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店門在被推開時,發出“吱呀”的長音,攪亂了裡面靜謐盤踞的大醬香氣。
“來啦。”
一個繫着黃色圍裙的老夫人走了過來,她雖然年紀大了,頭髮花白,但收拾得很精神,目光慈和。
“嗯。”
伯恩點了點頭,在熟悉的小桌旁坐下。
老夫人端上來一碗大醬一盤豆子以及一杯葡萄酒。
按照傳統維恩吃法,是直接用手指捏起豆子蘸了大醬再送入嘴裡。
每一戶傳統維恩人家的大醬,都有不同的味道。
這一家的,味道很重,卻一點不膩,吃起來很有滋味。
“還有些食材,得等我兒子採購回來,你再等等。”
“好。”
老夫人在伯恩對面坐了下來,笑着說道:“你是有一段時間沒來了。”
“嗯,忙。”
“憔悴了,比我看起來都蒼老了,要注意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嗯,我會的。”
老夫人點了點頭,擡起手,比劃了一個高度:“還記得你父親第一次帶你來這裡吃東西時,你才這麼高。”
伯恩神情自若地吃着豆子,這句話似乎沒能勾起他什麼情緒波動。
雖然作爲老陰影裡“生物”,他有着過目不忘的能力,可以記住十分微小的細節,但父親的形象在他的記憶裡,早就模糊了。
“你第一次帶你兒子來這裡吃東西時,他和你當年一樣的小。”
“是的。”
“你想他麼?”
“不想。”
“怎麼會不想呢?”
“感情不深。”
“你們這些人啊,親情在你們眼裡,好像真的就什麼都不是。”
“或許吧。”
“吱呀……”
門被推開。
老夫人有些意外道:“今天客人怎麼都這麼早。”
起身,走到門口迎接,老夫人意外地發現走進來的是一個長相英俊的年輕人。
年輕人目光掃向本就不大的餐廳,然後徑直走到了伯恩桌對面,坐了下來。
伯恩有些意外地看着卡倫,問道:“怎麼找到我的?”
“家裡的狗回來了,狗鼻子很靈,找個人不難。”
“都到現在了,你說話還這麼遮遮掩掩。”
伯恩是不相信卡倫真就靠一條狗找到的自己,他可是特意隱蔽了行蹤,而且他對自己這方面的專業能力,很自信。
“沒騙你,我家的狗,鼻子不是一般的靈,再厲害的妖獸,也比不過它。”
“就是那條金毛麼?”
“嗯,對。”
“我猜到它是一條妖獸,但沒看出來它有你說的那麼厲害。”
“要是隨隨便便就能被看出來,我就不敢牽着它出門了。”
“所以呢,那條狗,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要出遠門時,怕我在外面不安全,家裡長輩特意抓來配給我的。”
伯恩下一顆豆子,忘記了蘸大醬,就放進了嘴裡,卻一點都沒察覺出來。
卡倫說出了“家裡的長輩”,而在卡倫的檔案裡,他可是一個孤兒。
老夫人端着同樣的一碗大醬和一盤豆子走了過來,這是傳統的餐前小食。
但在她要將東西放在卡倫面前時,卡倫伸手擋住了:
“請問,有其它吃的麼?”
老夫人推薦道:“嘗一嘗我家的大醬,和別處的不同。”
“抱歉,我不喜歡大醬的味道。”
“怎麼可能,哪裡有維恩人不喜歡吃大醬的?我們維恩人,可都是在醬缸里長大的。”
“我不是維恩人。”
伯恩默默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連續抿了幾次嘴脣。
“哦,好的,我知道了,食材需要等我兒子採購回來,你不介意的話,我給你先準備一份蔬菜沙拉?”
“也不用,給我一杯冰水可以麼?”
“好的,先生。”
伯恩低頭,繼續吃着豆子。
不一會兒,一杯冰水被老夫人送了過來,她在旁邊笑着問道:
“你是從哪裡來的?”
“瑞藍。”
“哦,那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聽說,那裡的氣候很好?”
“也不算好,但和維恩比起來,確實不錯。”
“你知道我們維恩的一句俗語麼,外來的客人喲,當你們和我們本地人一起埋怨這該死的天氣時,我們就能很快成爲朋友。
我也不喜歡這裡的天氣,也常常盼望着有一天可以去感受一下不要錢的漫長陽光,可惜,我年紀大了,可惜,我出不了遠門了。”
老夫人的一句話,分成了兩句話說,這不是她絮叨了,而是卡倫已經嗅到了自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異魔氣息。
很淡很輕微,但不可能瞞得住他的眼睛。
卡倫所見過的異魔中,也就只有阿爾弗雷德能做到完全淨化掉身上的異魔味道,其他異魔,都只能做到不同程度的隱藏和遮掩。
如果是異魔的話,確實不適合到處流動,她很可能被限制了活動範圍,當然,可能也因此獲得了庇護與安全。
畢竟,伯恩都在這裡吃飯了,以他的身份,給異魔發個“證”,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對了,英俊的小夥子,你結婚了麼?”
“我有未婚妻了。”
“我想,她肯定很漂亮,也很溫柔。”
“是的。”
“真好,這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我年輕時也很溫柔漂亮。”
“夫人,你現在也是。”
“哈哈,你可真會說話,待會兒我給你做我最拿手的鰻魚咖喱。”
“我很期待。”
廚房後門處傳來了動靜。
“哦,我的兒子回來了,二位,請稍等。”
老夫人走進了廚房。
然後,卡倫看見一個看起來五六十歲的老者探出了腦袋,在他脖子上,還騎着一個小女孩。
這兩位身上的異魔氣息,就更重了。
尤其是小女孩,在看見卡倫時,面露驚喜之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接脫離了眼眶!
下方的老者見狀,嚇得一個哆嗦,馬上伸手向上一拍:
“啪!”
小女孩身子後仰,摔了下去,不過那雙眼睛倒是也回了位。
隨即,廚房門被關閉,裡面傳來了吵鬧聲。
這應該是一家異魔餐廳,不過,這家異魔卻過着很普通的生活。
伯恩將自己面前的盤子向卡倫那邊輕輕推了推,說道;“可以嚐嚐,味道真的很不錯。”
卡倫聳了聳肩:“我不喜歡勉強自己。”
“換做是以前呢?”
“以前,是什麼時候?”
“比如當初在勒馬爾陶藝館內的工作室裡,你給我烤肉時。”
卡倫:“那我一定會驚呼:維恩大醬是我今生無法離開的美味。”
“你可真坦誠。”
“生活的喜好,肯定排在生存後面。”
“你害不害怕,當初我對你的身份執着的調查下去?”
“害怕,但也沒那麼害怕。”
“怎麼說?”
“我不希望身份暴露,但就算暴露了,也不一定是最慘的那個結局。”
“你是本教內哪個家族出身?”
“很多人都懷疑我有這種身份,想不到,你也是。”
“野生的天才見過,但野生且能發展到這一程度的天才,有時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人才和平臺,是相輔相成的。”
“我的家族並不顯眼,甚至很普通,放在約克城裡,就更是一般了,至於平臺……我的家族信仰體系是‘學習’。
我學東西很快,術法、陣法、召喚術等等這些,吃飯時翻一翻,就能學個差不多。
可能,我原本的天賦也不錯吧,因爲有時候我也無法分清楚,到底是哪方面的作用更大一些,我也沒辦法做一個控制變量法。”
“家族信仰體系?”
“是的。”
“你是認真的?不是那種曾經融入我教的某種餘留血脈傳承。”
“是體系。”
“怎麼可能。”
“定律有時候是演化於規律,而規律只是一個大概率的統計,會出現特例的。我爺爺對我有些溺愛了,怕我在外面混得不好,就給我加了個家族信仰體系。”
“聽起來,像是很簡單的事。”
“對他老人家來說,好像沒多少算是難的事。”
“不吃大醬的話,嘗一嘗豆子吧,豆子也很好吃。”
卡倫搖了搖頭,說道:“你用手捏豆子蘸大醬吃。”
“這一點氣味你都接受不了。”
“不是,你誤會了,我是嫌你手髒。”
伯恩:“……”
廚房門被打開了,老夫人端着兩盤菜餚走了過來,分別放在了伯恩和卡倫面前。
她期待地說道:“請你們趕緊嘗一嘗。”
卡倫拿起叉子,分開一部分鰻魚肉,再將其裹上特製的咖喱,入口滑嫩,味道很不錯。
“很好吃。”
“所以,我們維恩人就算脫離了大醬,也是會做飯的,不是麼?”
“是的,沒錯。”
“我有一個請求,我的孫女,希望能和您合影,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不方便。”
“好的,我知道了。”
老夫人轉身離開,將廚房門關閉後,裡面又傳出了吵鬧聲。
卡倫低頭,一邊繼續用餐一邊問道:
“你經常到這裡來吃麼?”
伯恩點了點頭:“我父親以前曾帶我來過,後來,我自己偶爾也會來。”
“哦,忘了告訴你了,你父親沒死,我在帕米雷思教聖地見到了他……”
卡倫將那段經歷大概講述了一遍,聽完後,伯恩微微皺眉,說道:“他也迷失了?”
“不,他沒有。”
“如果他一開始就保持着足夠的警惕和果斷,事情不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需要顧全大局,而且,他已經做了很多了。”
“任務,是不能有這種瑕疵的。”在這一點上,伯恩很堅持。
“但現實裡,永遠無法抹除掉意外的存在,就比如你的生命倒計時。”
“也對。”
伯恩低下頭,繼續用餐。
卡倫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說道:“我原本以爲告訴你這件事後,你會稍微開心一點。”
“父親和兒子,只是關係稱謂,我將家裡人更多看作是一個項目裡的合作伙伴,是同事。”
“這是我最敬重你的地方。”
“撇開立場呢?”
卡倫搖搖頭:“問題是,立場本就無法撇開。”
伯恩放下餐具:“我用好了。”
“接下來呢?”
“回辦公室,還有一些工作要做。”
“你消失了三天。”
“這三天裡,我都在忙着工作,一些內線、暗口,都需要我親自去走一趟,做好交接。”
“記得上次在丁格大區時,你去對你朋友表露了自己的健康,怕他驚訝於你居然沒死。”
“任何事情都需要做兩手準備,針對不同的人。”
“嗯,好吧。”
伯恩站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看着卡倫。
卡倫也站起身,問道:“好像還沒付賬。”
“我家在這間餐廳裡有股份,從月底分紅里扣除就好。”
“居然還是家族餐館,有點羨慕。”
“艾倫莊園在約克城裡的豪華餐廳酒店,也不少。”
“我又沒有股份,是我家貓的。”
“那隻黑貓?”
“嗯,它姓艾倫。”
“頗爾.艾倫,艾倫莊園族長辦公室裡那幅黑貓畫像就是她?”
“你究竟曾調查我到什麼地步?”
“不是爲了調查你,是當初拉斐爾家族族長暴斃時,我去過現場調查過;拉斐爾家族不值一提,但我在那位族長被燒成的灰燼裡,察覺到了禁咒的氣息。
很詭異啊;
到底哪位可怕的存在,會對那樣一個小小角色使用禁咒?
拉斐爾家族,又是怎麼做到得罪這樣一位強大存在的。
我調查到拉斐爾家族的利害關係,發現仇怨最深的就是其原主人家族,艾倫家族。
但我還是無法理解,這兩個小家族之間的鬥爭,怎麼能牽扯到那個層級的存在。
難道艾倫家族,真的會荒謬到,請那樣一位強者去爲自己復仇?”
“然後呢?”
“調查陷入擱置了,我無法追溯到那位強者,只知道他使用的是本教內的傳送陣法,還去了很多處地方,但那天他那麼多的行蹤,都被教內最高層給主動抹去了痕跡。
艾倫莊園再次引起我的注意力,還是在你進入我的視線後,因爲你,和艾倫莊園的關係,很不一般。
你和那位神秘的存在,有關係,是麼?”
“是的,他是我爺爺。”
伯恩翻了翻手掌,“能使用禁咒,而且把禁咒破壞力只侷限在把一個小家族信仰體系4級的人恰好燒成灰燼程度的人,來自一個不起眼的家族?”
“對於他來說,可能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禁咒。”
卡倫站在門口,伯恩繼續手撐着門,卡倫等着他出去,伯恩沒動。
卡倫只能先走出去,伯恩走了出來,手鬆開,門關閉。
“所以爲什麼?”
“原因麼?就是你覺得最荒謬的那個理由,艾倫莊園請他擊殺了兇殘無比的拉斐爾族長。”
“呵呵呵……這個以前的海盜家族,是腦子裡進水了麼?”
“他們還把我視爲新族長,我來他們莊園的第一天,就把我安排進了族長辦公室。”
伯恩愣了一下,點點頭,道:“和他們家族始祖一樣,水與火併存,這個家族做事,也是一會兒很有腦子一會兒很沒腦子?”
“因爲家族沒落了,有時候就挺尷尬的。”
“汪!”
小康娜揹着書包,牽着凱文走了過來,她手裡拿着一個冰激凌杯,而且是超大杯的那種,吃得很開心,嘴脣上都是奶油。
卡倫彎下腰,伸手擦乾淨其嘴角,問道:“你哪裡來的雷爾?”
小康娜目光下移,落在了金毛身上。
金毛咧嘴笑了,用嘴蹭了蹭自己身上的挎包。
挎包裡裝着雷爾,可以出來時給小康娜買零食吃。
這個家,除了普洱對小康娜嚴厲,其他人,都很寵她。
“快點吃完,回家前記得洗臉,別被普洱發現。”
“嗯!”小康娜用力點頭,然後又咬了一口,一臉享受。
伯恩注意到了小康娜身上的書包,提醒道:“裡面有器靈麼?”
“有。”
“有器靈你居然不設置封印?”
卡倫伸手摸了摸小康娜的腦袋,回答道:“她擁有叛逆龍神的傳承,器靈影響不到她。”
“妖獸研究所知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只是自己養不起,就借教內資源養一下。”
“叛逆龍神,在我教歷史上有很高的地位,雖然它並不屬於我教體系。”
“我知道。”
“你是怎麼做到讓她跟你的?”
那可是歷史上不惜和龍族翻臉開戰,和諸神都打過的,號稱最桀驁的神祇。
擁有它傳承的龍族,怎麼可能會低頭認主。
“除了我主,其他任何強大的神祇想要凌駕於它,都會被它堅決地反抗。”
卡倫沒回答,只是對伯恩笑了笑。
伯恩的心跳,開始快速加劇。
卡倫彎下腰,拍了拍凱文的腦袋,問道:“休養回來了麼?”
“汪!”
凱文用力點頭,還想要伸出舌頭來舔卡倫的手掌,卻被卡倫避開了。
它有些幽怨,憑什麼普洱可以,自己不可以?
“等我把他送走後,我就着手幫你解除所有封印。”
凱文狗眼亮起。
“那份狗腦子,到時候也給你吃了,不過那項研究需要繼續進行下去,狗腦子吃了後,你能再拿回來麼?”
凱文興奮地點頭,尾巴快速搖起,拍打在小康娜的身上,差點把小康娜手裡的冰激凌給拍掉了。
“等烏孔迦把你的狗頭送過來,也給你拿去。”
凱文神情僵住了。
它是清楚卡倫對它一直以來的提防,所以它真的沒料到卡倫會做到這一步。
“這是我答應過你的事,也是你應得的。”
凱文在卡倫面前匍匐下來,神情有些複雜。
“雖然我必然要去面對,但我其實並不知道該怎麼去贏,既然大概率是會輸的,輸的理由千千萬萬個,因爲你輸了,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少,你會對她們好,這一點,我是相信的。”
“汪!”
凱文對卡倫很堅定地叫了一聲。
狗腦(智慧思維)、狗頭骨(神軀),再加上卡倫給自己解開所有的封印,它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力量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唯一清楚的是,那時候的卡倫想要再鉗制住自己,就很難很難了。
它,可是神!
“好了,難得出來,你帶康娜再逛一逛,偷偷給她再買點零食嘗一嘗,然後就帶她先回去。”
交代完後,卡倫和伯恩走向另一邊。
凱文看着卡倫離去的背影,狗眼裡流露出追思和神傷。
它一直都很清楚,這位不是秩序之神。
但他和秩序之神很像,答應過自己的事情,從不反悔和打折扣。
在上個紀元裡,它曾成爲諸多主神手下的白手套,和那些強大主神合作,但每次得到秩序的召喚時,它總是難以自抑的激動。
普洱曾問過它,當年爲什麼那麼懶,都不搞個自己的小神教,它以各種神教約束理由去對普洱解釋。
但有一個理由它從未提起,如果能融入秩序的體系,成爲秩序之下的分支神,哦不,只是一位“大人”,它是極爲願意的。
這是它心裡曾經最大的心願,但苦於自卑,從未提起。
凱文忽然像是明悟了什麼,馬上看着自己身上的挎包,對着小康娜:
“汪汪汪!”
“唔,這麼着急麼?”
“汪!”
“會化掉唉。”
小康娜沒辦法,只能將冰激凌放下,然後從凱文挎包裡拿出了黑色術法紙,捏出了一隻黑烏鴉。
“汪汪汪!”
“知道了,知道了。”
小康娜將黑烏鴉放飛。
凱文立起四條狗腿,這一刻,它的狗眼裡露出了清晰的堅定:
“上個紀元的遺憾,在今天,它要補全回來!”
……
紀律部花園裡,一羣光頭正在最亮的那顆光頭帶領下,開展植樹運動。
“仔細一點,材料都很難的,細心施肥,種好後,它們結果很快,這些果子,可都是珍貴的材料,部長愛吃的!”
一隻黑烏鴉盤旋降落,達利溫羅伸手接了過來,打開後一看,臉上當即流露出激動的神情,黑烏鴉上寫着的是:
“光頭黨,集合開會!”
……
“你的馬車呢?”卡倫問道。
伯恩回答道:“我走來的,你的馬車呢?”
“沒坐馬車出來,算了,打車吧。”
“嗯。”
伯恩伸出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車停了下來,伯恩打開了後門。
卡倫看了一眼伯恩,說道:“你這樣,我有些不習慣。”
伯恩:“我也是。”
不過,卡倫也並未推讓,坐了進去,伯恩則關上後車門後,坐上了副駕駛位置。
他說道:
“我習慣在做任何事前,都提前做好準備。”
卡倫笑着問道:“怎麼,已經篤定了麼?”
“怎麼可能,我依舊覺得你是一個瘋子,一個迷失的臆想家,編出了很多符合邏輯的謊言,或者叫美夢。”
“真心話?”
“真的。”
“隨便你吧。”
“對了,那個造神計劃,看樣子是要開始了,羅蒂尼所在的自由黨已經佔據了議會多數席位,即將獨立組閣。”
“嗯,我知道,我這邊也要動手了,但這次他們的方案比上次進步多了,我得親自去組織收網,怕萬一有什麼泄露,事情變得更棘手。”
“上次地洞是你,這次也是你?”
“沒辦法,我必須去的,不僅是對秩序的責任與忠誠,更是因爲,我對污染的抵抗能力,比你們所有人都要高。
神,本就是這個世上,最大的污染源。
呵呵,抱歉,我又說臆語了。”
“挺好的,能帶着美夢去死,也很不錯。”
出租車在教務大樓前面停了下來,伯恩付了車費,和卡倫一起下了車。
出租車司機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下車的二人,自言自語道:
“兩個神棍。”
……
卡倫和伯恩一起走進教務大樓時,所有神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向二人行禮。
伯恩沒像以前那樣急着離開,而是用目光在這裡的人和物上,一一掃過。
過了很久,他才挪開步子,走到電梯前,他的侍從官已經在那裡等候。
電梯門打開,卡倫和伯恩走了進去,侍從官則被伯恩吩咐道:
“留在外面,不準外人進我辦公室打擾。”
“是,首席。”侍從官又向卡倫鄭重行禮後,退出了電梯。
電梯門關閉。
伯恩閉上眼,感慨道:“我原本以爲,我上岸後,可以在這裡工作很久的。”
“我從你的語氣裡,沒聽出遺憾,看來,你並不是很喜歡這種站在陽光下的工作,還是喜歡站在陰影裡的生活,是麼?”
“聽你這夢話的意思,還能選?”
“能的,製造個意外,把屍體弄失蹤,你就能換個身份了。”
“呵呵呵,那你之前怎麼不這麼安排,還特意讓我單獨死在你面前?”
“唉,沒辦法,我這裡黑戶太多了,還有兩個見不得光的,現在還不敢讓他們上崗。”
“誰?”
“茉琳迪,你認識麼?”
“亡靈大法師?”
“喂,你怎麼什麼都調查過?”
“大祭祀擔任駐一附屬神教外交大使時,曾鎮壓過那個附屬神教爆發的一場政變叛亂,我當時作爲後續入場控制局面的神官之一,曾目睹過鎮壓叛亂後的場景。
當時,被無數白骨啃食的屍體景象給震撼到了,稍微問了問,得知是大祭祀手下一位優秀亡靈大法師的手筆。
爲此後來,我還特意專門花了些時間和精力研究過本教體系下的亡靈術法。”
“研究得怎麼樣?”
“是有一點效果。”
伯恩攤開手掌,一團黑色的骷髏凝聚而出,裡面蘊藏着亡靈氣息,正在尋覓屍身去附着。
卡倫微微仰起頭,輕聲道:
“秩序——亡靈天災。”
剎那間,一個個黑色骷髏頭從電梯內壁探出,將整個電梯裡填滿,它們一個個情緒無比亢奮,蘊含着極爲濃郁的亡靈氣息。
要是將它們放置在屍骸富集處,輕易就能掀起屍潮。
伯恩扭頭,看向卡倫。
卡倫很平靜地說道:“我告訴過你的,我學東西很快。”
“你到底還會多少東西?”
“這取決於我吃飯的次數。
不過,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學得快,卻並不意味着學得深入,想真的到那種可以談得上造詣的境界,需要太多時間和精力往裡面填了,我現在有些缺這些,唯一還在做深入的,也就一個陣法。”
“還有一個沒上崗的,是誰?”
“我上司的前任。”
“他不是死了麼?”
“嗯。”
“這兩個,確實不適合以原本的身份上崗,你這個夢做得,還挺有邏輯性。”
“呵呵,對啊。”
電梯門打開,卡倫跟着伯恩進了他的首席主教辦公室。
伯恩在自己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然後開始忙工作。
卡倫則在沙發上坐下,扭頭,看着窗外的風景。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流逝。
這期間,只有伯恩不斷翻閱文件和簽字的聲音。
卡倫很安靜地在等待,他其實很忙,雖然有能幹的手下幫自己分擔了大部分的事務,可有些事情只能自己親自去處理。
但卡倫並未覺得不耐煩,做喪儀社生意的人,最需要關懷和耐心。
有些人死前,想要一些特殊的儀式感,與這個世界做體面的告別;
但也有一些極個別人,恰恰相反。
就比如伯恩,他可能覺得工作到死,是一種幸福。
不,他可能對“幸福”這種情緒並不感興趣。
他是真的在踐行着,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秩序的事業。
漸漸的,卡倫將自己的注意力從窗外挪了過來,他就坐在沙發上,看着伯恩。
伯恩不是自己見過的讓自己敬佩的第一個秩序神官,伯恩也曾經說過:他堅信,秩序神教內有很多個和他一樣願意爲秩序獻出一切的神官,否則你根本無法解釋秩序神教爲什麼會發展成當世第一神教。
但是,在這個將神視爲至高的教會圈裡,又有多少人會願意低下頭看看自己腳下、自己身邊,同樣在爲信仰付諸行動的這些普通信徒呢?
信徒,纔是信仰體系真正的主人,是信徒的意念,創造出了神教,甚至是……神。
卡倫眼裡逐漸顯露出明悟之色,凱文說過,神教和信徒對神有約束;
所以,神祇的那種機械式迴應的部分,應該就是信徒信仰之力凝聚出的法則。
而剝離出這部分後的神……本質上,就是生命層次更高的強大存在。
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集合體,神,也不例外。
卡倫緩緩閉上眼睛,他的雙臂撐在沙發上,他在思考,思考要將自己、神、信仰和信徒之間,到底要如何安置。
漸漸的,他感到了一股觸動。
現在的他,是神啓,下一階段,則是神牧。
剛修行時,普洱做過個很奇妙的比方:神僕就是引起神的注意;神啓就是聽到神的呼喚;神牧,就是將神請到自己“店裡”(心中)來。
但它,到底該擺在哪裡呢?
請進來的,到底是神的哪一面?
在戰場上神啓之後的境界,在此時,出現了鬆動的趨勢。
雖然還不到即刻突破的時刻,但突破口,已經被卡倫抓住了,只要順着它繼續感悟下去,那距離自己的神牧,就只是時間問題。
一旦自己達到神牧境界……那對於自己的實力來講,就是又一場質的飛躍。
那就真的是,除了神殿長老之外,就沒有再能威脅自己的存在了。
至於神殿長老……那就是茵默萊斯家族的傳統,等自己成爲“審判官”時,那就將再次發生巨大的變化。
正在工作的伯恩,忽然聞到了一股香味。
這香味沒辦法具體形容,卻能讓人感到心脾的舒緩,意識的清晰以及靈魂的放鬆。
他有些意外地擡起頭,看向對面坐在沙發上的卡倫。
隱約間,他似乎看見以卡倫爲圓心,四周盪漾開去的思想意識的光輝,夾雜着淡淡的秩序氣息。
伯恩放下了手中的筆,一聲清脆的“啪嗒”聲,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再也察覺不到先前的那種味道了。
而卡倫,依舊閉着眼,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小憩。
一時間,伯恩開始懷疑,先前的感覺,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辦公桌上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但他已經累了。
他沒辦法把工作處理完,因爲新的工作,隨時都會被送過來。
他很早就想休息了,來自身體污染的折磨,來自對這個上岸後新身份的不適,但他無法說服自己很乾脆地放下一切去閉眼。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工作狀態,並且享受這種慣性,他能感知到疲勞和痛苦,同時卻又不捨得脫離。
“咚……咚……咚……”
教務大樓,下班的鐘聲響起。
現在,是時候了。
伯恩舒緩起了自己的身體,放鬆自己的靈魂,同時不再控制自己體內的問題爆發,他的靈魂正在被逐漸侵蝕覆蓋,他的意識,也在逐漸的退去。
他甚至都沒有主動去喊醒卡倫,提醒他自己要死了。
因爲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雖然種種線索和他的感覺,都在將自己指引向卡倫的那個夢。
但他是伯恩,他連家人關係都可以淡漠,又怎麼可能真的天真地去允許自己沉浸入那種美好的夢裡?
身爲秩序的信徒,他認爲這是一種自甘墮落!
終於,
他的眼睛緩緩閉合,最後,又看向了卡倫。
一個很優秀的年輕人,他代表着秩序的未來,他得到了沃福倫和自己的認可,他已經崛起,成爲神教內無法忽視的一座山峰。
我很榮幸,能在你的成長途中出過力,幫過忙,不管未來神教的路途在何方,至少,有了你,有了你們,神教可以在未來,以更好的姿態去面對所有可能降臨的局面。
現在,我累了。
靈魂和那無法根除的污染一起,逐漸消散;生機,從這具身體裡,被不斷地抽出。
僅存的那點模糊視線,如同風中搖曳的那根燭火。
在燭火熄滅前,
伯恩褪下一切對自己的嚴格要求、負擔、防備、理性,很單純地感懷:
卡倫,要是你的那個夢是真的,那該多好。
如若我主,真的已經降臨,且和我們站在一起,那我們,又有什麼好彷徨好畏懼的東西?
“讚美……秩序。”
燭火熄滅,
眼睛閉合;
最後的畫面裡,卡倫依舊坐在沙發上。
看來,的確是一場夢啊
是啊,我到底在奢望着什麼,我到底在天真着什麼啊。
我要懺悔,
我要懺悔,
我要懺悔……
可是爲什麼,我還能懺悔啊?
死亡,不是結束麼,我還能擁有思考的意識?
不,
我不僅還能思考,我好像還能……還能動一動?
伯恩閉合上去的眼皮,緩緩睜開。
辦公室裡的光亮與環境,讓他既熟悉又陌生。
而當自己睜開眼時,卻看見先前還坐在沙發上的卡倫,現在已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前。
饒是作爲一名經驗豐富的資深陰影人物,此刻,他的大腦也麻木了,彷彿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只有那不斷膨脹攀升的情緒,開始涌出。
放在以前,他是絕不會允許自己被情緒左右,可現在,他卻完全顧不得這些了,因爲他還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股穩定運轉流淌的法則,它正在給予自己“生命的力量”,只要它不熄滅,那自己的生命之火,將永久存續。
這不是甦醒,這不是那種甦醒,不是,這是……
伯恩擡起頭,看着卡倫,兩行熱淚從他的眼眶流出。
他的雙手開始顫抖,他的全身,都開始了顫慄。
身下所坐的這張椅子,在此時,是那麼的不合時宜!
這個夢,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站在自己眼前的,曾經和他在工作中接觸,在審判庭交鋒,後來將自己的權力、人脈全都貢獻出去,心甘情願地爲其鋪路的這個年輕人,他真的就是……
“我……我……我……我……”
那道讚美的稱謂,卻遲遲無法從喉嚨裡發出。
即使面對死亡都能淡然面對的老人,此刻卻處於哽咽和崩潰中,難以自拔。
卡倫拿起伯恩放在辦公桌上的筆,將其重新送到其顫抖的手中,並捏了捏他的手指,讓其將筆攥住。
伯恩只是很麻木地,任憑對方對自己進行擺佈。
卡倫微笑問道:
“雖然下班時間到了,可你的工作,可還沒做完呢。”
“是……是……是的。”
“那就沒辦法了啊,工作,還是需要人繼續做下去,還不到歇的時候啊,所以,伯恩,很抱歉的通知你……”
卡倫雙手攤開,很無奈地說道:
“加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