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還是本來的題目

鮑爾斯在派克街管酒窖當聽差頭腦之前,克勞萊小姐曾經僱過一個拉哥爾斯先生。他生長在女王的克勞萊莊地上,原是本家花匠的小兒子。他品行端方,舉止莊重,相貌長得整齊,小腿生得勻稱,因此漸漸從洗刀叉的打雜做到站在馬車背後的跟班,一直升到掌管酒窖和伙食房的總管。他在克勞萊小姐府上做了幾年管事,工錢又大,外快又多,攢錢的機會也不少,便公開說要和克勞萊小姐以前的廚娘結婚。這廚娘相當有體面;她有一架軋布機,附近還開了一家小小的菜蔬鋪子,靠着過活。事實上他們好幾年前就秘密結了婚,不過克勞萊小姐直到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才知道拉哥爾斯先生成親的事。這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七歲,老在他們廚房裡,引起了布立葛絲小姐的注意。

此後拉哥爾斯便退休了,親自掌管着那菜蔬鋪子。除掉蔬菜以外,他又賣牛奶、奶油、雞子兒和鄉下運來的豬肉。大多數退休的管事都開酒店賣酒,他卻只賣鄉下的土產。附近一帶的管事們都和他相熟,而且他又有個舒服的後客廳,夫婦倆常常招待他們,所以他的同僚中人替他銷去不少牛奶、奶油和雞子兒;他的進益也就一年比一年多。他不聲不響一點兒一點兒的攢錢,年年一樣。梅飛厄的克生街二百零一號本來是一位弗萊特立克-杜西斯先生的公館。這屋子很舒服,陳設也齊備,爲單身漢子住家最合適。這位杜西斯先生出國去了;他這屋子的永久租賃權,連屋子裡高手匠人特製的富麗合用的傢俱,都公開拍賣。你道出錢的是誰?竟是卻爾斯-拉哥爾斯!當然,其中一部分的錢是他出了高利錢從另外一個總管那裡借來的,可是大部分的錢都是自己拿出來。拉哥爾斯太太一旦睡上了鏤花桃心木的牀,眼看牀上掛着絲綢的帳子,對面擺着大穿衣鏡,衣櫥大得可以把他們夫妻兒女一股腦兒都裝進去,那得意就不用說了。

當然他們不準備永遠住在這麼講究的房子裡。拉哥爾斯買了房子是預備出租的。找着房客之後,他又搬回菜蔬鋪子裡去住。他從鋪子裡踱出來,到克生街上望望他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看見窗口擺着石榴紅,門上裝着鏤花的銅門環,在他也是一件樂事。房客的聽差有時懶洋洋的在柵欄旁閒逛,碰見他總對他非常尊敬。房客的廚娘在他店裡買菜蔬,稱他爲房東先生。只要拉哥爾斯高興打聽,房客做什麼事,吃什麼菜,他都能知道。

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快樂的人。房子每年的租金非常可觀,因此他決計把兒女送到像樣的學校裡去受教育。他不惜工本,讓卻爾斯到甘蔗廬斯威希退爾博士那裡去上學。小瑪蒂爾達呢,便進了克拉本區裡勞倫鐵納姆大廈佩格渥佛小姐開的女學堂。

克勞萊一家使他致富,因此他愛他們敬他們。店鋪的後客廳裡掛着他女主人的側影,還有一幅鋼筆畫,上面是女王的克勞萊大廈的門房,還是老小姐自己的手筆。在克生街的房子裡他只添了一件擺設,就是從男爵華爾泊爾-克勞萊爵士在漢泊郡女王的克勞萊莊地上的行樂圖。這是一幅石印畫,從男爵本人坐在一輛鍍金的馬車裡,駕着六匹白馬經過湖邊;湖上滿是天鵝和小船;船裡的太太小姐穿着大裙子,裡面還撐着鯨骨圈,音樂家們戴着假頭髮,打着旗子。說實話,在拉哥爾斯看來,全世界最華美的宮殿和最高貴的世家都在這裡。

事有湊巧,羅登夫婦回倫敦時,克生街上拉哥爾斯的屋子恰好空着。上校對於房子和房東都很熟悉,因爲拉哥爾斯一向不斷的在克勞萊家裡走動,每逢克勞萊小姐請客,他就來幫忙鮑爾斯伺候客人。老頭兒不但把房子租給上校,而且每逢上校請客就去替他當差;拉哥爾斯太太在底下廚房裡做飯,送上去的菜餚連克勞萊老小姐都會讚賞的。這樣,克勞萊一文不花的租得了房子。拉哥爾斯不但得付各種賦稅和他同行總管抵押單上的利息,他自己的人壽保險費,孩子們的學雜費,一家老小的食用,而且有一段時期連克勞萊上校一家的食用也由他負擔。因爲這次交易,這可憐蟲後來竟傾了家,他的兩個孩子弄得流離失所,他自己也給關在弗利脫監獄裡吃官司。原來懸空過日子的紳士也得別人代他開銷家用;克勞萊上校背了債,倒楣的拉哥爾斯倒得代他受苦。

我常想不知有多少人家給克勞萊一類有本事的傢伙害得傾家蕩產,甚至於漸漸墮落,幹壞事——不知有多少名門貴胄欺負小商人,不惜降低了身分去哄騙窮苦的廝養,詐他們幾個小錢,爲幾個先令也肯耍不老實的把戲。當我們在報上看見某某貴人到歐洲大陸去了,某某勳爵的房屋充公了,其中一人甚至於欠了六七百萬鎊的債等等,往往覺得他們虧空得有光彩,因爲能夠欠這麼一大筆錢,也是令人佩服的事。至於可憐的理髮司務給他們家的聽差梳頭灑粉,結果白辛苦一場;可憐的木匠因爲太太請早飯需要大篷帳和特別的陳設,把自己弄得精窮;還有那給總管當差的裁縫,那倒楣鬼,受了勳爵的囑託,傾其所有,甚至於還借了債,給他們家的傭人做號衣——這些做買賣的有誰同情呢?顯赫的世家一旦倒坍下來,這些可憐蟲倒楣鬼就給壓在下面,死了也沒人看見。從前有個傳說裡面打的譬喻很對:將要掉在魔鬼手掌心裡的人,慣常總要送些別的靈魂先去遭殃。

羅登夫婦十分慷慨,凡是以前和克勞萊小姐交易的商人和買辦有願意給他們效勞的,統統答應照顧。好些買賣人家,尤其是比較窮苦的,巴不得接這注生意。有個洗衣的女人每星期六趕着車子從都丁來,賬單也是每星期帶着,那堅韌不拔的精神真可佩服。他們家吃的菜蔬是拉哥爾斯先生自己供給的。下人喝的麥酒經常到運道酒店去賒,那賬單在麥酒史上簡直算得上是件希罕物兒。傭人的工錢也大半欠着,這樣他們當然不肯走了。說實話,克勞萊家一樣賬都不付。開鎖的鐵匠,修窗子的玻璃匠,出租馬車的車行主人,趕車的車伕,供給他們羊腿的屠戶,賣煤給他們烤羊腿的煤店老闆,在羊腿上灑粉鋪鹽滴油的廚子,吃羊腿的傭人,誰都拿不到錢。據說沒有收入的人往往用這種方法過好日子。

在小市鎮上,這類事情少不得引起別人的注意。鄰居喝了多少牛奶,我們知道,他晚飯吃肉還是吃雞吃鴨,我們也看見。克生街二百號和二百零二號的住戶,有家裡的傭人隔着柵欄傳信,大概對於他們隔壁屋子裡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好在克勞萊夫婦和他們的朋友並不認得這兩家。你到二百零一號裡去,主人和主婦臉上總掛着笑,誠誠懇懇的歡迎你,怪親熱的跟你拉手,還請你享用豐盛的酒菜。他們對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彷彿他們一年穩穩的有三四千鎊進款。事實上他們雖然沒有這麼多現錢,享用的人力物力也確實抵得過這個數目。羊肉雖沒有出錢去買,反正總有得吃;好酒雖然沒有用金銀去換,外面人也不會知道。老實的羅登家裡請客,喝的紅酒是最上等的,菜餚上得整齊,空氣也融洽,誰家比得過他呢?他的客廳並不富麗,卻是小巧精緻,說不出有多好看。利蓓加把裡面佈置得非常文雅,擱了好些巴黎帶回來的小擺設。陌生人看見她無憂無慮的坐在鋼琴旁邊唱歌,總覺得這是美滿家庭,人間樂園,做丈夫的雖然蠢些,那妻子卻實在可愛,而且每逢請客,都是賓主盡歡的。

利蓓加人又聰明,口角又俏皮,喜歡油嘴滑舌的說笑話,在倫敦自有一等人捧她,立刻就成了這些人裡面的尖兒。她門前常常停着一輛輛馬車,行止十分掩密,裡面走出來的全是大闊人。她常常在公園兜風,馬車旁邊擠滿了有名的花花公子。她在歌劇院三層樓有個小包廂,裡面總有一大堆人,而且每次不同。可是說句實話,所有的太太看她不是正經貨,從來不和她打交道。

關於太太小姐堆裡的風氣和習慣,寫書的當然只能間接聽見一些。這裡面的奧妙,男人不能領會理解,譬如她們晚飯以後在樓上說些什麼話,先生們就無從知道,這道理是一樣的。你只有不斷的細心打聽,才能偶然長些見識。同樣的,常在帕爾莫爾街上走動,在倫敦各個俱樂部裡出入的人,只要肯下功夫,對於時髦場上的情形自然也會熟悉起來。有時是親身的經驗,有時是和人打彈子或吃飯聽見的閒話,都能供給你不少資料。譬如說,天下有一種像羅登-克勞萊一類的傢伙(他的身分上文已經表過),在一般局外人和那些呆在公園學時髦的新手看起來,真是非常了不起,因爲他竟能和最出風頭的花花公子混在一起。又有一種女人,先生們都歡迎,他們的太太卻瞧不起,甚至於不理睬。法愛白蕾絲太太就屬於這種人,你在海德公園每天都能看見她,一頭美麗的金頭髮梳成一卷一卷,到東到西有國內最聞名的豪華公子們簇擁着。另外還有一個洛克烏德太太,每逢她請客,時髦的報紙上便細細的登載着宴會花絮,王公大使都是她的座上客。此外還有好些別的人,可是和本文無關,不必說了。好些不知世務的老實人,喜歡學時髦的鄉下佬,看見她們擺的虛場面,遠遠的瞧着只覺得眼紅,明白底細的人,卻知道這些給人羨慕的太太原來在“上流社會”是一無地位的。在澀默賽脫郡的不見世面的地主老婆,當然只能在《晨報》上讀讀她們請客作樂的消息,可是兩下里比較起來,她們踏進“上流社會”的機會並不能比鄉下女人多些。這些可怕的事實,住在倫敦的人都知道。原來這類表面上尊榮富貴的夫人們毫不留情的給圈在“上流社會”之外。凡是研究心理學——尤其是女人的心理學——的人,看見她們千方百計的想擠進去,使盡多少下流的伎倆,受盡多少侮辱委屈,準會覺得奇怪。她們不怕艱難追求虛榮的故事,倒是寫書的好題目。凡是筆下流利,文章寫得俏皮,又有閒空,能夠當得下這重任的大作家,不妨把這些事蹟編錄下來。

克勞萊太太在外國結交的幾個朋友,一過了英吉利海峽,不但不來拜訪她,而且在公共場所對她不瞅不睬。真奇怪,貴夫人們都不記得她了。利蓓加見她們把自己忘得這麼快,自然很不高興。有一回貝亞愛格思夫人在歌劇院的休息室裡看見蓓基,立刻把女兒們叫攏來,彷彿一碰着蓓基便會沾污了她們。她退後一兩步,站在女兒們前面,對她的冤家瞪着眼瞧。可惜連貝亞愛格思老太婆冷冰冰的態度和惡狠狠的眼光也還不能叫蓓基臉上下不來。特拉莫爾夫人在布魯塞爾常常和蓓基一起坐着馬車出去兜風,總有二十來次,不想到了海德公園,她明明碰見蓓基坐在敞篷車裡,卻像瞎了眼睛似的不認得老朋友了。連銀行家的妻子白蘭金索泊太太在教堂裡遇見她也不打個招呼。如今蓓基按時上教堂,羅登手裡拿着兩大本金邊聖書,跟在旁邊。她態度端莊,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叫人看着感動。

起初的時候,羅登見別人瞧不起他的妻子,心裡又氣又悶,十分難受。他說這些混帳的女人既然不尊敬他的妻子,他打算和她們的丈夫或是兄弟一個個決鬥。還算蓓基軟騙硬嚇,纔沒有讓他惹出禍來。她脾氣真好,說道:“你不能靠放槍把我放進上流社會裡去。親愛的,別忘了我不過是個女教師,你這可憐的傻東西名譽又不好,人家都知道你愛賭,愛欠賬,還有許多說不完的毛病。將來咱們愛交多少朋友都行,可是眼前呢,你得乖乖的聽着老師的話,她叫你怎麼着你就怎麼着。你還記得嗎?一起頭的時候,咱們聽說你姑媽把財產差不多一股腦兒都傳給了畢脫夫妻倆,你多生氣呀!若不是我叫你管着你那性子,整個巴黎都會知道這件事情了。然後怎麼樣?你準會給關進聖-貝拉齊監牢裡去,因爲你付不出賬。到那時你還能回到倫敦來住好房子,過好日子嗎?你,你這可惡的該隱①!氣得恨不得把你哥哥馬上殺死。生氣有什麼用?你生了天大的氣也不能把姑媽的錢拿過來。跟你哥哥作對沒有好處,還是交個朋友有用。咱們可不能像別德一家子那麼糊塗。你父親死了以後,我跟你可以上女王的克勞萊過冬,那房子舒服得很呢。倘或咱們弄得兩手空空,你還能替他們切切雞鴨,管管馬房,我就做吉恩夫人孩子們的女教師。兩手空空!哼哼!我總會給你找個好飯碗,再不,畢脫和他兒子也許會死掉,咱們就做羅登爵士和爵士夫人。親愛的,一個人活着就有希望,我還打算叫你幹一番事業呢。是誰替你賣了馬,誰給你還了賬的?”羅登只得承認這些都是妻子賞給他的恩惠,答應將來永遠依照她的指示做人——

①《聖經》中殺弟的惡人。

克勞萊小姐去世之後,親戚們其勢洶洶爭奪的財產到了畢脫手裡,別德-克勞萊原來預料可以得二萬鎊,結果只到手五千鎊,失望氣惱得發昏,只好把大侄兒毒罵一頓出氣。他們兩房本來一向心裡不和,到那時便斷絕來往了。羅登-克勞萊只拿到一百鎊,而他的態度卻大方得叫他哥哥詫異。他嫂子本來就對婆家的人很有好意,所以更覺得喜歡。羅登從巴黎寄給哥哥的信口氣誠懇直爽,並沒有表示半點不樂意。他說他早已知道由於婚姻問題失了姑媽的歡心;姑媽的狠心雖然使他失望,不過財產仍舊傳給自己一支的近親,總是好的。他誠誠心心的向哥哥道喜,又很親熱的問候嫂子,希望她將來提攜自己的太太。信尾附着蓓基自己寫給畢脫的幾句話。她也跟他道喜;她說克勞萊先生從前十分照顧她那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她永遠不會忘記的。她做女教師管教了畢脫的妹妹們一場,至今關心她們的前途。她希望他婚後快樂,請他代自己向吉恩夫人致意,說是到處聽見別人稱揚她的好處。她希望有一天能夠帶着兒子去拜望大伯和伯母,還懇求他們對於那孩子多多照應。

畢脫-克勞萊收到這封信,對弟弟弟婦這番好意很讚賞。從前克勞萊小姐也曾經收過好幾封這樣的信,全是利蓓加起了稿子叫羅登抄的,她可沒有這樣寬大。吉恩夫人看完了信,十分歡喜,以爲她丈夫馬上就會把姑母的遺產平分爲二,送一半到巴黎給弟弟去花。

後來吉恩夫人很詫異,原來畢脫並不願意送一張三萬鎊的支票給他弟弟,可是他很大方的回信說如果羅登回國以後需要他幫忙的話,他很願意出力。他又向克勞萊太太表示感激她對自己和吉恩夫人的好意,侄兒將來需要照料,他當然肯盡力的。

這麼一來,兩兄弟差不多算是言歸於好。利蓓加到倫敦的時候,畢脫夫婦不在城裡。她時常特地趕着車走過派克街克勞萊小姐的房子,看他們有沒有住進去,可是他們一家總不露臉,她只能在拉哥爾斯那裡打聽他們的動靜。據說克勞萊小姐的傭人都得到豐厚的賞錢給打發掉了;畢脫先生只到倫敦來過一回,在公館裡耽擱了幾天,和他律師辦了些事情,把克勞萊小姐的法文小說統統都賣給邦德街上一家書鋪子。蓓基急着要認新親是有道理的。她想:“吉恩夫人末了之後,就能替我在倫敦上流社會裡撐腰。哼!那些太太們發現男人愛跟我周旋,還能不請我嗎?”

在她地位上的女人,除了馬車和花球之外,到處跟着伺候的女伴也是必不可少的。那些溫柔的小東西往往僱着相貌醜陋的女伴,形影不離的在一起,好像她們沒有同情就不能活下去,我看了非常讚賞。做伴兒的穿着褪色的舊衣裳,老是跟着好朋友坐在戲院包廂的後排或是馬車的倒座上,我認爲真是能夠整頓風氣的好榜樣,譬如愛享福的埃及人一面吃喝,一面還叫當差的託着個骷髏出來兜一圈。這女伴跟骷髏一樣,使人記得在名利場上混了一世不過是這樣下場,倒是對於人生的一個諷刺。真奇怪,拿着漂亮的法愛白雷絲太太來說,真可以說是個鈍皮老臉、久經風霜、全沒心肝的女人,她的父親甚至於爲她活活氣死;還有那風流放誕的孟脫拉浦太太,騎馬跳欄的本領比得過英國任何男人,她在公園裡親自趕着灰色馬兒兜風,她的母親仍舊在溫泉擺個小攤子過活——你總以爲這麼大膽的人物,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不想連她們都得由女伴陪着纔敢露臉。原來這些熱心腸的小東西沒有朋友依傍着是不行的。她們在公共場所出入的時候,差不多總有女伴陪着。這些人樣子寒酸,穿着染過色的綢衣服,坐在離她們不遠、人家不着眼的地方。

有一晚,夜已深了,一羣男人坐在蓓基客廳裡的壁爐旁邊烤火,爐裡的火必剝必剝的響。男人們都喜歡到她家裡度黃昏,她就請他們享用全倫敦最講究的冰淇淋和咖啡。蓓基說道:“羅登,我要一隻看羊狗。”

羅登正在牌桌上玩埃加脫,擡頭問道:“一隻什麼?”莎吳塞唐勳爵也道:“看羊狗?親愛的克勞萊太太,你這心思好古怪。爲什麼不養丹麥狗呢?我看見過一條丹麥狗大得像一隻長頸鹿,喝!差一點兒就能拉你的馬車了。要不,就找一隻波斯獵狗也好,你看怎麼樣?(對不起,這次該我開牌。)還有一種小哈巴狗,小得可以擱在斯丹恩勳爵的鼻菸壺裡。在貝思活脫有一個人,他有一隻小狗,那鼻子——我記點了,是皇帝,——那鼻子上可以掛帽子。”

羅登一本正經說道:“這一圈的牌都由我記點兒罷。”往常他只注意鬥牌,除非大家談到馬和賭博,他對於別人說的話全不留心。

活潑的莎吳塞唐接下去說道:“你要看羊狗做什麼?”

“我所說的看羊狗不過是比喻。”蓓基一面說,一面笑着擡頭望望斯丹恩勳爵。

勳爵道:“見鬼!你是什麼意思?”

利蓓加道:“有了狗,豺狼就不能近身了。我要個女伴。”勳爵道:“親愛的小羔羊,你多麼純潔,真需要一隻看羊狗來保護你。”他伸出下巴涎着臉兒笑起來,乜斜着一雙小眼睛對她一溜,那樣子難看極了。

了不起的斯丹恩侯爵站在火旁邊喝咖啡。爐裡的火燒得正旺,必剝必剝的響,越顯得屋子裡舒服。壁爐周圍亮着二十來支蠟燭;牆上的蠟臺各各不同,式樣別緻,有銅的,有瓷的,有鍍金的。利蓓加坐在一張花色鮮豔的安樂椅上,蠟燭光照着她,把她的身材越發襯得好看。她穿一件嬌嫩得像玫瑰花一般的粉紅袍子;肩膀和胳膊白得耀眼,上面半披着一條雲霧似的透明紗巾,白皮膚在下面隱隱發亮。她的頭髮捲成圈兒掛在頸邊;一層層又鬆又挺的新綢裙子底下露出一隻美麗的小腳,腳上穿的是最細的絲襪和最漂亮的鏤空鞋。

蠟燭光把斯丹恩勳爵的禿腦袋照得發亮,腦袋上還留着一圈紅頭髮。他的眉毛又濃又粗,底下兩隻的溜骨碌的小眼睛,上面佈滿紅絲,眼睛周圍千縷萬條的皺紋。他的下半張臉往外突出,張開口就看見兩隻雪白的暴牙。每逢他對人嬉皮扯臉一笑,那兩個暴牙就直髮亮,看上去很可怕。那天他剛在宮中領過宴,身上戴着勳章掛着綬帶。他大人是個矮個子,寬寬的胸脯,一雙羅圈腿。他對於自己的細腳踝和小腳板非常得意,又不住的撫摸自己左膝蓋底下的勳章。①——

①英國的嘉德勳章是箍在左腿上的。

他說:“原來有了放羊的還不夠照顧他的小羔羊。”蓓基笑着答道:“放羊的太愛打牌,又老是上俱樂部去。”

勳爵道:“天哪!好個的考裡同!①他的嘴就配銜菸斗。”

羅登在牌桌上說道:“我跟你二對三。”

高貴的侯爵喝道:“聽聽這梅里勃斯②,他倒的確在盡他看羊人的本分,正在剪莎吳塞唐的羊毛呢③。喝!這頭羊倒容易上當得很。你瞧他好一身雪白的羊毛!”——

①維吉爾及底渥克立斯等拉丁詩人詩裡的牧羊人,現在成爲牧羊人的通稱。

②維吉爾《牧歌》中牧羊人的名字。

③騙別人的錢就說“剪某某的羊毛”。

利蓓加對他瞅了一眼,那表情很幽默,卻又有些嘲笑的意味,說道:“勳爵,您還不是得了金羊毛勳章嗎?”這話倒是真的,那時他脖子上還套着勳章,是復辟的西班牙親王們送給他的禮物。

原來斯丹恩勳爵早年出名的膽大,賭錢的本領是了不起的。他和福克斯先生曾經連賭兩天兩夜。國內最尊貴的大人物都輸過錢給他。據說他的爵位也是牌桌上贏來的。可是別人說起他年輕時候搗鬼淘氣的事情,他卻不愛聽。利蓓加看見他的濃眉毛皺在一起,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接了他的咖啡杯子,稍微屈了一屈膝道:“說真話,我非找一隻看羊狗不可,不過它不會對你咬。”她走到另外一間客廳裡,坐在琴旁邊唱起法文歌來,那聲音婉轉動人,聽得那爵爺心都軟了,立刻跟過來。他一面聽唱歌,一面和着拍子點頭彎腰。

羅登和他的朋友兩個人玩埃加脫,一直玩到興盡爲止。上校是贏家,可是雖然他贏的次數又多,數目又大,而且像這樣的請客每星期總有好幾回,這前任的騎兵一定覺得很氣悶;因爲所有的談話和客人的讚歎都給他太太一個人佔了去,他只能悄悄默默的坐在圈子外面,這些人說的笑話,援引的典故,用的希奇古怪的字眼,他一點兒也不懂。

斯丹恩勳爵碰見他和他招呼的時候,總是說:“克勞萊太太的丈夫好哇?”說真的,這就是他的職業,——他不再是克勞萊上校,只是克勞萊太太的丈夫。

我們爲什麼好久沒有提起小羅登呢,只爲他不是躲在閣樓上,便是鑽到樓下廚房裡找伴兒去了。他的母親差不多從來不理會他。他的法國女傭人在克勞萊家裡的一陣子,他便跟着她。後來那法國女人走了,這孩子夜裡沒有人陪伴,哇哇的啼哭。總算家裡的一個女傭人可憐他,把他從冷清清的育兒室抱出來,帶到近旁的閣樓裡,哄着他睡在自己的牀上。

他在樓上啼哭的當兒,利蓓加,斯丹恩勳爵,還有兩三個別的客人,恰巧看了歌劇回來,在樓底下喝茶。利蓓加道:“這是我的小寶貝要他的傭人,在那兒哭呢。”嘴裡這麼說,卻不動身上去看看。斯丹恩勳爵帶着冷笑的口氣說道:“你不必去看他了,省得叫你自己心神不安。”蓓基臉上訕訕的答道:“得了,他哭哭就會睡着的。”接下去大家就議論起剛纔看的歌劇來。

只有羅登偷偷的溜上去看他的兒子,他見忠厚的桃立在安慰孩子,才又回到客人堆裡來。上校的梳妝室在最高一層,他時常私底下和孩子見面。每天早晨他刮鬍子,父子倆便在一起。小羅登坐在父親身旁一隻箱子上看父親刮鬍子,再也看不厭。他和父親兩個非常好,做父親的時常把甜點心留下一點兒藏在一隻從前擱肩飾的匣子裡,孩子總到那裡去找吃的,找着以後便樂得直笑。他雖然快樂,卻不敢放聲大笑,因爲媽媽在樓下睡覺,不能吵醒她。她睡得很晚,難得在中午之前起牀。

羅登買了許多圖畫書給兒子,又在育兒室塞滿了各種玩具。牆上滿是畫兒,都是他出現錢買來,親手粘上的。有時羅登太太在公園兜風,用不着他在旁邊伺候,他就上樓陪着孩子一玩幾個鐘頭。孩子騎在他身上,把他的大鬍子拉着當馬繮,連日跟他兩個揪呀,滾呀,永遠不覺得累。那間屋子很低;有一年,孩子還不到五歲,父親把他抱起來拋上拋下鬧着玩,把小可憐兒的頭頂砰的一聲撞在天花板上。羅登嚇的要命,差點兒又把他掉在地上。

小羅登皺起臉兒準備大哭——那一下撞得實在厲害,怪不得他要哭。他剛要開口的時候,他父親急得叫道:“老天哪,羅迪,別吵醒了媽媽。”孩子怪可憐的緊緊瞅着父親;他咬着嘴脣,握着拳頭,一聲兒都沒有哼出來。羅登把這事講給俱樂部的人聽,講給軍營食堂裡的人聽,逢人便告訴說:“喝!我的兒子真有膽子,真了不起。天哪,我把他半個腦袋都插進天花板裡去了,可是他怕吵醒媽媽,一點兒也不哭。”

有的時候——一星期裡有那麼一兩回——那位太太也上樓到孩子房裡來看看他。她簡直像時裝畫報裡的美人變活了,總是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新靴子,戴着新手套,很溫和的微笑着。她身上有美麗的披肩和花邊,還有晶晶發亮的珠寶首飾。她每次上樓,總戴着新帽子,帽子上老是簪着花朵兒,不然就掛着彎彎的鴕鳥毛,又白又軟,像一簇茶花,看上去真是富麗堂皇。她公主娘娘似的向孩子點點頭,孩子有時在吃飯,有時在畫大兵,擡起頭來對她望着。她走開之後,屋裡總留了一股子玫瑰香味,或是別的迷人的味兒。在他看來,她像個天上的神仙,比他父親,比所有的別人都高出多多少少,凡人只好遠遠的望着她頂禮膜拜。跟這位太太一起坐馬車兜風是個大典,他坐在倒座上,一聲兒不敢言語,只瞪着大眼向對面裝點得花團錦簇的公主出神的看。先生們騎着神氣十足的駿馬,笑吟吟的上前跟她說話。她也是滿面春風,對大家眯着眼笑。先生們走開的時候,媽媽揮着手和他們告別,那風度真是優雅。孩子跟她出門總換上新的紅衣服,在家卻只穿一身棕色的舊麻布衣。有時她不在家,照管他的桃立替他鋪牀,他就走到母親的房裡去東張西望,覺得這屋子真是神仙洞府,又好看,又有趣,耀得人眼都花了。衣櫥裡掛着漂亮的衣服,淡紅的,淺藍的,花花綠綠的。梳妝檯上擺着一隻美麗的銅手,掛滿了閃亮閃亮的戒指,旁邊還有鑲銀扣的珠寶盒子。屋裡又有一架穿衣鏡,真是神妙的藝術品。他剛好能在鏡子裡照見自己的頭臉,看了那麼多希罕物兒,臉上都傻了。他在鏡子裡看見桃立正在拍打牀上的枕頭,把它們弄鬆;她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又好像高高吊在天花板上。唉!你這沒見世面,沒人理,沒人管的小可憐兒!在別的孩子們心裡口裡,媽媽便是上帝的別名,你崇拜的卻不過是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

羅登-克勞萊上校雖然是個流氓,心地倒還厚道,有些丈夫氣概,能夠愛女人,愛孩子。他心底裡非常疼愛小羅登,利蓓加雖然不說穿他的秘密,心裡卻明白。她性子好,所以並不生氣,只不過對於丈夫更加看不起。羅登那麼喜歡兒子,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在妻子面前不肯露出來,只有跟孩子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才盡情疼他一下子。

他時常在早上帶兒子出門,看看馬房,逛逛公園。莎吳塞唐伯爵性情最隨和,要他把頭上的帽子脫下來送人,他也肯。他的人生大事就是不斷的買了各色各樣的小東西放着,閒常好送人。他買給小羅登一隻小馬,照送禮的人自己的話,這馬兒簡直和大老鼠差不多大小。小羅登的高大的爸爸時常喜歡叫兒子騎在這匹喜脫倫小黑馬背上在公園裡溜達,自己在旁邊跟着。他喜歡重遊當兵時的舊地,常到武士橋去看望禁衛隊裡的老同事,想起當年的光棍生涯,很有些戀戀不捨。軍隊裡的老兵看見從前的上司來了,也很高興,都來摩弄小上校。克勞萊上校和軍官們在食堂裡吃飯,覺得十分有趣。他常說:“唉,我不夠聰明,配不上她,這個我也明白。她不會記掛我的。”他這話一點不錯,他妻子並不記掛他。

利蓓加很喜歡丈夫,對他總是非常和順疼愛,甚至於不大明白表示自己瞧不起他。說不定她寧可丈夫顢頇些。他是她的上等傭人和總管。他受她的使喚,絕對的服從。他陪她坐了馬車在公園的圓場兜風,從來不出怨言。他送她上歌劇院坐進包廂,然後一個人到俱樂部裡去解悶,散場時又準時回去接她。他只希望妻子能夠多疼些兒子,可是連這一點他也原諒她。他說:“唉,你知道的,她真能幹,而我又不是文縐縐的人。”前面已經說過,靠打彈子和玩紙牌贏人家的錢並不需要多少聰明,除此之外,羅登又沒有別的本事。

女伴一來之後,他在家裡的責任就輕鬆了。他的妻子慫恿他到外面去吃飯,而且上歌劇院也不要他接送。她總是說:“親愛的,別留在家裡發傻,今兒晚上有幾個人要來,你見了他們準覺得討厭。若不是爲你的好處,我也不高興請他們到家裡來。現在我有了一條看羊狗,沒有你也不怕了。”

“看羊狗——女伴!蓓基-夏潑有個女伴!多滑稽!”克勞萊太太想着這一點,覺得有趣得不得了。

有一天,正是星期日,羅登-克勞萊按例和他兒子騎着小馬在公園裡散步,碰見上校的一個熟人,是聯隊裡的克林克下士。下士正在和一個老先生談天,老先生手裡抱着一個男孩子,年齡和小羅登相仿。那孩子抓着下士身上掛的滑鐵盧勳章,看得高興。

上校說:“好啊,克林克?”克林克答道:“早上好,大爺,這位小先生跟小上校差不多大。”

抱孩子的老先生說道:“他父親也在滑鐵盧打仗的。對不對,喬傑?”

喬傑道:“對。”他和小馬上的孩子正顏厲色一眼不眨的對看了半天,正是小孩子普通的樣子。

克林克老腔老調的說道:“常備軍裡的。”

老人神氣活現的說:“他是第——聯隊裡的上尉,喬治-奧斯本上尉,也許您還認識他。他死得像個英雄,和科西嘉的惡霸拚命到底。”

克勞萊上校漲紅了臉道:“我跟他很熟的。他的妻子,他的親愛的妻子,怎麼樣了?”

“她是我的女兒,”老人家說着,放下孩子,一本正經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牌子交給上校,上面寫着:“賽特笠先生,泰晤士街白倫格碼頭無灰黑金剛鑽煤公司經理。住址:福蘭西路安娜-瑪麗亞小屋。”

小喬傑走過去望着那喜脫倫小馬。

小羅登從鞍子上問他道:“你要騎馬嗎?”

喬傑答道:“我要。”上校瞧瞧他,似乎對他很感興趣,把他抱起來坐在小羅登後面。

他說:“拉着他,喬傑。抱着我孩子的腰——他叫羅登。”兩個孩子都笑起來了。

好性情的下士說:“你上哪兒也找不着這麼兩個漂亮的孩子。”上校、下士、賽特笠老先生拿着傘,都跟在孩子們旁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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