣做,並非爲了自己,而是爲了俞公子,她向俞公子出手,也並非爲了傷他,反是爲了救他。”
紅蓮花嘆道:“這自然只不過是我的猜想而已。”
金燕子道:“你救出了她後,沒有問她?”
紅蓮花目光凝注着遠方,幽幽道:“我又有什麼權利探問她的心事?”
金燕子卻在凝注着他,忽然一笑,道:“你只管放心,她絕不會真的對這位公子如此多情的,她是真的很恨他,說不定也是真的想殺了他。”
紅蓮花一怔,強笑道:“我放心,我爲何要放心?”
金燕子幽幽道:“你瞞不過我的,我知道你的心事,只不過……林姑娘她知不知道呢?但願她也知道吧……”
紅蓮花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口中卻大笑道:“無論你想的是什麼,你都想錯了,俞佩玉與我情同手足。”
金燕子道:“但俞佩玉已死了,是麼?”
紅蓮花道:“他雖然死了,但在我心裡卻永遠是活着的。”
金燕子道:“你難道要爲了他,而將你的情感隱藏一輩子,他若真是你的好朋友,九泉之下,也必定希望你爲他去安慰安慰林姑娘的。”
紅蓮花大聲道:“林姑娘用不着任何人去安慰。”
金燕子道:“你錯了,我知道林姑娘現在很痛苦,能安慰她的人,只有你。”
紅蓮花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忽然冷笑道:“你希望我去安慰林姑娘,是不是怕她搶去了你的俞公子?你希望她恨他,甚至希望她殺了他,也不願意他們在一起?”
金燕子身子一顫抖,緩緩垂下了頭,顫聲道:“不錯,你說得不錯,我是個自私的人……”
話未說完,她眼淚已滴落在手上。
紅蓮花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色,柔聲道:“爲了愛情,世上又有誰不是自私的呢?”
金燕子霍然擡起頭,道:“只有你,你的愛是犧牲自己……雖然犧牲了自己,也不讓別人知道,我爲什麼不能學學你?爲什麼不能?”
紅蓮花不願再說下去,這話題就像是根針,總是要刺痛他的心,他輕輕轉過話題,微笑道:“姑娘問過了我,我也有幾件事想問姑娘。”
金燕子道:“你……你問吧。”
紅蓮花道:“不知姑娘又是怎會知道這件事的?”
金燕子擦乾眼淚,道:“那天晚上,你沒有瞧見司馬斌?”
紅蓮花失聲道:“那天晚上,神刀公子也在那裡?”
金燕子嘆道:“我聽他告訴我這件事,本覺得這件事簡單得很,但聽幫主一說,又覺得這件事簡直複雜得出我意外,幫主雖然將每個細節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我,但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我還是弄不清。”
紅蓮花嘆道:“非但姑娘弄不清,在下又何嘗弄得清呢?其實那天晚上,我可能也錯過了不少事,我只是注意着西門無骨他們的動靜,甚至連神刀公子在那裡,我都沒有瞧見,暗中假如還有別的人,我更不會瞧見了。”
金燕子道:“暗中的確至少還有另一個人的。”
紅蓮花聳然道:“誰?”
金燕子緩緩道:“一個神秘而美麗的少女,據說俞公子見着她後,就好像見着鬼似的,立刻拼命逃了出去。”
紅蓮花大奇道:“這少女又是誰?俞公子爲何要如此怕她?”
金燕子嘆道:“這秘密除了俞佩玉自己外,只怕誰也不知道。”
紅蓮花仰天長嘆道:“俞佩玉,俞佩玉……爲什麼俞佩玉這名字,總是關係着這麼多秘密?”
金燕子道:“你……你爲什麼不問我,林姑娘和這位俞公子之間,又有什麼秘密,他們的秘密也許正是我知道的。”
紅蓮花慘笑道:“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愈多,就愈痛苦,我知道的秘密已不少,有些事,我寧可不知道的好。”
金燕子話雖說得不少,傷勢卻不輕,幸好丐幫傷藥靈妙,但饒是如此,她還是舉步艱難,行動不得。
紅蓮花本勸她養好傷勢才走,她卻急着要動身,金燕子脾氣爽,性子急,叫她躺在牀上,簡直好像要她的命。
於是紅蓮花只好令梅四蟒相送,還破例爲她僱了輛騾車,丐幫弟子號稱鐵腳板,從來不以任何車馬代步的。
梅四蟒剛好也是急性子的人,用不着金燕子催他,他也恨不得一鞭子就將騾車趕到李渡鎮。
但到了李渡鎮時,還是在第二天的深夜了。
梅四蟒勒住繮繩,回首道:“不知令妹是在這鎮上什麼地方等着姑娘?”
金燕子道:“我兩年前曾經在這鎮上住過一晚,那天我住的地方是李家棧,所以我也就叫她在那裡等着。”
梅四蟒笑道:“這地方我們是第一次來,不知道李家棧在哪條街上?”
金燕子自車篷裡探出頭,笑道:“這小鎮上總共只有一條大街,李家棧就在……”
突然間,只聽東方黑暗中,響起了一聲短促,尖銳,淒厲,就彷彿黑豹出林前呼嘯的竹哨聲。
接着,南面響起了兩聲低沉而奇異的擊鼓聲,西方響起了三聲敲鑼聲,北邊卻吹起四聲銅號。
別的鼓聲,大多是短促的,這鼓聲卻低沉而緩慢,聽來就像是猛虎的低吼;別的鑼聲,大多都很清亮,這鑼聲卻嘶啞而短促,就像是餓狼垂死前的掙扎;那悠長、尖銳,不住顫抖的銅號聲,更像是響尾蛇。
死寂的黑夜中驟然響起了這種詭異的聲音,就連金燕子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皺眉道:“這是什麼聲音?明明是敲鑼擊鼓,怎地聽來卻像是野獸的呼喊?”
梅四蟒面色竟已大變,沉聲道:“快躲到車廂中去,莫要出聲。”
說話間,他已掠下了騾車。
趕車的騾子,竟已被這詭秘恐怖的聲音嚇軟了,嘴裡吐着白沫幾乎已癱在地上,梅四蟒用盡力氣,纔將它拉到樹下。
就在這時,衣袂帶風聲已響起,幾條人影箭一般自北面掠了過來,黑暗中,已瞧不見他們的面目。
遠遠瞧過去,東、南、西三方,也都有幾條人影掠到鎮上來,都穿着深色的緊身裝,身手俱都十分矯健。
金燕子心裡雖然充滿好奇,但聽得如此詭秘的聲音,瞧見那已被駭癱了的騾子,掌心也不覺沁出冷汗,伏在車裡不敢出聲。
梅四蟒拉着繮繩,站在樹下的黑暗中,更是連動都不敢動,像是生怕被這些詭秘的夜行人發現。
但夜行人到底還是瞧見了他。
其中一人,身形微頓,叱道:“這輛車扎眼得很,廢了他吧。”
另一人道:“頭兒已在催了,咱們何必再多事。”
那人冷笑道:“既是如此,就饒了這糟老頭一命。”
這句話說完,幾個人已遠在數丈開外。
金燕子忍不住探出頭來,道:“前輩今夜怎地也怕起事來?”
梅四蟒嘆了口氣,苦笑道:“他既沒有惹咱們,咱們又何苦去惹他。”
金燕子道:“這些人很難惹麼?”
梅四蟒張大眼睛道:“姑娘難道還不知道他們是誰麼?”
金燕子道:“誰?”
梅四蟒沉聲道:“姑娘難道沒有聽見過橫行川、鄂、陝、甘四省邊境的‘四惡獸’?”
金燕子失聲道:“他們就是‘四惡獸’?”
梅四蟒嘆道:“四惡獸一個不少,全都來了。”
金燕子動容道:“聽說這四惡獸雖然齊名,但卻各自嘯聚一方,平日並不時常往來,今日怎會聚到一處了?”
梅四蟒皺眉道:“這倒的確有些奇怪,若非是極大的買賣,四惡獸絕不會一齊出手的,但在這小小的李渡鎮上,又怎會有什麼大買賣?”
金燕子面上驟然變了顏色,放眼望去,只見長街如洗,鎮上又是一片寧靜,那許多夜行人,都已瞧不見。
她喘了口氣,道:“你……你可瞧見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梅四蟒
道:“他們像是都往街尾那片平房去了。”
他話未說完,金燕子已失聲道:“不好,那就是李家棧。”
梅四蟒目光一轉,也不禁變色道:“令妹身邊,難道帶着什麼珍寶?”
金燕子道:“非但帶着珍寶,而且還不少。”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掙扎着要跳出車廂。
梅四蟒一把拉住了她,沉聲道:“姑娘傷勢未愈,千萬妄動不得。”
金燕子着急道:“四惡獸惡名在外,武功必定不弱,我那妹子一個人,絕不是他們的敵手,你難道要我瞧着她被害不成?”
梅四蟒面色沉重,緩緩道:“但姑娘此刻縱然出手,豈非也是去送死麼?”
金燕子呆了呆,顫聲道:“那……那怎麼辦呢?”
梅四蟒勉強笑了笑,道:“姑娘請放心,只要有老朽在這裡,總不能讓他們容易得手的。”他嘴裡雖如此說,心裡卻也毫無把握。
金燕子道:“你要想法子,就得趕快呀,否則只怕就來不及了。”
梅四蟒沉吟道:“他們不會太快動手的,四惡獸出手之前,素來謹慎,否則又怎會這許多年來都未失手。”
他嘴裡說着話,目光已不停往四下打量,只見李家棧那一片平房後,有個小樓,高出別家屋脊之上。
他忽然一笑,道:“老朽今年已六十八了,姑娘若不嫌老朽身上髒,就請伏在老朽背上,咱們先躲在那小樓屋頂上瞧瞧動靜再說。”
金燕子長嘆道:“除此之外,我難道還有別的法子麼!”
梅四蟒揹着金燕子,往後面繞到那小樓旁,自身畔取出條長索,搭上樓檐,才緩緩攀了上去。
他雖然性急心焦,但究竟久走江湖,大敵當先,自然分外謹慎,生怕身上揹着個人身法不便,跳躍時有了聲響,是以竟不敢一躍而上。
自小樓上瞧下去,見這李家棧除了前面大門外還點着兩盞燈籠,賬房裡也隱隱有燈光露出來,其餘幾棟平房,俱都在黑暗中,院子裡幾株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卻更令這黑暗的死寂平添許多悚慄之意。
樹下,牆角,屋脊後,每一處星光照不到的地方,都隱隱有人影閃動,但卻聽不見絲毫聲音。
金燕子更是着急,暗道:“二妹怎地睡得這麼死,強盜已到了她門口,她還在做她的好夢。”
突聽黑暗中有人彈了彈指甲,“嗖”的一聲,四條大漢拔出了刀,矮着腰向對面一排屋子躥了過去。
這四人兩個奔門,兩個奔窗,但還未躥到門窗前,那屋子裡竟突然亮起了明亮的燈光。
四條大漢一驚,卻步,把刀而立,虎視眈眈,誰知道屋子裡竟突然有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傳了出來。
在這充滿殺機的靜夜中,突然響起了如此嬌媚,如此動人的笑聲,令人聽在耳裡,既覺銷魂,又覺可怖。
嬌媚的笑聲中,屋子的門,霍然大開。
一個柔發如雲,明眸如星的絕色少女,左手挽着頭髮,右手舉着盞銅燈,俏生生走了出來。
她穿着件淺紫輕紗的長袍,那玲瓏剔透、美麗誘人的胴體,在燈光掩照下,若隱若現。
梅四蟒遠遠瞧着,也不覺吃了一驚,暗道:“金燕子的妹妹,怎會是如此嬌媚的人間尤物?”
那四條大漢更是眼睛都瞧直了,幾乎連大氣都透不過來,就是躲在黑暗中的人,都不覺也伸長了脖子,伸出了頭。
銀花娘眼波流動,媚笑道:“各位大哥,可是來找我的麼?”
那四條大漢道:“是……”
他們也想說些兇狠的話,怎奈嘴巴發乾,心裡直跳,非但裝不出兇狠之態,簡直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銀花娘柔聲道:“各位既是來找我的,爲何站在門外,夜寒如冰,小心着了涼……”
她腰肢輕輕一扭,笑得更媚,道:“各位難道不願進來喝杯茶?”
她竟像是個多禮的主人,在殷勤地招待着遠方的來客,像是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人本是要來殺她的。
那四條大漢手足失措,目瞪口呆。
這四人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狠角色,但此刻面對着這手無寸鐵的少女,竟都不知如何纔好了。
突聽一人怪笑道:“有如此美麗的女主人請喝茶,俺兄弟怎能辜負她一番好意,俺‘黑豹’秦彪,先來拜飲一杯。”
淒厲的笑聲中,一個身材頎長、行動矯健的黑衣人,已邁開大步,走了過來,腳步重重踏在地上,卻聽不見絲毫聲音。
他遠遠看來,像是十分英俊,但燈光照上他臉,卻不覺要令人駭一跳,睡着了都要被駭醒。
只見他漆黑的臉上,顴骨高聳,滿是刀疤,笑將起來,一張大嘴卻血似的紅,彷彿一口就能將你的頭顱嚼碎。
銀花娘瞧着他,卻嫣然笑道:“這樣的英雄人物,怎能喝茶,幸好賤妾屋裡,還備有幾樽上好的大麴,英雄烈酒,這纔是相得益彰。”
秦彪哈哈大笑,還未說話,另一人已笑道:“格老子,這女人有勁,老子也少不得要喝她一杯。”
笑聲中,又有三個人走了過來。
第一人又高又胖,滿臉橫肉,第二人瘦骨嶙峋,一張臉死氣沉沉,鼻子少了半個,耳朵也缺了半邊。
第三人看來雖然沒什麼特別古怪,但走起路來,閃閃縮縮,一雙手不停地在抖,竟然說不出的令人噁心。
金燕子遠遠瞧着,幾乎忍不住要吐出來——這三人從頭到腳,簡直沒有什麼像人的地方。
但銀花娘卻仍是甜甜在笑,眼波一轉,已向每個人都拋了個媚眼,而且還令每個人都以爲這媚眼只是向自己。
那滿臉橫肉的紅衣大漢哈哈笑道:“好個騷貨,老子‘紅虎’趙剛走南闖北,還他媽的沒有見過這麼夠勁的女子,老子簡直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下去。”
走在最後的白衣人咯咯笑道:“姑娘莫要見怪,虎老二雖然滿嘴粗話,但良心卻是不錯的……”他一說起話來,全身都抖個不停,活脫脫像是條響尾蛇。
“紅虎”趙剛狂笑道:“不錯,老子這張臉,的確沒有這‘白蛇郎君’標緻,良心卻比他好得多,像你這樣嬌滴滴的小美人,若是被他耍過一天,起碼也得有三天爬不起牀……”
幾個人大說大笑,竟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像是根本不怕這“嬌滴滴的美人”會對他們使什麼詭計。
只有那鼻子少了半個的灰衣人,一張臉始終陰陽怪氣,連瞧都未瞧銀花娘一眼,像是對她全不感興趣。
但等到他走過銀花娘身旁時,卻冷不防伸出手,在銀花娘屁股上捏了一把,痛得銀花娘眼淚都幾乎流了出來。
銀花娘卻在他耳旁媚笑道:“我只當你是好人,誰知真咬人的狗才是不叫的。”
灰衣人頭也不回,冷冷道:“吃人的狼,也是不叫的。”
銀花娘瞪着笑道:“你是狼?”
灰衣人道:“灰狼!”
四個人一進屋子,“紅虎”趙剛就四腳八叉地往牀上一倒,抓過棉被聞了聞,大笑道:“格老子,這女人身上好香,連被都被她染香了,老子簡直全身都在發癢,恨不得把她壓死才過癮。”
灰狼冷笑道:“老二隻怕已忘了咱們是爲什麼來的。”
銀花娘媚笑道:“各位無論是爲什麼來的,先喝杯酒沒關係吧。”
她已倒了四杯酒,用盤子託着,盈盈走了過來。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姑娘玉手纖纖,卻不知倒出來的酒,是否有毒的?”
紅虎跳了起來,在銀花娘手上摸了一把,大笑道:“這隻又白又嫩的小手傾出來的酒,就算有毒,老子也喝了。”果然搶過杯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黑豹”秦彪瞪着他,過了半晌,他全沒有絲毫中毒的模樣,倒反而更得意了,秦彪道:“在俺們面前下毒麼……嘿嘿,這位姑娘像是這麼蠢的人麼?”
說話間,他也端起杯酒,喝了下去。
這時遠在對面屋脊上的梅四蟒忍不住悄聲問道:“你想這酒中可有毒麼?”
金燕子道:“大概沒有吧,唉!她原該下毒的。”
梅四蟒微笑道:“姑娘若如此想,就錯了。酒中下毒,太容易被人發現,也太冒險,令妹絕不會用這麼蠢的法子。”
金燕子嘆道:“她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梅四蟒道:“以老朽看來,令妹的手段,只怕要比姑娘高得多,比老朽高得多,今天的事,只怕已用不着咱們費心了。”
只見銀花娘將酒捧到白蛇郎君面前,道:“公子難道就不賞賤妾一個薄面麼?”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卻不知姑娘要給在下什麼東西下酒?”
銀花娘媚眼一拋,道:“公子要什麼下酒?”
白蛇郎君詭笑道:“我兄弟一路跟着姑娘到這裡,爲的是什麼,姑娘還會不知道?”
銀花娘咬着嘴脣,笑道:“那些東西既不甜,也不鹹,怎麼能下酒?”
白蛇郎君道:“那些東西雖然不甜不鹹,但在下只要瞧一眼,至少也能喝他個三大杯,但是不知道姑娘肯不肯拿出來就是了。”
銀花娘媚笑道:“公子既然吩咐,賤妾怎麼敢不從命呢?”
她忽然將屋角里一張白布牀單掀了起來。
衆人只覺眼睛一亮,滿室珠光寶氣,將燈光都壓了下去,這牀單下蓋着的,竟然是四惡獸夢想不到的珍寶。
四個人眼睛又直了,白蛇郎君身子更是抖個不停。
紅虎忍不住躥過去,抓起一捧珠寶,大笑道:“老子真也沒有想到這一票竟有如此肥,做過這一票後,我兄弟只怕都可以太太平平享幾年福了。”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只可惜這些珠寶還是這位姑娘的,人家肯不肯送給咱們,還是問題呢。”
紅虎大吼道:“老子們搬走就是了,還問她肯不肯。”
白蛇郎君笑嘻嘻道:“問總是要問問的。”
紅虎吼道:“好,老子就問問,小寶貝,你肯不肯呀,哈哈,老子們還要問她肯不肯,哈……”
他似乎愈想愈覺好笑,竟笑得彎下腰去。
銀花娘聲色不動,嫣然道:“賤妾知道四位要來,早已將這些東西都準備在這裡了。”
紅虎大笑道:“老子早已瞧出你這女人是聰明人。”
銀花娘道:“賤妾不但要將這些珠寶送給四位,還有件更珍貴的東西,賤妾也願意送給四位,卻不知四位肯不肯要。”
紅虎瞪大了眼睛,叫道:“還有更珍貴的東西?在哪裡?快拿來給老子看看。”
銀花娘眼波流動,嫣然笑道:“在賤妾自己說來,最珍貴之物是什麼,四位難道還猜不出?”
紅虎急得直抓腦袋,大叫道:“老子猜不出,你快說,那究竟是什麼?”
銀花娘媚笑道:“各位就算猜不出,也總該瞧得見吧。”
她纖手輕輕一拉,淺紅色的紗衣,已飄然落在地上,只剩下一層薄如蟬翼的白紗,裹着她豐滿而又窈窕的胴體,堅挺的胸膛,修長的雙腿……
燈光映着珠光,光輝流動,窗外有微風吹入,吹得輕紗飄飛,看來就彷彿是霧,她晶瑩的肌膚,也在霧裡發着光。
四惡獸的眼珠子都似乎要凸出來,喘息也愈來愈粗,他們本來還有三分像人,此刻也完全變成飢餓的惡獸。
紅虎喉結上下滾動,連嚥了七八口口水,嘎聲道:“寶貝,這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寶貝,哪個龜兒子若說這不是寶貝,老子就把他兩隻眼珠子挖出來。”
白蛇郎君抖得幾乎連腰都快抖斷了,吃吃道:“姑……姑娘真的要將這寶貝送給咱們?”
銀花娘從鼻子“嗯”了一聲,咬着嘴脣笑道:“誰家的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一個女人長大了,她要的就不再是珠寶,而是男人。”
她指着胸膛的手,緩緩往下滑,膩聲道:“各位總能瞧得出,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吧。”
紅虎怪笑道:“哪個龜兒子若說你還是孩子,老子就把他塞回娘肚子裡去。”
“黑豹”秦彪忽然厲聲道:“像你這樣千嬌百媚的女子,要找男人也可以找上一籮,又怎偏偏會找着俺,你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
銀花娘淺笑道:“四位雖然說不上怎麼英俊,但卻都是堂堂皇皇的男子漢,頂天立地的英雄,只有那些不懂事的女孩子,纔會喜歡繡花枕頭,我……”
她彷彿不勝嬌羞,垂下了頭,吃吃笑道:“我喜歡的卻是男人,真正的男人。”
紅虎一拍巴掌,怪叫道:“格老子,你真說對了,你果然有眼光,那些油頭粉臉的小夥子,哪裡有老子管用,只要你兩條腿一夾,只怕就把他們的蛋黃都夾出來了。”
銀花娘忽然嘆了口氣,道:“只不過,賤妾也有件爲難的事。”
紅虎瞪眼道:“你爲難什麼?”
銀花娘眼波在這四人身上打了個轉,嘆道:“這些珠寶雖可分成四份,但是卻只有一個人……”
紅虎狂吼道:“這四個人裡,只有老子還沒得婆娘,你這寶貝自然是老子的。”
銀花娘垂首道:“趙公子雄姿英發,豪氣如雲,可算是真正的男子漢,賤妾能嫁得如此夫婿,還有什麼話說,只不過……”
她嘴裡說着話,眼睛卻在偷偷瞧着“黑豹”秦彪。
秦彪果然等不及她的話說完,已厲聲道:“趙老二,別的東西俺都可讓你,但這寶貝卻是俺秦老大的。”
紅虎狂笑道:“老大?嘿嘿,若不是老子讓你,你能當得了老大?”
黑豹怒道:“你不服氣?”
紅虎道:“老子服你,老子憑什麼服你!”
銀花娘眼睛裡發着光,口中卻道:“兩位千萬莫要爭吵,賢昆仲若是爲賤妾傷了和氣,賤妾就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贖罪了。”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這位姑娘說得不錯,我兄弟若爲此傷了和氣,豈非令人笑掉大牙,依小弟之見,這寶貝屬誰,還是該問問她自己。”
他自命風流瀟灑,在這四人中又長得最俊,這“寶貝”自然不會瞧上別人,但黑豹、紅虎、灰狼,卻也都以爲銀花娘的心上人是自己,否則那雙勾魂奪魄的媚眼,又怎會老是往自己這邊飛過來。
白蛇話未說完,黑豹、紅虎、灰狼已齊聲道:“這法子最好。”
紅虎大笑接着道:“小寶貝,你是綵樓上的王寶釧,老子就是薛平貴,你不選我選誰?”
銀花娘垂着頭,咬着嘴脣,像是爲難得很,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卻還是不停在四人身上瞟來瞟去。
黑豹挺胸道:“你心裡喜歡的是誰,只管說出來,莫要害怕。”
紅虎立刻道:“不錯,你要選老子,說出來就是,哪個龜兒子敢動你一根毫毛,老子不砸扁他腦袋纔怪!”
他們每個人都以爲銀花娘選的必是自己,再無別人——一個女人能讓每個男人都自我陶醉,這可不是容易事。
梅四蟒遠遠瞧得不住嘆氣,他做夢也想不到金燕子會有這樣個妹妹,他心裡苦笑暗道:“幸虧我已六十八了,否則說不定我也要跳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