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先前靈魂之聲的滲透,書房內安靜多了。
至於現在外面普洱和拉斯瑪的打架動靜,甚至都不如樓下梅森叔叔打開的鯡魚罐頭來得影響大。
也不知道,叔叔的那罐罐頭到底是保存得比較好,還是比較壞。
卡倫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薰香,掏出火機,點燃。
其實,打個響指用個淨化術法更簡單,沒這麼做,是捨不得這裡屬於家的味道。
狄斯看着卡倫的動作,問道:“還在抽菸?”
“戒了,遇到煩心事時會偶爾來一根。”
卡倫將火機和口袋裡的煙盒放在了書桌上,像是個犯錯的孩子上交罪證。
“煩心事多麼?”
“越來越少了,因爲越來越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就沒太多時間可以留給煩惱。”
“康娜是個不錯的孩子。”
“她是普洱帶大的。”
“普洱自己也是個‘孩子’,還會帶孩子?”
“可能是回家後,成熟了不少。”
也就是普洱現在在外面打架,否則聽到兩個年紀比她小的爺孫這樣評價她,大概率會羞氣得炸毛。
“我贊成你把這條龍當孩子養,這沒什麼不可以的,但你自己的孩子呢?”
“爺爺,還早。”
“沒相處好麼?”
“相處得很好。”
“完婚了沒有?”
“還沒有。”
“怎麼耽擱了?”
“回去後沒多久,她就覺醒了家族血脈,然後我就參與了教內工作,比較忙,一直忙到現在。”
狄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有些時候,我也無法理解艾倫家族的行爲。”
卡倫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畢竟,艾倫家族曾做出過請一位“神殿長老”刺殺敵對家族族長的豪奢之舉。
把善於調查推理的老陰影特務伯恩,都一度弄得百思不解。
想來,當時爺爺手拿書籤,出現在拉斐爾族長辦公室時,應該也是皺着眉的。
“你的外婆沒催你麼?”
“爺爺,您怎麼知道我在維恩見到了外婆?”
“她的性格,是忍不住的。”
“外婆偶爾也會催;另外,我還認識了外公、舅舅和表弟。”
“德隆?”
“外公他變了很多。”
狄斯點了點頭。
“還有表弟,他叫理查,是一個很懂事的小夥子,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把我往家裡領。”
“阿爾特血脈。”
“是的。”
“這孩子血脈濃度太高,會出問題。”
“爺爺,您見過他?”
狄斯搖了搖頭:“這種血脈,覺醒得太早太敏銳,就會變成詛咒,讓他去借用帶柔和屬性的教會信仰之力進行緩解吧。”
“他已經在利用米爾斯女神教的信仰之力進行壓制了。”
卡倫心中不禁感慨,理查機緣巧合下找尋到的特殊方法,原來爺爺這裡,早就有方案。
“爺爺,我還認識了一個孩子,他母親也是被污染了,您曾經去救治過她,到現在,他家中客廳裡還掛着您的畫像,他和他的爺爺奶奶,對您很是感激。哦,對了,這次他也來了,稍後您就能見到他。”
“只是各取所需。”
原本在此時,卡倫可以順着去詢問自己“父母”的死因,因爲狄斯當初之所以去治療文圖拉的母親,是在爲救治自己的兒子兒媳找尋方法。
可猶豫了一下,卡倫終究沒有再深入這個問題,而是微笑道:
“我見到了泰希森大人。”
“他罵你了沒有?”
“罵了。”
“他心裡不平衡,總是會找機會罵你的。”
狄斯沉睡前,藉助秩序神教的傳送陣法去了很多地方,其中有一處,就是專門和泰希森告別的。
當時兩個人站在陽臺上,說起了過去,也說起了各自的孫子。
“泰希森大人,教訓得很對,也很及時,他教會了我理解《秩序條例》。”
狄斯聞言,低下頭,他的書桌上,自然也放着一本《秩序條例》。
“他這一生,就綁死在了《秩序條例》上,他想把你也綁上去。”
“爺爺,我覺得身爲秩序信徒,這是應該的。”
“這本就不是你這個年紀該去領悟的東西,越早領悟,這一生就會活得越累。”
“但也很充實。”
狄斯笑了,他沒有因爲孫子的這淡淡反駁而生氣,反而點了點頭:
“怪不得職位能升得這麼快。”
卡倫也笑了:“爺爺,您當您的孫子是靠投機上位的麼?”
“我不知道,我這輩子坐得最高的位置,也就是審判官。”
“我見過了很多人,基層的神官,包括高層的一些大人物。”
“以你現在的地位,大人物,應該已經不多了吧?”狄斯看了一眼窗外,“神殿裡的那幫傢伙不算。”
“確實不多了,不過一路上,確實見到不少害蟲,但更多的,還是虔誠的秩序信徒。”
“確實變了很多,記得你以前坐在這裡時,你知道我從你的眼睛裡看見什麼了嗎?我看見了我孫子眼裡,對教會的鄙夷和不屑,呵呵。”
“同樣的東西,我相信您現在肯定依舊能看出來。”
“是啊,看到了,我看見了一雙忠誠於秩序的眼眸;我很欣慰,真的,我本不想讓你進入教會圈,但我很樂於看見,我的孫子,是一個真正的秩序信徒。”
“這一切,都源自於爺爺您的啓蒙。”
狄斯伸手指了指窗外:“那條狗的封印,是你解開的?”
“是我。”
“老霍芬要是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是有原因的,爺爺,因爲……”
“你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至於解釋,你親自去和老霍芬說吧。”
“霍芬先生他已經……”
“他快到了。”
“什麼?”
當初,可是卡倫親自爲霍芬先生辦的葬禮,將他下葬。
狄斯沒做過多解釋,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邊,卡倫也跟着站了過來。
似乎是爲了應景,又像是團聚交談中間的休息穿插,總之,爺孫倆終於準備留意一下時局,給予那些直接參與和正在觀察的“大人物們”一些基礎的尊重。
“這次的陣仗,比上次大多了。”
“是的,爺爺,這次行動分爲兩個部分,一半指揮權,在烏孔迦手裡。”
“烏孔迦起來了?”
“爺爺您認識他?”
“不認識,也沒見過,但知道他活了很久。”
“是的,他活了一千年,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
“會很無聊吧,身邊人都不在了,也沒什麼好牽掛的,會很寂寞。”
“您說得沒錯。”
自己之所以過去能請得動烏孔迦爲自己出手,也是因爲“室友”的關係,在現如今烏孔迦這裡,得到了時間的沉澱。
漫長歲月中,能繼續讓他掛念的人和事,真的不多了。
“那另一半的指揮權在誰手裡?”
“在您的孫子,我手裡。”
“呵呵呵,我還以爲你是偷偷潛回來的。”
卡倫拿出一道令牌,展示給狄斯看:“爺爺,您孫子現在可是指揮着外面的一支軍團呢。”
“好像記得聽拉斯瑪咆哮過,說你在戰場上也立過功。”
“是的,但只是些小打小鬧。”
“這個時候,好像不應該謙虛吧?孩子,我想聽你的炫耀。”
“因爲大環境發生了變化,我教現在所面對的對手,已經不再是其他神教;諸神歸來,不再是預言,而是肉眼可見的現實。”
狄斯沉默了,然後用手掌輕輕拍打窗臺:
“祂吃了那麼多,卻也終究要撐不住了麼。”
卡倫驚訝道:“爺爺,這您都知道?”
“就算是豬圈裡的豬,每天聽着隔壁屠宰場同類的慘叫聲,也能明白自己的命運了。
所有神教的神殿,只有我教的神殿長老需要定時輪班一樣奉獻出力量。正常情況下,沒辦法活到最後的終結,而是要在尾聲階段,進行投獻,就像安卡拉的結局。
在祂的眼裡,我們就是血庫,等到無法繼續提供所需的穩定營養時,再將我們一口吞掉。”
狄斯看向窗外的光柱,笑道:
“他們,我們,都是祂所圈養的豬玀而已。”
“爺爺,祂是爲了……”
狄斯打斷了自己孫子的話:
“我能猜到是爲了什麼,諸神不出的紀元,只有祂還在不停地喊餓。
但是憑什麼,需要我們一代一代人,去進行獻祭,只爲了成就祂的偉大?
沒錯,祂是神,祂站在秩序規則的最頂端,但祂就能因此代替所有後來者做出決定了麼?
祂就這麼篤定,祂做的就是最好的,後面的人,就一定不如祂?
連嘗試和選擇的機會,都不給。
祂視我們爲豬玀,可我們卻還要讚美祂。
呵呵,
讚美妓女養……”
“爺爺,我能理解您!”
狄斯看着卡倫,問道:“你怎麼了?”
“爺爺,我只是覺得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
卡倫是清楚爺爺對秩序之神的憤怒點在哪裡的,從個人角度出發,要是沒有秩序之神封堵紀元,以爺爺的天賦,他是有很大機率成神的。
拉涅達爾和迪克諾,都曾對爺爺給予過這樣的評價。
但秩序之神的選擇,不僅阻擋住了過去神的迴歸,也封堵住未來神的誕生。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爲秩序之神這種問都不問,過場都不走一下的直接安排,傷到了爺爺自尊驕傲。
爺爺自始至終都信仰秩序,反感的,是秩序之神本神。
勸說爺爺的話語,卡倫早就打了很多次腹稿,可偏偏在面對剛甦醒不久的爺爺時,這些話語起了個頭,就說不下去了。
因爲,問題在這裡,變得更爲複雜。
卡倫曾幾次親自犯險,爲了《秩序之光》,主動將自己的所有既得放下,甚至將自己的命拿去賭,這才換來了在日常工作中和在戰場上,要求其他秩序信徒和自己一樣做時的問心無愧。
這是秩序的傳統,告訴你應該爲什麼而死,然後問你是否願意,如果你願意,那就心甘情願地去死吧。
可同樣的操作,在面對自己的爺爺時,卡倫卻變得生澀了。
這不僅是家人的緣故,就算是理查、舅舅他們,卡倫也一樣帶着他們去戰場,更是讓舅舅他們當作誘餌,同時還把和自己是共生契約關係的普洱和他們放在一起,就算最壞的意外發生了,卡倫依舊無悔。
可爺爺是不同的,他的身份定位應該是和那些“分支神”比肩,可卡倫能鄙夷分支神的“反水”,是因爲那些分支神大人們曾追隨過秩序之神,他們和秩序之神是有承諾,是有契約的,至少曾爲了一個共同的理想奮戰廝殺過。
可秩序之神對爺爺,卻是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爺爺要的,是尊重。
卡倫的沉默,讓狄斯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坐回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經變溫的茶水,說道:
“卡倫。”
“嗯,我在。”卡倫結束了失神狀態,也走回到書桌邊。
“你是我的孫子,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會同意的。”
“我知道,我也相信。”
離家遠行後,卡倫才逐漸明白,狄斯到底爲自己這個孫子,準備了多少東西,生怕自己在外面過得不好,生怕自己受委屈。
本質上,和梅森叔叔他們是一樣的,只不過叔叔他們關注的是物質生活方面。
狄斯笑道:“作爲這次行動的指揮官,你是有其它任務在身上的,是吧?”
“嗯?”
“有人安排你做什麼嗎?說吧,沒事,爺爺都答應。”
卡倫在椅子上坐下,回答道:“我們的大祭祀在出發前,確實安排過我一個任務。”
狄斯點了點頭,一點都沒生氣,而是擡了擡手:
“說吧,告訴爺爺,這位大祭祀想要什麼?”
“他想得到您的幫助,與您達成合作,共同面對諸神歸來的劫難,他不希望看見神重新降臨這個世界,他想要阻止,不惜一切代價地阻止。”
狄斯說道:“那麼,他想要的,和神殿這幫傢伙,不一樣。”
“他是提拉努斯的傳承者,但他好像自己把提拉努斯給鎮壓了。”
“他比拉斯瑪有趣多了。”狄斯感慨道,“他的大祭祀,也會做得比拉斯瑪更像大祭祀,拉斯瑪只是神殿操控下的一具傀儡,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顯然,狄斯很清楚,一位神子坐到大祭祀的位置上,意味着什麼,而且,他還是提拉努斯的傳承者。
“是的,他如今的權力和威望,連當初的布達拉斯都比不過,但是在這件事上,他沒辦法去和神殿撕破臉,或許,他想知道您的態度,這會決定他下階段的動作。”
狄斯問道:“他需要我什麼樣的態度?”
“這……”
“是配合神殿,向神殿低頭,還是對神殿進行反抗?亦或者,徹底撕破臉動手?再或者,讓我帶着家人逃出這裡,隱匿起來,和神殿玩捉迷藏的遊戲?以及……單純站出來,宣佈願意遵從這位大祭祀的法旨?”
“啊?”
“卡倫,如果他能給你想要的東西,爺爺願意配合他的要求。”
說這些話時,狄斯很平靜。
卡倫也清楚,以爺爺的性格,他不會說氣話和反話。
他是真的這麼想,也是真的願意這麼去做。
這大概就是長輩對晚輩的無條件疼愛,超越了世間一切所謂的利益關係邏輯,不,是根本就不講邏輯。
過去,卡倫也曾一邊隱蔽自己的身份一邊自嘲過,哪天自己身份暴露了,那就只能去做神教最頂尖一批的公子哥了。
因爲潛意識裡他很清楚,爺爺對自己,是無限的疼愛……不,是溺愛。
可是,愛是相互的,爺爺顯然誤會了,自己怎麼會把他當作籌碼,去和大祭祀完成交易呢?
然而,在爺爺的視角里,自己孫子這次的歸來,似乎是帶着這種目的性的,但他依舊不生氣,還是縱容。
他的孫子可以變,畢竟長大了,有自己想法了,這很正常,不變的,是他對孫子的態度。
“爺爺,不是這樣的,大祭祀給我的任務,只是順帶的,我也是想利用這樣的身份機會回來,好幫您一起解決這次神殿針對您的行動。
您不用去想我和大祭祀達成了什麼交易,我不會這麼做的,拿家人做交易,這違背了我們茵默萊斯家的傳統。”
狄斯的手,放在杯蓋上。
卡倫見狀,馬上起身拿起熱水壺續上熱水。
狄斯沒有喝茶,而是用指尖輕輕摩挲着杯壁,說道:“可是,我從你的眼裡,看見了愧疚。”
是有愧疚,因爲自己要勸說驕傲的爺爺,和自己站在一起。
狄斯將茶杯輕輕推到卡倫面前,說道:“你也喝點水吧。”
卡倫低下頭,發現經過先前的指尖摩挲,剛倒入的熱水,現在裡面出現了冰塊,成了一杯冰水,爺爺一直記得自己孫子的喜好。
卡倫將杯子端到手中,冰冷的杯壁卻摸出了溫暖的感覺。
“孩子,不要不好意思,不要覺得難以開口,更不要覺得愧疚,爺爺願意爲你,去做任何事。”
“那……秩序之神呢?”
“呵呵,秩序之神,祂又不會喊我爺爺。”
“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