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克勞萊小姐的親戚爲她擔憂

英勇的戰鬥結束之後,軍隊從法蘭德爾斯出發,向法國邊境推進,準備在佔領法國全境以前,先守住它邊界上的炮臺。正當這時候,許多和本文有關的人物還平安住在英國,他們的動靜,也得在書裡佔據應有的地位,請忠厚的讀者不要忘記。在上面所說的戰亂之中,克勞萊老小姐住在布拉依頓,對於正在發生的大事並不怎樣關心。當然,這些事使報紙增加了趣味。布立葛絲把政府公報讀給她聽,上面提到羅登的果敢,讚揚了一番,而且不久便發表他升級的消息。

他的姑母說:“這小夥子做了那麼一件不能挽回的傻事,真可惜!有了像他那樣的本領和地位,很可以娶個有二十幾萬鎊陪嫁的闊小姐,像酒商的女兒之類——葛雷恩斯小姐就是一個。要不然,也能和國內最舊的世家攀親;將來我的錢也會傳給他——或是傳給他的兒女,因爲我還想活幾年呢,布立葛絲小姐,雖然你巴不得要我快死。可是現在呢,他命裡註定要做叫化子,只能娶個舞女。”

布立葛絲小姐說:“親愛的克勞萊小姐何不慈悲爲懷,對英勇的壯士生出哀憐之心呢?他的名字不是已經銘刻在我國光輝的歷史上了嗎?”滑鐵盧大戰使她非常興奮,二則她天生愛用浪漫的口氣說話,有了機會從來不肯錯過。

“上尉——我該稱他上校,——上校的豐功偉績,還不能替克勞萊一家增光嗎?”

克勞萊小姐答道:“布立葛絲,你是個傻瓜。克勞萊上校把克勞萊家裡的好名聲玷污了。虧他竟娶個圖畫教員的女兒,哼!娶個給人做伴兒的女人!她不過是這路的貨,布立葛絲!她跟你是一樣的,不過她年輕些,而且比你好看得多,也聰明得多。我常常疑心,不知道你跟那個該死的混帳女人是不是同謀,因爲你從前真佩服她。她會要那些下流的把戲,所以羅登上了當。我想你多半是同謀。我現在不妨告訴你,如果你見了我的遺囑,準會失望,現在請你寫封信給華克息先生。說我立刻要見他。”克勞萊小姐差不多天天寫信給她的律師華克息先生,因爲關於她財產的原來的處置已經完全取消,將來究竟怎麼分派,又茫無頭緒。

老小姐的病倒好了許多。只看她對布立葛絲小姐挖苦的次數逐漸增多,口氣逐漸尖刻,便是證明。可憐的女伴虛心小膽,逆來順受,一來她天生好性子,二來也不得不做這面子。總而言之,在她的地位上,只能這般奴顏婢膝的侍奉東家。女人欺壓女人的情形誰沒有見過?好些可憐東西碰在母大蟲的手裡,就得天天受苦,受盡侮辱虐待;這種苦楚是男人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我這話說到題外去了。我們剛纔說到克勞萊小姐每逢生病復原的時候,比平常更討厭,脾氣也更壞。據說傷口長好之前疼得最利害。

病人應了大家的希望,漸次復原;在這當兒她只准布立葛絲這麼一個倒楣鬼兒走近她。話雖如此說,克勞萊小姐的親戚們可沒有忘記這位至親骨肉,不時的送些禮物和念心兒來,寫的信十分親熱,總希望她別把他們扔在腦勺子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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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我們先說她侄兒羅登-克勞萊。有名的滑鐵盧大戰已經過了幾星期,克勞萊小姐在政府公報上也已經看到這位才幹出衆的軍官怎麼立功,怎麼高升的消息。一天,地埃泊的郵船到達布拉依頓,她侄兒克勞萊上校給她捎來一郵包的禮物和一封信,信上的口吻非常恭順。匣子裡裝着一副法人的肩飾,一個榮譽軍團的十字章,還有一把劍柄——全是從戰場上撿來的紀念品。那封信上有一段寫的很幽默,描寫那劍柄原是敵軍禁衛軍指揮官的東西,他剛在起誓說“禁衛軍的傳統便是誓死不屈”,①哪知不出一分鐘就給這邊的小兵捉住做了俘虜。交戰的當兒小兵把槍柄砸破了法國人的劍,羅登便把破軍器拿了回來。十字章和肩飾是法國騎兵隊上校的遺物,他交鋒的時候死在羅登手裡。羅登-克勞萊拿了這些戰利品,覺得最好還是把它們送給最疼他最關心他的姑媽。目下他正在向巴黎行軍,不知姑媽要不要他繼續寫信?在法國首都也許有好多有趣的消息,而且那裡還有許多克勞萊小姐的老朋友,全是大革命以後避難到英國、得過她好處的人。

老小姐叫布立葛絲回了一封信跟他道喜,措辭非常客氣,並且鼓勵他以後多多來信。她說他第一封信寫得那麼有趣生動,她已經在等着看底下的信了。她對布立葛絲說:“我很明白,羅登像你一樣,決計寫不出那麼好的信,可憐的布立葛絲。這準是那混帳女人,那聰明的利蓓加的手筆。我知道句句都是她說了叫羅登記下來的。可是也不必因此就不叫我侄兒替我解悶兒,只管讓他以爲我很樂意就行了。”——

①指揮官名康伯朗納(P.J.E.Cambronne,1770—1842),爲英隊所俘,自己不承認說過這句話。

不但信是蓓基的手筆,連戰利品也是她送來的,不知克勞萊小姐猜着這一點沒有。戰事完畢以後,多少小販登時就靠着出賣戰爭紀念品的方法賺錢,上面說的戰利品就是羅登太太花了幾法郎買來的。這秘密自然逃不過無所不知的小說家。不管怎麼着,克勞萊小姐客氣的回信使我們的朋友羅登小夫婦倆非常高興。他們的姑母分明已經消了氣惱,以後希望大着呢。照羅登信上的口氣,他們僥倖隨着勝利的軍隊開進巴黎;到了巴黎,兩夫婦仍舊不忘記寄許多風趣的家信回去替她解悶。

自從牧師太太回到女王的克勞萊去服侍摔斷鎖骨的丈夫,老小姐寫給她的信可沒有那麼客氣。別德太太行事霸道,愛管閒事,是個愛動不愛靜的人。這次在她大姑面上鬧了個彌縫不了的大亂子,因爲她不但欺負克勞萊小姐和她家裡的人,而且把她悶得難受。布立葛絲小姐受到主人的囑咐,寫信給別德-克勞萊太太,說是從她走後,克勞萊小姐病勢大大的有了起色,因此不勞費心,請她不用離家回來伺候克勞萊小姐。倘若可憐的布立葛絲有點兒剛性,得了這麼一個差使準覺得高興。別德太太以前對待她那麼蠻橫霸道,現在能夠回過去報復一下子,一般的女人都免不了稱願。可是說句實話,布立葛絲是個沒有剛性的膿包,仇人倒了楣,她又心軟了。

別德太太心地倒很明白,她說:“我真是個傻瓜,上回給克勞萊小姐送珍珠雞去的時候不該附那麼一封糊塗信,讓她知道我要回去。我早該一句話不提,闖進去把那可憐的寶貝兒——那糊塗的老太婆從她們手上搶過來纔對。布立葛絲是個膿包,那女傭人更是貪得無厭。唉,別德,別德,你幹嗎摔斷了鎖骨呀!”

真是的,幹嗎摔斷了鎖骨呀!以前我們已經知道,別德太太當權的時候,使的手段太巧了。她把克勞萊小姐一家子緊緊握在手掌心裡,一絲兒不放鬆,哪知機會一到,手下的人叛變起來,弄得她一敗塗地,沒有挽回的餘地。她和她自己家裡的人,都認爲一方面是老太太自私得氣人,另一方面是有人使奸計陷害她,把她坑了。她爲克勞萊小姐犧牲自己,對方卻惡狠狠的全沒有良心。羅登的高升和公報對他的讚揚,叫虔誠的基督教徒老大不放心。羅登現在是陸軍中校,又得了下級騎士的封號,他姑媽會不會因此原諒他呢?混帳的利蓓加會不會重新得寵呢?牧師太太給她丈夫寫了一篇星期日宣講的訓戒,批評炫耀武功怎麼浮而不實,心地邪惡的人又怎麼得意發跡。賢明的牧師用他最優美的聲調在教堂裡宣讀這篇文章,可是一個字也不懂。畢脫-克勞萊那天也在做禮拜。從男爵無論如何不上教堂,所以單是他帶着兩個妹妹去了。

自從蓓基-夏潑走掉之後,這老東西鬧得不成話,區裡的人認爲他傷風敗俗,他的兒子只能暗暗叫苦。霍洛克斯小姐帽子上的緞帶越來越燦爛。凡是有體面的人家嚇得絕跡不進他家的大門。畢脫爵士時常喝得醉醺醺的到佃戶家裡串門子;每逢趕集的日子,便跟種地的莊稼漢在墨特白萊和附近各處喝攙水的甜酒。他趕着家裡的馬車,套着四匹馬,到沙烏撒浦頓去,霍洛克斯小姐總坐在他車子裡。區裡的人每星期都準備在本地的報紙上看見他們兩人的結婚啓事。他兒子也同樣擔心,一肚子說不出的苦。克勞萊先生這副擔子真是沉重;在宣教會上或是鄰近宗教性的聚會上,他從前一講就是幾個鐘頭,現在箝口結舌,施展不出口才來,因爲他一站起來,就覺得聽衆肚裡暗想:“這就是荒唐老頭兒畢脫爵士的兒子。那老東西這會兒大概在酒店裡喝酒。”有一次,他講到聖經上鐵姆勃克吐的王怎麼蒙在黑暗之中,他的好幾個妻子也見不到光明,人堆裡一個吉卜賽無賴問道:“你們在女王的克勞萊有幾個老婆,正經少爺?”講壇上的人都吃了一驚,畢脫先生的演講也泄了氣。女王的克勞萊大廈的兩位姑娘若不是克勞萊先生,簡直就會變成野人。畢脫爵士賭神罰誓說從此不許再請什麼女教師,克勞萊先生威嚇着,才逼着老頭兒把她們送進學校。

我剛纔說過,不管克勞萊小姐的親愛的侄兒侄女意見怎麼不合,可是他們一致愛她,時常寫信問候她,或是送她些禮物表達心意。別德太太送去幾隻珍珠雞,幾棵極肥大的菜花,又不時的附一個漂亮的錢包呀,針墊呀,說是她親愛的女兒們做了孝敬姑媽的,只求親愛的姑媽在心上留個縫兒給她們。畢脫先生從大廈送了些桃子、葡萄和鹿肉給她。這些聊表寸心的禮物,便由沙烏撒浦頓郵車帶到布拉依頓克勞萊小姐那兒。有的時候畢脫先生本人也坐郵車到布拉依頓。一則因爲他和畢脫爵士不和,時常出門,二則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住在布拉依頓,把他牽引過去了。關於他們訂婚的事,我在前面也曾經說過。她們姐妹跟着媽媽莎吳塞唐伯爵夫人住在布拉依頓。伯爵夫人行事最有決斷,在宗教界是極有名望的。

我該說幾句介紹伯爵夫人和她尊貴的家庭;他們跟克勞萊一家從現在到將來都極有關係。關於莎吳塞唐的一家之主,克里門脫-威廉,第四代莎吳塞唐伯爵,我們還是少說爲妙。這位勳爵在威爾勃福思先生庇護之下進了國會,用畢爾息勳爵的名字露面。有一個時期,他非常規矩,很能給他的靠山增光。可是他了不起的母親在高貴的丈夫去世以後不久,有了驚人的發現,她的心情,真是難以言語形容。她發現兒子已經加入好幾個專講吃喝玩樂的俱樂部,在滑典厄和可可樹兩處地方欠了不少賭債。他在父親生前立了債券,答應自己得到產業以後再還債,使莊地上受到許多牽制。他自己趕着四馬拉的馬車出去兜風,還常常到賽馬場上賭輸贏。他甚至於還在歌劇院裡定下包廂,請了許多行爲不檢點的單身漢子在一起作樂。老太太和她相與的親友一提到他的名字便唉聲嘆氣。

愛密蓮小姐比弟弟大着好幾歲,曾經寫過幾本極有趣味的傳教小冊子,前面也已經說過,此外她還有許多讚美詩和清心脫俗的詩篇,所以在宗教界有些名聲。老小姐年紀不小了,對於婚姻問題淡淡的不甚理會,所有的感情都寄託在蠻荒中的黑人身上,全心的愛他們。下面美麗的詩句,大約是她的作品:

領我們到西方海中,

陽光普照的島上,

那兒有永遠微笑的天空,

可是黑奴的哭聲永遠在響……

她和東印度羣島大多數屬地上的傳教士們都有書信往來,並且私下看上了南海羣島一個身上刺花的沙哀勒斯-霍恩伯洛牧師。

上文說過畢脫-克勞萊先生鍾情于吉恩小姐。這位小姐溫柔靦腆,寡言少語,動不動就愛臉紅。雖然她哥哥不習上,她忍不住爲他掉眼淚,一方面又恨自己不爭氣,到這步田地仍舊愛他。她不時偷偷的寫封短信,私底下到郵局去寄給他。她一輩子只有一個可怕的秘密壓在心上,那就是因爲她和家裡的老管家娘子偷偷摸摸的到亞爾培內莎吳塞唐寓所裡去看望過他,發現他(唉,這不學好的壞東西,這該死的寶貝兒!)正在抽雪茄煙,面前還擱着一瓶橘皮酒。她佩服姐姐,敬愛媽媽,認爲除了莎吳塞唐這個墮落的天使以外,就數克勞萊先生最有趣,也最多才多藝。她的媽媽姐姐都是高人一等的,不但把她的事情給安排妥帖,並且發善心憐憫她,——凡是出人頭地的太太小姐們,沒有不肯發善心憐憫別人的。她穿的衣服和戴的帽子是媽媽買的,看的書是媽媽挑的,該有的觀念理想是媽媽鑑定的。她什麼時候練琴,騎馬,或是做別的運動,也由莎吳塞唐夫人代她調度。吉恩小姐今年二十六歲,照伯爵夫人的意思,恨不得叫女兒仍舊穿着小孩兒用的圍嘴,可是吉恩小姐進宮覲見夏洛蒂王后①,不得不把圍嘴脫掉了——

①夏洛蒂王后(Queen Charlotte),英王喬治第四的女兒,比利時王后。

這些太太小姐最初在布拉依頓公館裡住下來的時候,克勞萊先生除了她們家以外不上別處去作客;姑媽家裡只留了一張名片;關於她的病情,也只在鮑爾斯先生或是他手下的聽差那兒稍爲打聽一下就罷了。有一回他碰見克勞萊小姐的女伴布立葛絲捧着一大堆小說從圖書館回家,便上前和她拉手,那滿面通紅的樣子,在他是不常見的。他把布立葛絲小姐介紹給正在和他一同散步的小姐,也就是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他說:“吉恩小姐,請讓我給你介紹我姑媽最忠誠的朋友,最親近的伴侶,布立葛絲小姐。你在別處早已見過她的大名,因爲她就是你愛讀的《心之歌》的作者。”吉恩小姐的臉也紅了,她伸出小手跟布立葛絲拉手,囁嚅着說了些應酬話。她說起她媽媽打算要去拜訪克勞萊小姐,又說她很願意結識克勞萊小姐的親戚朋友。分別的時候,她把鴿子一樣溫柔的眼睛瞧着布立葛絲,彎腰說了再見;畢脫-克勞萊也必恭必敬的深深打了一躬,就像他在本浦聶格爾做參贊的時候對大公夫人行的禮一樣。

這傢伙畢竟是跟着那權詐的平葛學出來的,很有些手段。可憐的布立葛絲從前的詩歌,正是他送給吉恩小姐的。他記得在女王的克勞萊有那麼一本書,裡面還有作家把書獻給她後孃的題贈,就把這本書帶到布拉依頓,一路在沙烏撒浦頓郵車裡看了一遍,自己用了鉛筆做些記號,然後才把它送給溫柔的吉恩小姐。使莎吳塞唐伯爵夫人明白和克勞萊小姐來往有多少好處的也是他。他說這裡面有雙重的利益——物質上的利益和精神上的利益。克勞萊小姐如今孤單得很;一方面,他弟弟羅登生活放浪,又攀了那麼一門荒唐的親事,因此失去了她的歡心;另一方面,別德-克勞萊太太爲人貪心,行事專橫,也使老太太憎恨他們一房對她財產非分的覬覦。至於他自己呢,或許是由於不正當的驕傲作崇,一向沒有和克勞萊小姐來往,可是現在他認爲應該採取一切適當的手段培養兩家的友誼;一則可以拯救她的靈魂,使它不至於永墮地獄,二則他自己以克勞萊家長的身分,又可以承繼她的財產。

有決斷的莎吳塞唐夫人在這兩點上和女婿完全同意,立刻就要去感化克勞萊小姐。這位負責傳佈真理的太太身材高大,樣子又威風。她在家的時候——不管在莎吳塞唐莊地還是德洛脫莫堡,常常坐了馬車,四面有騎馬的跟班簇擁着,把一包包的傳教小冊子散發給佃戶和鄉下人看。倘或她要叫加弗-瓊斯改變原來的信仰,瓊斯再也別想抗拒推託,牧師也不必多管;同樣的,如果她要古迪-希格斯吃一服詹姆思氏特製的藥粉,古迪也不敢不吃。她去世的丈夫莎吳塞唐勳爵頭腦簡單,時常發羊癇瘋。在他心目中,他麥蒂爾達說的話,做的事,無一不好。因此伯爵夫人自己的信仰有了改變,便毫不遲疑的逼着佃戶和下人都學她的榜樣。她常常聽到基督教各派的傳道人種種不同的說數,自己的意見也就隨着千變萬化。不管她請回來的是蘇格蘭教士桑特士-默那脫牧師,還是溫和的威思萊教派的魯克-華脫士牧師,還是那先知先覺的皮匠傑哀爾士-傑窩爾士牧師(他自己封了自己做牧師,彷彿拿破崙封自己做皇帝一般)——不管伯爵夫人請了誰來,她的傭人、孩子和佃戶便得跟着她一起下跪,在這些傳教士禱告完畢的時候一齊說“阿門!”莎吳塞唐老頭兒因爲身體不好,太太特准他不參加宗教儀式,坐在自己屋裡喝些尼加斯酒,一面聽別人給他讀報。吉恩小姐是老伯爵的最心愛的女兒;她也真心孝順他,伺候他。愛密蓮小姐呢(她就是《芬卻萊廣場的洗衣婦人》的女作家),講道的時候把惡人死後受罪的情形說得那麼可怕,總叫她那膽小的父親嚇得戰戰兢兢。醫生們說愛密蓮小姐每講一次道,他就得發羊癇瘋。不過這是說她小姐當時的見解是如此,後來就溫和得多了。

莎吳塞唐夫人聽了未來女婿畢脫-克勞萊先生的勸告,答道:“我一定去拜會她。目前誰跟克勞萊小姐治病?”

克勞萊先生回說是一位克里默醫生。

“親愛的畢脫,這人毫無知識,是個危險分子。我已經把他從好幾家人家趕了出去,真是天父的意思!可惜有一兩回我到得太晚了。像那可憐的親愛的葛蘭德士將軍,我去的時候已經快給那沒知識的庸醫治死了——就快死了。他吃了我給他的樸傑氏丸藥雖然有些起色,可是畢竟太遲了。唉,我竟沒有來得及救他的命!不過呢,他死得倒是真有意思,而且死了反而爲他好。親愛的畢脫,你可不能讓克里默先生給你姑媽治病。”

畢脫表示完全同意。這位尊貴的親戚,又是他未來的丈母孃,幹起事來實在有勁,因此他也身不由主的受她擺弄。桑特士-默那脫、魯克-華脫士、傑哀爾士-傑窩爾士、樸傑氏的丸藥,洛傑氏的丸藥,卜葛氏的仙露,——伯爵夫人所有的藥品,不管是醫治身體的還是靈魂的,他都得領受。每次和她分別的時候,決不能空着手,不是騙人的藥,便是騙人的書,總得恭恭敬敬,一包包、一本本的捧着。在名利場上出入的親愛的兄弟們,你們誰沒有在這等開明的君主手裡吃過苦呢?你跟她多說也沒有用;你儘管說:“親愛的太太,去年我聽你的話,吃了樸傑氏的特效藥,而且對它很相信,爲什麼今年又得改變以前的信仰,改用洛傑氏的貨色呢?”你沒法不服她的調度;她一旦改了主張以後,可也一點兒不將就。倘若她不能說服你,就會眼淚鼻涕哭起來。一場爭辯的結果,你只好把丸藥收下來說:“好吧,就吃洛傑氏的吧。”

伯爵夫人接下去說:“她的靈魂是什麼情形,當然立刻得檢查一下。如今是克里默在給她治病,她隨時都可能死掉。親愛的畢脫,你想,她到那世裡去的時候,她的靈魂是個什麼樣子呀?可怕,可怕!讓我立刻叫亞哀恩士先生去看她。吉恩,給我寫封正式的短信給白託羅繆-亞哀恩士牧師,說我希望今晚六點半請他來此地吃茶點。他很能給人啓發;克勞萊小姐今兒夜上睡覺以前應該跟他談談。愛密蓮,寶貝兒,給克勞萊小姐包上一包書,把《火焰中的聲音》、《喇叭對傑裡哥吹出了警告》,還有《肉罐子破了》(皈依真教的吃人生番)這三本都包上。”

愛密蓮小姐道:“媽媽,把《芬卻萊廣場的洗衣婦人》也包上吧,剛一起頭的時候還是看些輕鬆的作品好。”

畢脫使出外交手腕說道:“且慢,親愛的太太小姐們!對於我敬愛的莎吳塞唐夫人的意見,我十二分的看重,可是我認爲立刻和克勞萊小姐談到宗教,恐怕很不妥當。請別忘記她身體虛弱,而且到目前爲止,極少想到永生後的情形,呃,很少想到的。”

愛密蓮小姐已經拿起六本小書,站起身來說道:“畢脫,工作進行得越早越好。”

“如果你突如其來的進行工作,準會把她嚇着了。我對於我姑媽那種汲汲於名利的性格非常熟悉,如果我們突然向她傳教,一定會引起最大的惡果。你只能使那不幸的老太太又害怕又心煩。她準會把小冊子丟掉,並且拒絕和贈書的人相見。”

“畢脫,你跟克勞萊小姐一樣的汲汲於名利!”愛密蓮小姐說完,拿起書本子揚着頭出去了。

畢脫不睬愛密蓮的打攪,壓低了聲音接着說道:“親愛的莎吳塞唐夫人當然明白,如果手法不夠細緻小心的話,說不定會使我們對於家姑母財產方面的希望受到最嚴重的影響。請記住她有七萬鎊,而且她年紀很大,身體又脆弱,不能受刺激。我知道她從前那張遺囑——也就是準備將遺產傳給舍弟克勞萊上校的遺囑,已經銷燬了。我們如果要把這飽受創傷的靈魂導入正途,最好是加以撫慰,不要使她恐懼。因此,我覺得您一定和我同意——呃——呃——”

莎吳塞唐夫人答道:“當然,當然。吉恩,寶貝兒,不用送信給亞哀恩士先生了。如果她身體不好,不能費力勞神討論宗教的話,那我們就等她好了再說。明天我就去拜訪她。”

畢脫用很恭順的聲音說道:“最親愛的夫人,請容許我作一個建議。親愛的愛密蓮太熱心了一些,還是不帶她去爲是。

讓我們那溫柔的吉恩小姐陪着您去最好。”

莎吳塞唐夫人道:“對!愛密蓮準會把事情弄成一團糟。”這一回,她居然放棄了往常的辦法。我已經說過,如果她立意要收服什麼人,準會先送一大批傳教小冊子給那倒楣鬼兒。然後才親自下顧,就好像法國兵衝鋒之前準得先烈火轟雷的開一陣炮。這一回莎吳塞唐夫人竟肯用個折衷辦法,不知是怕病人的身子禁當不起,還是在爲她靈魂上長遠的好處着想,還是因爲她比別人有錢。

第二天,莎吳唐塞府上太太小姐專用的大馬車出來了。車身上漆着伯爵的冠冕和圍在斜方塊兒裡面的紋章,其中包括莎吳塞唐和平葛兩家的標記;莎吳塞唐家的是綠顏色的底子上三隻正在奔跑的銀色小羊;平葛家的是紋地上一道斜帶,由三根紅色的豎線組成,上面又有黑色橫線交叉着。馬車很威風的一直趕到克勞萊小姐的大門口,那身量高大、樣子正經的聽差把伯爵夫人的名片交給鮑爾斯先生,一張給克勞萊小姐,一張給布立葛絲小姐。愛密蓮小姐自願讓步,傍晚送了一包傳教小冊子給布立葛絲,裡面《洗衣婦人》等輕鬆有趣的書給布小姐自己看,此外又有好幾本是給下房裡傭人看的,像《儲藏間裡的碎屑》、《火與煎盤》、《罪惡的號衣》等,口氣就嚴厲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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