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四個人瞧見這人跳進窗子,全都吃了一驚,因爲他們誰都未想到這人竟是俞佩玉。
俞佩玉見到這姐妹兩人,面上也露出驚訝之色,他立刻拍開了朱淚兒的穴道,沉聲道:“快解開她們的穴道跟我走。”
朱淚兒什麼話不說,卻先問道:“你認得她們麼?”
這時俞佩玉卻已扛起那青衣人,衝出門去。
朱淚兒咬着嘴脣,竟望着那姐妹兩人發起呆來。
只聽俞佩玉在門外道:“快,快,楊子江說不定馬上就會回來的,我在那邊穀倉裡等你們。”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先往地上撿起了那姐妹兩人的衣服,拋在她們身上又拍開她們的啞穴,似笑非笑地瞪着她們道:“穿好衣服才準出去,我不喜歡讓我丈夫看到光屁股的女人,知道嗎?”
那姐妹兩人似乎都怔了怔,姐姐並沒有說什麼,妹妹卻忍不住道:“你的丈夫?”
朱淚兒用眼角瞟着她,道:“你們難道認得我的丈夫?”
姐姐只點了點頭,妹妹道:“俞公子我們是認得的,但卻不知道你的丈夫是誰。”
朱淚兒眼睛瞪得更大,道:“俞公子就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就是俞公子,難道不懂?”
妹妹冷笑道:“哦,真的麼,這倒要恭喜你了,本來我還以爲你是他的女兒哩。”
朱淚兒臉已發了青,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早就對他不懷好意了,但我警告你,你若勾引我的丈夫,我就要你的命。”
穀倉裡雖然並不潮溼,卻很陰暗,四面都堆着稻穀,只有一角是空的,俞佩玉將那青衣人帶到那裡時,已解開了他的穴道。
那青衣人也瞪着俞佩玉,道:“閣下如此冒險趕來相救,想必和她們姐妹交情不錯了。”
俞佩玉沉默了半晌,緩緩地道:“我和她們的交情雖不錯,卻還不至於爲了她們出賣自己的父母骨肉。”
那青衣人身子一震,倒退了三步,嗄聲道:“你說的什麼話,我不懂。”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唐珏,唐二公子,到了此時,你還想瞞我麼?”
青衣人緊握着雙拳,全身都顫抖起來。
俞佩玉嘆道:“我一直猜不到你是誰,因爲,我實在想不到唐二公子會出賣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族。但是見到金花娘姐妹後,我才明白了,你就因爲你的父親不肯答應你們的婚事,纔不惜做出這種事來。”他厲聲接着道:“你的交換條件,就是要那人回到唐家莊後,宣佈答應你們的婚事,但你可想到你這麼樣做法,非但對不起你的父親,也對不起你們唐家的祖宗。”
唐珏一步步往後退,已退到牆角,忽然嘶聲道:“我的父親反正已死了,我並沒有殺死他,我這麼樣做,反而等於讓他老人家死而復生,我的兄弟姐妹們也不會傷心了,所以我並沒有做錯,一點也沒有做錯。”
俞佩玉怒道:“你難道真願意要一個陌生人做你兄弟姐妹的父親麼?你難道真願意看你的兄弟姐妹被一個陌生人去奴役?你難道不明白他做了你們唐家的掌門人後,蜀中唐門百年來的名聲就要毀於一旦?”
唐珏的身子好像已漸漸萎縮了,用雙手掩着臉,顫聲道:“但你可知道,我若見不到她,我有多麼痛苦?我就算沉淪地獄,萬劫不復,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忽又瞪着俞佩玉,嘶聲道:“你可知道‘情’之一字,力量有多麼偉大?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人只是爲了情才能活下去,又有多少人爲了情而死?”
他慘笑着接道:“你當然不會知道的,因爲你根本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你根本不知道‘情’的滋味。”
俞佩玉面上也不禁露出悲傷之色,苦笑道:“你以爲我真的沒有愛過一個人?真的不懂得‘情’是何物?”
唐珏道:“你若懂得,你就不該……不該如此責備我。”
俞佩玉嘆道:“你的苦衷,也許我比別人還了解得多些,所以你就算和金花娘私奔,我也絕不會怪你,但你卻不該做出這種事來。”
唐珏慘笑道:“私奔?你以爲私奔是件很容易的事麼?”
俞佩玉道:“你們的情感若真是那麼深,爲什麼不能遠離世人,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凡地過一生,你們難道還捨不得紅塵的繁華,世俗的享受?你們若連這點都不願犧牲,就根本不配說起這‘情’字。”
唐珏道:“若換了別的人,當然可以像你說的這樣做,但是我們……”
俞佩玉道:“你們又怎樣?”
唐珏道:“你可知道唐家對私奔的子女會用什麼樣的手段?我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們也一定會將我們追回去的,何況天蠶教主的手段更毒。”
俞佩玉道:“據我所知,天蠶教主並沒有反對你們的婚事。”
唐珏道:“他沒有反對,只因他知道我們的婚事絕不會成功,所以他的條件是一定要我明媒正娶,否則他就不讓金花娘和我見面。”
俞佩玉道:“但你們還是可以逃的。”
唐珏道:“不錯,我們可以逃,我們也許可以逃得過唐家的追蹤,但我們卻再也休想逃得過天蠶教的毒手。”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因金花娘若反叛了天蠶教,七個月之內,就要全身潰爛而死。”
俞佩玉動容道:“爲什麼?”
唐珏道:“只因她已被天蠶教主下了天蠶蠱,那是絕對無藥可解的。”
俞佩玉也不禁嘆了口氣,緩緩道:“所以你爲了自己,就不惜犧牲別人了……”
唐珏道:“我並不是狼心狗肺的人,我這樣做,也有我的打算。”
俞佩玉道:“你有什麼打算?”
唐珏道:“我可以幫他們成功,也可以毀了他,只有我可以拆穿他的陰謀,總有一天,我會要他的陰謀敗露的。”
俞佩玉道:“總有一天?你想等到什麼時候?”
唐珏道:“自然要等到我們的婚事成功之後。”
俞佩玉道:“但你可曾想到,在你還沒有揭穿他之前,他能做出些什麼事?”
唐珏道:“這……”
俞佩玉厲聲道:“他不但可以將唐門暗器的秘密完全泄露,還可以讓唐門弟子做工具,去爲他殺人,爲他作惡。於是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慘死,甚至包括你的姐妹在內,不等你揭穿他的秘密,他早已將你們的家全都毀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何況你根本就活不了那麼長的。”
唐珏呆呆地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淚來,喃喃道:“我錯了麼?我難道真做錯了麼?”
俞佩玉道:“你難道還不肯認錯?”
唐珏道:“那天我父親要我和你更換衣服,還戴上我的面具,明裡是要瞞過那些製造暗器家丁的眼目,其實卻是要我和大哥分頭去找貴會的武林盟主俞放鶴……”
俞佩玉道:“這件事我已知道了。”
唐珏苦笑道:“這種事他自然不放心交託給別人,我究竟總算是他的兒子,而且一向是個很聽話的兒子,但臨走的時候,他還是再三警告我,要我一辦完事就回去,不許和金花娘見面,否則他就要以家規處置。”
俞佩玉道:“這次你並沒有聽他的話,是麼?”
唐珏黯然道:“若沒有別人引誘我,我還是不敢反抗的,但我找到俞放鶴的時候,他卻告訴我,我父親和大哥都已死了,他說,這消息若是傳出,不但唐家莊立刻會發生混亂,武林中也要引起很大的波動,爲了顧全大局,他只有找一個人來假扮我父親,先維持住平靜的局面再說。”
俞佩玉道:“所以你就相信了他的話?”
唐珏道:“我也覺得他說得很荒謬,但他卻說,這麼樣做法,實是有百利無一弊,對我更有很大的好處。”
俞佩玉道:“看來他不但答應幫你和金花娘成親,只怕還答應幫忙你接掌唐家的門戶。”
唐珏垂下了頭,黯然道:“當時我一念之差,就答應了他,但事後我也曾想到,我知道了他這秘密後,他只怕要殺我滅口。”
俞佩玉長嘆道:“有時候你的確可算是個很謹慎小心的人,但有時你卻實在太疏忽了,這隻怕就叫作……”
他戛然頓住了語聲,沒有說出“利令智昏”四個字來,因爲他已發覺這少年也是個很可憐的人,他不忍再刺傷他。
唐珏道:“我和金花娘一直都有秘密通信的方法,所以我和俞放鶴約好在望花樓見面之後,就暗地通知金花娘,叫她來接應。”
俞佩玉道:“你這步棋倒沒有走錯。”
唐珏黯然道:“但我已將最重要的一着棋走錯,常言道:‘人生如棋局’,我這一生已鑄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我自覺已無顏……”
他話未說完,金花娘已衝了進來,撲倒在他身上痛哭着道:“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俞佩玉望着他們,望着這一雙在如此艱苦、惡劣的環境中,愛心仍沒有絲毫動搖的情人。
一時之間,俞佩玉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若是處在他們這樣的環境中,他的情感是否會有他們這麼樣堅貞。
他只覺得他們做出來的事雖很可恨,但他們的遭遇卻實在值得同情,他們那堅貞的愛心,更值得佩服。
朱淚兒悄悄走到俞佩玉身旁,道:“你瞧見我寫在車底下的字了麼?”
俞佩玉道:“嗯。”
他本來也準備板起臉教訓她幾句,要她以後不可這麼樣膽大妄爲,但此刻見到她,連一句也都說不出來了。
只見朱淚兒垂首弄着衣角,似乎也在等着捱罵,又似乎在等着他誇獎幾句,俞佩玉只有柔聲道:“若沒有看見你留下來的字,我怎麼會找到這裡。”
朱淚兒嫣然一笑,道:“你是什麼時候到的?可曾瞧見了那應聲蟲麼?”
俞佩玉也笑了笑,道:“應聲蟲是誰也看不見的。”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悄悄道:“莫非這次應聲蟲根本沒有來,就是你將楊子江嚇走的?”
俞佩玉微笑着點了點頭,又壓低聲音道:“所以我才怕楊子江去而復返。”
朱淚兒笑道:“你放心,他以爲應聲蟲在暗中盯着他,一定再也不敢開口說話,等他發現被騙時,我們早就走遠了。”
鐵花娘雖然遠遠地站在一邊,卻一直在斜眼盯着她,瞧見他們在輕輕地說話,悄悄地笑,鐵花娘就咬着嘴脣扭轉頭去,對着牆角,她只覺自己在這裡已變成多餘的,既沒有人關心她,也沒有人理她。
金花娘和唐珏的哭聲固然令她很傷心,但俞佩玉和朱淚兒的笑聲卻更令她難受,她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突聽俞佩玉道:“鐵花姑娘,幾個月不見,你像是瘦了些。”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此刻說了出來,鐵花娘只覺心裡一酸,眼淚也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你既然知道我瘦了,爲什麼不知道我是爲誰消瘦的?你既然還在關心我,爲什麼卻要跟別人結成了夫妻?”
她真恨不得撲到俞佩玉懷裡,盡情痛哭一場,又恨不得在俞佩玉臉上重重咬幾口,嚐嚐他的血究竟是冷的,還是熱的。
一時之間,她心裡又甜又酸又苦,也不知該怎麼說纔好,誰知俞佩玉並沒有等她說話,也沒有走過來,反而走到唐珏那邊去了,他方纔那句話,好像只不過是隨口說出來的應酬話。
鐵花娘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沉到腳底,一顆心也像是忽然被別人掏空,什麼都再也感覺不到。
俞佩玉像是完全不懂一個少女的心情在瞬息間會有多麼大的變化,他根本沒有留意她,卻解開唐珏的穴道,嘆道:“我也不怪你,可是你自己卻該有自己的打算。”
唐珏默然半晌,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挺身站起來道:“我跟你走。”
俞佩玉道:“去哪裡?”
唐珏斷然道:“回唐家莊,揭穿他的秘密。”
俞佩玉展顏笑道:“對,這纔是男子漢的作爲,只要你有決心,世上絕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更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朱淚兒也開心起來,俞佩玉的掙扎和奮鬥到現在總算有了收穫,滿天陰霾到現在總算現出了一線光明。
除了鐵花娘外,每個人的精神都振奮了起來。
唐珏擦淨臉上的泥污,像是已下定決心,從今以後絕不再鬼鬼祟祟,要以真面目堂堂正正地做人。
金花娘癡癡地瞧着他,目中雖仍有淚光,但已露出了欣慰之色,沒有一個女子不希望自己的情人是男子漢的。
朱淚兒笑道:“我們耽誤的時間已夠多了,還是快走吧。”
俞佩玉道:“不錯,有什麼話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說。”
突聽穀倉一人道:“不錯,有什麼話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說。”
這聲音傳入他們的耳朵,每個人的臉色全都變了。
雖然他們也知道這絕不是真的應聲蟲,但在他們眼中,楊子江實在和應聲蟲差不多可怕。
朱淚兒臉色發白,大聲道:“楊子江,你用不着裝神弄鬼,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金花娘緊緊握起唐珏的手,冷笑道:“你方纔已像條狗似的夾着尾巴跑了,現在還有臉回來麼?”
俞佩玉大聲道:“楊子江,你既已回來了,何妨進來一見。”
朱淚兒和金花娘說話,外面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但俞佩玉的話剛說完,外面立刻就有人應聲道:“楊子江,你既已回來了,何妨進來一見。”
朱淚兒咬着牙道:“楊子江,別人怕你,但俞佩玉卻不怕你,你有種就進來吧。”
金花娘目光閃動,道:“你不敢進來,就不是人。”
別人無論怎麼說,怎麼罵,外面那人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但只要俞佩玉一開口,外面就立刻響起一模一樣的回聲。
他們互相打了個眼色,忽然一起衝了出去。
外面陽光普照着大地,那條黃狗仍懶洋洋地躺在牆角,遠處的天畔有一朵雲,四下卻連半條人影也沒有。
俞佩玉厲聲道:“你若覺得我戲弄了你,此刻爲何不來和我一決生死?”
那回聲道:“你若覺得我戲弄了你,此刻爲何不來和我一決生死?”
這次的迴音已是從穀倉裡發出來的了,但等他們再衝回那穀倉時,裡面又已瞧不見人影。
朱淚兒的眼珠子一轉,悄聲道:“你留在這裡,我和他們三個人到外面去守着。”
俞佩玉點了點頭,等他們全出去了之後,就大聲道:“楊子江,你還不現身麼?”
那回音果然又在穀倉外響起,道:“楊子江,你還不現身麼?”
這聲音在穀倉的東邊,俞佩玉立刻飛身而出,只見朱淚兒、唐珏和金花娘姐妹各守着一方。
守在東方的是唐珏,他此刻正在東張西望,滿面俱是驚訝之色,朱淚兒他們也跟着走了進來。
朱淚兒道:“你聽見聲音是從這裡發出來的麼?”
俞佩玉點了點頭。
金花娘立刻又拉起唐珏的手,道:“你有沒有瞧見他?”
唐珏臉色發白,嗄聲道:“那聲音本來是從我身後發出來的,但等我轉過身,聲音還是在我後面,我飛快地打了個轉,聲音已消失,人也像是消失了。”
金花娘道:“這次我們背靠背地站着,看他怎麼辦。”
朱淚兒嘆道:“你們在這邊站着,他難道不會到那邊去麼?”
大家面面相覷,全都呆住了。
過了半晌,朱淚兒忽然又道
:“我看這人也許並不是楊子江。”
唐珏道:“何以見得?”
朱淚兒道:“楊子江既已知道你要去揭穿他們的秘密,就絕不會讓你活着的,但方纔那人並沒有向你下手。”
唐珏倒抽了口涼氣,道:“他若不是楊子江,卻是誰呢?”
朱淚兒道:“不是楊子江,自然就是真的應聲蟲……”
這句話說出來,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靠到俞佩玉身旁,俞佩玉已沉默了很久,此刻忽然道:“無論如何,我們的計劃絕不改變,無論他是誰,既然不敢出來和我見面,我就不怕他,他學我說話,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俞佩玉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像壓上了一塊石頭,雖然他只要不開口,就一點事都沒有。
但每個人都知道有個神秘而又可怕的人在暗中跟着他們,窺探着他們,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俞佩玉一開口,那回聲就立刻響起。
這種精神上的負擔,實在可以令人發瘋。
到黃昏時,他們找了個最繁榮的城鎮,在最熱鬧的客棧裡歇下,乘人最多的時候去吃飯。
俞佩玉四下一望,每張桌子上都坐滿了人,他自然不會看到楊子江,但應聲蟲呢?應聲蟲難道就在這些人羣中麼?俞佩玉忽然大聲道:“你聽着,我現在又說話了,你也說吧。”
他說話的聲音就像打鑼似的,飯鋪裡每個人都吃了一驚,都扭轉頭來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他們也瞪大了眼睛去瞧別人,只因他們一心想瞧瞧,這次那回聲會從什麼地方發出來。
誰知過了半晌,四下竟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大家都在瞧着他們發呆,好像將他們當作瘋子。
俞佩玉他們臉上的表情也實在很像瘋子,他們既是驚奇,又是歡喜,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別人自然再也想不出他們爲什麼會發笑。
朱淚兒開心得幾乎要大叫起來,勉強壓低聲音,笑道:“應聲蟲已走了,你們聽見了麼?”
金花娘、唐珏都搶着道:“不錯,我們聽見了。”
別人更奇怪,他們明明什麼都沒有聽見,爲什麼卻偏偏說“聽見了”?這不是瘋子是什麼?
朱淚兒笑道:“如此看來,那是真的應聲蟲了,因爲他若是楊子江,就絕不會走的。”
俞佩玉顯然還有些不放心,試探着道:“他既然要來纏着我,爲什麼又忽然走了呢?”
這句話說出來,四下仍然沒有回聲。
朱淚兒也等了半晌,才笑道:“這也許是因爲他並不想找你麻煩,只不過因爲你借用了他的名字,所以他纔來找你開開玩笑。”
金花娘也笑道:“不錯,現在他認爲玩笑已經開夠了,也懶得再跟着你了。”
這頓飯他們吃得自然很開心,但俞佩玉還是很少說話,這倒並不是因爲他還在擔心應聲蟲,而是因爲他說話的機會很少。
有三個女人在桌上,男人哪裡還有說話的機會。
三個女人中,最沉默的自然還是鐵花娘,她一直在盯着朱淚兒和俞佩玉,似乎想瞧瞧他們是不是真的已成了親。
等到吃完飯,她就瞧出來了。
俞佩玉竟要了五間房,道:“今天我們一定要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趕路,有精神辦事。”
他忽然向唐珏和金花娘笑了笑,又道:“只有你們兩人的房子是連着的,中間還有道門,我雖然要了五間房,但卻並不是不通氣的老古板。”
金花娘瞟了唐珏一眼,兩人的臉都飛紅了起來,他們兩個畢竟還沒有正式成親,金花娘紅着臉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休息,那扇門絕不會用的。”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出來,大家全都笑了,連唐珏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金花娘的臉更紅,啐道:“你少得意,我先將那扇門鎖起來,看你還得意不得意?”
話未說完,她自己也笑了起來,嬌笑着奔入她自己的屋子,“砰”地關上房門,再也不肯出來。
俞佩玉拍了拍唐珏的肩頭,笑道:“今天晚上還沒有過完,還長得很,你也不必着急,機會還多着哩。”
他也笑着走進自己的屋子,現在他們雖然還在困境中,但最艱苦,最危險的一段總算已過去,大家的心情也都好得多了。
現在心情最好的卻是鐵花娘。
她忽然向朱淚兒一笑,道:“我大姐和姐夫還沒有成親,所以要分開來睡,但你們不是已經成親了麼,爲什麼也不住在一起呢?”
朱淚兒瞧着俞佩玉進屋子關起門,心裡本就很不是滋味了,再聽這句話,她臉色更難看,怒道:“我們夫妻的事,用不着你來費心。”
她也衝進屋子重重關起房門。
鐵花娘望了望俞佩玉的房門,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她忽又長長嘆息了一聲,幽幽道:“今天晚上的確還長得很,也許太長了些……”
金花娘屋子裡果然有兩扇門,一扇門在走廊上,還有一扇門,自然就是連着唐珏那間屋子的。
她連鞋子都沒有脫就躺到牀上,翻來覆去的,似乎想快些睡着,但一雙眼睛卻總是忍不住要張開,去瞧那扇門。
那扇門後竟連一點動靜也沒有。
唐珏難道真睡着了麼?他難道真能睡得着?
金花娘咬着嘴脣,忽然爬起來,悄悄地走到那扇門前面,她躡手躡腳的,似乎生怕被人瞧見。
其實這間屋子裡除了她之外,連個蒼蠅都沒有。
金花娘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咬着嘴脣呆呆地出了會兒神,伸手想去敲那房門,但剛伸出手,又縮了回來。
到現在爲止,門那邊居然還是連一點動靜也沒有。
金花娘恨恨道:“你不來找我,難道是想我先找你麼?我就偏偏不找你,看你怎麼辦?”
她一面喃喃低語着,一面已又躺到牀上。
這次她不但脫了鞋,連襪子都脫了,她望着自己那雙纖巧的、白生生的天足,也不知怎地,她的臉竟漸漸紅了起來。
難怪這家客棧生意好,他們的確將屋子收拾得很乾淨,連牀單和被套都是新換的,還帶着肥皂的香氣。
乾淨的牀單摩擦着她的皮膚,風輕輕地吹着窗子,很遠的地方,隱隱有歌聲傳來,唱的彷彿是怨婦思春。
老天呀,你叫她怎麼睡得着。
她的手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腳趾,她的腳實在已走酸了,但是光滑的腳趾接觸到她的手,那感覺就好像……就好像……
她也說不出那感覺像什麼,只不過臉更紅了。
就在這時,突聽門上輕輕一響,像是有人在敲門。
金花娘一翻身就跳下了牀,連鞋子都來不及穿,赤着腳就想去開門,但是手剛伸出來,卻又縮了回去。
她咬着嘴脣吃吃笑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住的,但以後日子反正還長得很,咱們何必這麼着急,將官鹽當私鹽賣呢?”
門那邊又沒有聲音了,唐珏難道生氣了麼?
金花娘柔聲道:“我也不是不讓你過來,但他們的耳朵都靈得很,若是被他們聽到了,豈非又要被人家笑話?”
其實她早已恨不得將門打開了,只不過唐珏既然讓她等了這麼久,她也想讓唐珏着着急。
只要唐珏求她一次——甚至用不着求她,只要說一句話,或者再敲一次門,她就會將門打開的。
但過了半晌,門那邊還是沒有聲音。
金花娘忍不住道:“你生氣了麼?”
又過了半晌,她又忍不住道:“死人,你爲什麼不說話呀?”
她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大,門那邊卻愈來愈靜。
金花娘忽然發覺事情有些不對了,再也顧不得別的,立刻打開了門上的鎖,衝進了唐珏的屋子。
鐵花娘躺在牀上,嘴角始終都在微笑。
她的憂怨和心事,早已一掃而空了,因爲俞佩玉並沒有和朱淚兒睡在一間屋子裡。
雖然俞佩玉也不會和她睡在一間屋子,但只要俞佩玉不跟別人睡在一起,她就已經很滿足,很開心了。
她自己也覺得這種心理實在很妙,實在有些可笑,她卻不知道大多數女人的心理說出來都有些可笑的。
金花娘在說話的時候,她也聽到了,因爲這究竟不是很講究的客棧,屋子的牆並不很厚。
聽到金花娘在說:“……咱們何必這麼着急……莫要被人家笑話……”
她已不禁偷偷地笑了出來,暗道:“大姐真會作怪,明明早就想別人來了,卻偏偏還要裝模作樣的要人着急。”
聽到金花娘在說:“你生氣了麼……你爲什麼不說話呀?”
鐵花娘覺得更好笑,暗道:“想不到唐珏也有兩下子,他這麼樣一拿架子,大姐反而會忍不住過去的。”
然後,她就聽到門響的聲音。
她知道她的大姐終於還是忍不住先過去了,她雖在笑着,臉卻漸漸紅了起來,因爲她已想到……
她想得太多了,所以纔會臉紅。
但她再也想不到這時金花娘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呼聲淒厲而可怕,聽得人毛骨悚然。
這已經不是打情罵俏時的呼聲,也不是鐵花娘方纔想象中那種“呼聲”,她也忍不住跳起來衝了出去。
朱淚兒也躺在牀上,卻在悄悄地流淚。
她的確很傷心,這倒並不是因爲俞佩玉不讓她睡在那間房子裡,而是因爲她覺得俞佩玉讓她在鐵花娘面前丟了人。
她並不是真的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只要俞佩玉肯讓她進那間屋子,她寧可睡在冷冰冰的地上也沒關係。
她甚至寧可進去後再從窗子裡爬出來,她只要能讓鐵花娘看到她和俞佩玉同時走進一間屋子,就已心滿意足了。
鐵花娘在說什麼,她根本沒有聽見。
但金花娘那聲驚呼,她卻聽見了,她也覺得這呼聲很奇怪,很可怕,她也吃了一驚,跳下牀衝了出去。
朱淚兒衝出門時,俞佩玉、金花娘、鐵花娘的門全是開着的,她立刻聽到鐵花娘和俞佩玉的驚呼聲自唐珏的屋子裡傳了出來,接着,她就聽到金花娘悲痛的啼哭聲音,竟已完全嘶裂。
唐珏的屋裡發生了什麼事?
朱淚兒連想都來不及去想就衝了進去,只見唐珏的身子掛在牀邊,本來很清秀的一張臉,現在已變得猙獰而扭曲,但身上既沒有血跡,也沒有傷痕,只有一雙手緊緊地握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再看金花娘已哭倒在地上,鐵花娘正跪在她身旁,輕撫着她的頭髮,嘴裡在喃喃地說着安慰的話,但自己的眼淚也已一連串流了下來。
俞佩玉的臉色蒼白,看來既悲傷,又驚訝,更憤怒,他的手也緊握成拳,指節都因用力而發白。
朱淚兒剛衝進門,就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院子裡也漸漸有了人聲,顯然已有人被吵醒,都想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並沒有人真的走過來瞧的,因爲出門人大多懂得“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句話,誰也不願多管別人的閒事,惹些無謂的麻煩。
這時俞佩玉已關上了門,他的手在發抖,幾乎連門閂都插不上,朱淚兒忍不住湊了過去,悄悄道:“他怎麼會死的?”
俞佩玉只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他托起了唐珏的屍身,輕輕放到牀上,唐珏的身上連一塊皮都沒有擦破。
他是怎麼會死的呢?
俞佩玉沉吟着,反而去問朱淚兒道:“他是不是中了毒?中了什麼毒?”
朱淚兒也沒有回答,卻拿起桌上的茶壺啜了一口,搖搖頭,又在茶杯上舔了舔,也搖了搖頭。
俞佩玉道:“沒有毒?”
朱淚兒道:“沒有。”
俞佩玉目光閃動,忽然要去扳開唐珏緊握着的手,但朱淚兒立刻攔住了他,沉聲道:“讓我來。”
唐珏的手握得那麼緊,朱淚兒剛扳開他一根手指,就有鮮血流了出來,但這血赫然竟是烏黑色的。
她又扳開兩根手指,就發現他手掌裡緊緊握着一朵鐵鑄的刺花,花上的刺已刺入他的掌心。
朱淚兒長長嘆了口氣,道:“這是什麼暗器?好厲害,連我都未必吃得消。”
俞佩玉的臉色更沉重,一字字道:“這就是唐家的毒蒺藜,見血封喉,眨眼間便可致人死命。”
朱淚兒怔了怔:道:“唐家的暗器,難道他——他是自殺的?”
俞佩玉道:“三個月前他也許會自殺,但是現在……”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只是黯然地看着金花娘。
現在唐珏的確已沒有自殺的必要。
朱淚兒忽然大聲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楊子江。”
天已經亮了,金花娘非但已漸漸冷靜了下來,而且甚至已看不出有什麼悲傷之態,只是拿出了很多銀子來,要店裡的人去訂墳地,買棺材,不問價錢,只要快。對每一個細節她都要親自督促,又親手爲唐珏換上壽衣,別人無論怎麼樣勸她,她既不肯休息,也不要別人幫她的忙。
俞佩玉他們都坐在窗口,看着她忙來忙去。
朱淚兒悠悠道:“讓她做些事也好,一個人若是很忙,就會將悲傷忘記的。”
俞佩玉黯然道:“她這悲傷只怕不容易忘記。”
鐵花娘一直垂頭坐着,此刻忽然道:“你認爲真是楊子江下的毒手?”
朱淚兒道:“除了他還有誰?”
鐵花娘咬着嘴脣,道:“他在那穀倉外爲什麼不下手?”
俞佩玉苦笑道:“也許他認爲我們反正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所以要多折磨我們幾天,他被我騙了一次,一定要連本帶利都找回去。”
鐵花娘黯然半晌,喃喃道:“他的確是這種人,也只有他這種人才做得出這種事。”
她擡頭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也許他還在暗中跟着我們,並沒有走。”
俞佩玉道:“嗯。”
鐵花娘目光自俞佩玉臉上移開,空洞地望着院子裡一株孤零零的白楊,那伶仃的樹葉在西風中看來是那麼可憐。
她癡癡地出了會兒神,緩緩道:“我知道他只殺死一個人是絕不會滿足的,他要一個個地殺,慢慢地殺,將我們全都殺光爲止。”
朱淚兒的目光剛轉到那株白楊上,聽了這句話,她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似乎也和這株伶仃的孤樹一樣,感到了西風的肅殺,大地的蕭索。
過了很久,俞佩玉才笑了笑,道:“要將我們全都殺死,只怕並不容易。”
等他們再想到金花娘的時候,她已不在院子裡。
西風更急,楊子江那雙冷漠的眼睛,似乎已與西風融爲一體,隨時隨地都在窺伺着他們。
朱淚兒拉緊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哪裡去了?你看她會不會……”
她話還未說完,鐵花娘已奔了出去。
朱淚兒嘆了口氣,黯然道:“唐珏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會……”
俞佩玉似也不願聽她說出“自殺”那兩個字,截口道:“她看來很堅強,她們姐妹都不是那種軟弱無能的人。”
朱淚兒道:“她若很悲傷,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卻忽然變得太冷靜了,一個女人的悲哀絕不會這麼快就過去的。”
俞佩玉很沉着,他忽然發現朱淚兒在這兩天裡似乎已長大了很多,忽然變得很懂事了。
朱淚兒眼波流動,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着頭道:“一個男孩子通常要很久才能變成大人,但女孩子卻不同,女孩子通
常都比男孩子成長得快些,有時甚至在一夜間就長大了。”
俞佩玉還是沉默着,因爲他不知該說什麼。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經說過:“一個女孩子無論多大年紀,只要成了婚,一夜間就會變成大人。”
他不知道朱淚兒說的是不是這意思,也不敢問。
他實在不敢討論這件事。
幸好這時鐵花娘已回來了,金花娘居然也跟着走了進來,她已換了件衣服,不但是嶄新的,而且顏色竟也很鮮豔,上面還繡着盛開的牡丹。
無論如何,這絕不是她現在應該穿的衣服,俞佩玉心裡在奇怪她爲何要換上它,眼睛也不覺盯在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雖仍是紅紅的,臉上居然也抹了一層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對面坐了下來,竟忽然對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覺得我這件衣服好看麼?”
誰也想不到她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句話來。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強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親曾經告訴過我,一個人若是覺得很髒,很疲倦的時候,最好換上件新衣服,就會覺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你真的覺得舒服些了嗎?”
金花娘卻似乎沒有聽到他這句話,只是輕輕撫摸着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這朵花是我自己繡上去的,這件衣服連小唐都沒有看到我穿過,你……你還是第一個看到我穿這件衣服的男人。”
她輕柔地說着,朱淚兒在旁邊簡直聽得怔住了,心想:“她爲什麼要對俞佩玉說這些話,難道唐珏剛死還不到半天,她就想來勾引別的男人了麼?”
朱淚兒眼睛又瞪大了起來,她雖也知道這種可能並不大,但還是忍不住要這麼想,還是忍不住要生氣。
只聽金花娘又道:“聽說這裡廚子最拿手的菜是麻辣子雞、東安鴨塊、大蒜鰱魚和回鍋肉,我已吩咐他們送來了,大家都累了一天,應該好好喝兩杯。”
她未來的丈夫剛死,她居然就要喝兩杯了。
朱淚兒忍不住大聲道:“你吃得下嗎?”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又何必太難受,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應該分外保重纔好,否則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這些話本該是別人說來勸她的,現在她反而說來勸別人了,朱淚兒也不禁聽得目瞪口呆。
這時店夥果然已將酒菜全都捧來,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後高舉起酒杯,嫣然道:“來,我們大家先乾一杯。”
俞佩玉遲疑着,他似乎已發現了什麼,又似乎想說什麼,金花娘倒酒的時候,他一直在注意着金花娘的手。
朱淚兒卻在一直注意着俞佩玉的眼睛,她以爲俞佩玉也許不會喝這杯酒,但俞佩玉卻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嘴邊的話,也隨着這杯酒一舉嚥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淚兒大聲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卻沒有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總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淚兒冷冷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還是很溫柔地笑着,凝注着手裡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陽光下看來濃得就像是血。
她溫柔的笑容中漸漸露出了一絲辛酸之意,曼聲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她將這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麼能說無故人呢?我至少還有小唐。”
鐵花娘剛端起酒杯,酒杯已“當”地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臉上顏色也已慘變,失聲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聲道:“我很好,我很快樂,我實在從來也沒有這麼快樂,因爲我知道以後永遠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人能分得開我們。”
朱淚兒這才吃了一驚,搶過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聳然站起,金花娘溫柔地拉住了朱淚兒的手,道:“你不用嘗,這杯酒並沒有毒。”
朱淚兒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聲道:“毒,已經在我心裡,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
至少,她死得並不痛苦,活着才痛苦。
又將近黃昏了。
西風在嗚咽,遠處的流水也在嗚咽。
朱淚兒望着新堆的墳墓,忽然放聲痛哭起來,最後不停地說着:“我爲什麼不喝那杯酒?爲什麼不喝那杯酒?”
烏雲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陽也在吝惜着它最後一抹顏色,不肯讓人們在黑暗前享受最後一刻光明。
雖然沒有雨,但天色卻比有雨的時候更沉重。
朱淚兒流淚道:“原來她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我爲什麼卻看不出,爲什麼不知道?爲什麼還要怪她……”
俞佩玉只是望着面前的一抔黃土,想到那一雙多情的男女,爲什麼多情男女的歸宿總是一抔黃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淚兒擡起頭,嗄聲道:“走吧?你難道只有這兩個字可說?”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還有什麼可說,我還能說什麼?”
鐵花娘忽然道:“至少我們不應該在這裡流淚。”
朱淚兒道:“爲什麼?爲什麼?”
鐵花娘四下望了一眼,似乎在尋找着隱藏在西風中,隱藏在暮色中的魅影,然後,她一字字道:“因爲他若看到我們在痛苦流淚,一定會覺得很歡喜,我們爲什麼要讓他歡喜?我有眼淚爲何不能到別處去流?”
任何人都可以猜出她所說的“他”是什麼人。
朱淚兒的目光,也不禁四下望了一眼,暮色中難道真有一雙冷酷而帶着訕笑的眼睛,在看着他們流淚?
俞佩玉用衣袖擦去了石碑上一點泥痕,道:“走吧。”
朱淚兒霍然站了起來,道:“走。”
連第一粒初星都還沒有升起來,現在正是天地間最黯淡的時候,他們沿着嗚咽的流水無言地走了段路。
俞佩玉走得最快,而且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他似乎想將腳下的泥土踩碎,將整個大地都踩碎。
唐珏終於還是死了。
俞佩玉唯一的希望又已斷絕。
他幾乎已完全絕望,要完全放棄,因爲他無論怎麼奮鬥,怎麼掙扎,對方只要輕輕一揮手,就將他的希望打擊得粉碎。
烏雲下的山嶽,看來是那麼龐大,那麼神秘,那麼不可撼動,他的對手卻比山嶽更強大,又如烏雲般高不可攀,不可捉摸。
任何人遇着這樣的對手,都只有自認失敗。
朱淚兒雖已趕到他的身旁,卻不敢說話,因爲她很瞭解他此刻的心情,她不知該說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俞佩玉忽然大聲道:“我爲什麼要放棄?這次我就算已經失敗,但下次我還有機會,下次就算又失敗,還有再下次,是麼?”
他這話雖是在對自己說的,但朱淚兒還是仰望着他,目光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讚許,柔聲道:“不錯,只要我們沒有倒下去,總有一天,我們要將他們打倒下去的。”
俞佩玉迎着風,挺起胸膛,道:“不錯,一定有那麼樣一天。”
他接着道:“現在唐珏雖已死了,但我們還是要趕到唐家莊去,我們絕不能讓那‘趕騾子的’在那裡作威作福。”
聽到“趕騾子的”這四個字,朱淚兒也不覺展顏笑了,道:“對,我們一定要令他再回去趕騾子,鐵姑娘,你說……”
她剛回過頭去喚鐵花娘,語聲就突然頓住,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冰冷的手忽然扼住了她的喉嚨。
鐵花娘並沒有在他們後面。
鐵花娘竟忽然不見了。
他們沿着流水走過來,鐵花娘本來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她似乎不願插在俞佩玉和朱淚兒中間,又似乎怕惹朱淚兒討厭,所以始終跟他們保持着一段距離,但這段距離並不算太遠。
現在,朱淚兒極目望去,只能瞧見粼粼的波光銀帶般伸展到遠方,已瞧不見鐵花娘的人影。
朱淚兒的手腳都涼了,大聲喚道:“鐵姑娘,鐵花娘,你在哪裡?”
西風中也隱約傳來一陣陣呼喚:“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但這只不過是朱淚兒自己的回聲而已。
俞佩玉臉色也變了,翻身掠出,又掠回,拉起朱淚兒的手,再沿着流水向來路掠了回去。
黯淡的天空不知何時已有了星光,星光照着流水,流水映着星光,小溪旁比別的地方似乎亮得多。
但他們還是瞧不見鐵花娘的人影。
朱淚兒的手已冷得像冰,但她卻覺得俞佩玉的手彷彿比她更冷,她緊緊握住了他兩根手指,道:“你想她……她會不會不告而別?”
俞佩玉道:“她爲什麼要不告而別?”
朱淚兒咬着嘴脣,道:“那麼她……她難道已經被楊子江……”
俞佩玉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拾起了一隻繡鞋,朱淚兒認得那正是鐵花娘的鞋子,她的喉頭立刻被塞住。
鐵花娘在的時候,她只希望鐵花娘走遠些,愈遠愈好,只要鐵花娘瞧了俞佩玉一眼,她就覺得不舒服。
但現在鐵花娘卻“走”了,永遠再也不會回來,朱淚兒卻只覺得悲哀,她望着這隻繡鞋,眼淚又已流下了面頰。
她在小溪旁挖了個坑,將這隻繡鞋埋了下去,忽然道:“她也許只是自己走了,也許並沒有遭楊子江的毒手。”
俞佩玉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
朱淚兒道:“她若是真的被楊子江害死了,我們爲什麼沒有聽到一點聲音,她就算無力抵抗,至少總能發出呼喊纔是。”
俞佩玉沉重地點着頭道:“不錯。”
朱淚兒道:“何況,人死了也有屍體的,而我們非但找不到她的屍體,簡直連一點痕跡都看不到,難道她會忽然……”
說到這裡,朱淚兒忽又掩面痛哭起來,嗄聲道:“我何必自己騙自己,她明明遭了楊子江的毒手,我自己騙自己又有什麼用?我早就知道楊子江絕不會放過她的,我知道他絕不會讓我們活着到唐家莊,早已決心要將我們一個個地殺死。”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很久,道:“走吧。”
朱淚兒跳了起來,道:“對,我們走,去找他。”
俞佩玉道:“我們不去找他。”
朱淚兒道:“爲什麼?”
俞佩玉道:“我們等着他來找我們。”
朱淚兒咬着嘴脣,嘆道:“不錯,他既然一定會來找我們,我們何必去找他,可是……”
她仰面望着俞佩玉,道:“我們難道就在這裡等着麼?”
俞佩玉道:“我們到唐家莊去,無論怎麼樣,我們都非去不可。”
他的神情是那麼堅決,無論什麼人看到他的這種決心,都會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令他決心動搖的。
朱淚兒也被他的決心感動了,也變得堅強起來,大聲道:“對,我們活着要去唐家莊,死了變鬼,也要到唐家莊去。”
她說話的聲音那麼大,像是生怕那隱藏在暗中等着殺他們的人聽不到,又像是要讓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決心。
俞佩玉讚許地拍了拍她肩頭,拉起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開,因爲他生怕一放開她的手,她也會像鐵花娘一樣忽然自地面上消失,雖然他也知道以他們兩人之力,也未必是那可怕敵人的對手。
此後的路途走起來更艱苦了。
他們絕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因爲他們都知道任何一個微小的疏忽,都可以造成致命的結果。
楊子江隨時隨地都可以自黑暗中一掠而出,以他那不可思議的武功,向他們作致命之一擊。
可是,天已漸漸亮了,楊子江竟一直都沒有現身。
他們中午時,在一個村落中停留了片刻,吃了些東西,又往前走,直走到黃昏,楊子江還是沒有出現。
現在,距離唐家莊已很近了。
黃昏,他們到了個小鎮,俞佩玉忽然道:“我們在這裡歇一夜,明天早上再到唐家莊去。”
朱淚兒溫柔地望着他,輕輕嘆息着道:“你實在應該好好地睡一覺了,否則怎麼有精神做事。”
小鎮上的客棧生意並不好,店夥巴結地替他們找了兩間上房,但俞佩玉瞧了朱淚兒一眼,說道:“我們只要一間屋子。”
朱淚兒的心跳了起來,那店夥看來是既失望,又驚訝,他怎麼看這兩人也不像是一對夫妻。
關起房門後,朱淚兒的心跳得更厲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不知道該將自己放在哪裡纔好。
俞佩玉小心地閂上門,又關起窗子,纔對她溫柔地一笑,道:“你睡吧。”
朱淚兒垂着頭,鼓起勇氣道:“你呢?”
俞佩玉笑道:“這兩張椅子拼在一起,就是張很舒服的牀了。”
朱淚兒咬着嘴脣,道:“你睡牀,你比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覺。”
俞佩玉望着她纖弱的身子,凌亂的頭髮,和那雙已微微有了些紅絲的美麗的大眼睛。
他心裡忍不住生出一種憐惜之意,心想:“楊子江說不定立刻就會出現的,此時此刻,我何必再守着那些死規矩,爲何還要令她痛苦,爲何不讓她好好睡一覺,我今天晚上若和她睡在一張牀上,難道我俞佩玉就不是君子了麼?”
朱淚兒拿了牀較薄的被,鋪在椅子上,垂着頭勉強一笑,道:“我在這裡睡也很舒服,在我照顧三叔病的時候,就算站在那裡都能睡得着的,我早就習慣了,你好好睡吧。”
俞佩玉忽然柔聲道:“這張牀很大,我們又都不是胖子,爲什麼不一起睡呢?”
朱淚兒手裡剛拿起個枕頭,枕頭又掉了下去,她似乎想看俞佩玉一眼,卻又沒有勇氣垂着頭道:“你……你不怕……”
俞佩玉不讓她說下去,搶着道:“我怕什麼?你睡着了難道還會打人麼?”
朱淚兒也笑了,臉上卻泛起了一陣紅霞,道:“我不會打人,做夢時卻會踢人,小心我將你踢下牀去。”
那張牀實在並不太大,普天之下,任何一家客棧裡,都不會爲客人準備一張很大的牀的。
因爲客人們也並不需要一張很大的牀,若有男女兩個人要睡在一張牀上,他們只希望牀愈小愈好。
俞佩玉實在太累,很快就睡着了。
朱淚兒上牀的時候,全身都緊張得像一張弓,她非但不敢去看俞佩玉,簡直連俞佩玉蓋的棉被都不敢碰。
前天晚上,她一心只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但現在他們真的睡在一起了,她反而像是害怕得要命,用棉被緊緊地裹着身子,縮在角落裡,耳朵貼在枕頭上,只聽得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俞佩玉萬一伸手過來,那怎麼辦呢?
朱淚兒不敢想,卻又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她全身都發起熱來,實在再也蓋不住棉被,卻又不敢不蓋。
幸好俞佩玉已睡着了,朱淚兒纔敢悄悄將腳伸到棉被外透透氣,但俞佩玉一翻身,她又嚇得立刻將腳縮了回去。
但是看到俞佩玉就在她身旁,她全身都充滿了幸福之意,她恨不得跳起來放聲高呼,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夜,但此刻若真有人來了,她又立刻會羞得躲在牀下去。
這就是少女——少女實在是幸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