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張煥在近五百親衛的重重護衛下趕到了元載府上,他的臉色異常難看,元載被刺無疑打亂了他的部署,若元載一旦身故,將會造成朔方和兵部兩處空擋,讓他顧此失彼,兵部是不能放棄,會影響到襄陽、長沙的佈局。
朔方也不能放棄,它關係到隴右和河西的安危,它又不比蜀中,蜀中蔽塞,自己只要掌握軍隊便能控制整個地區,而朔方南接關中,東鄰河東,若不能以大義佔有,必然會留給別人下手的口實。
張煥一時心急如焚,親兵來報,元載中的是毒箭,現尚有一絲氣息,張煥疾步進了府門,只見護衛元載的騎兵隊正跪在地上,等候發落,旁邊站着親兵都尉李定方。
李定方見張煥進來,立刻上前稟報道:“稟報都督,伏擊戰中陣亡了七名弟兄、十五人受傷,我們殺敵二十一人、抓獲二十九人,但由於隊正一時疏忽,沒有搜查大樹,導致藏在大樹上的刺客得手。”
他一指跪在地上的隊正道:“請都督發落!”
張煥瞥了隊正一眼,見他垂下頭一聲不語,便道:“百密一疏,功勞就變成了罪責,推下去,杖五十軍棍!”
“謝都督不殺之恩!”隊正死裡逃生,他激動地磕了一頭,跟着幾名行刑兵下去了。
張煥又掃了一眼衆人道:“細節決定成敗,希望此事大家都引以爲戒,若再有下次,我決不輕饒!“
衆人凜然,一齊抱拳答應,處理完失職之罪,張煥便在元載府家人的引導下,大步向內宅走去,李定方則緊緊跟在後面。
“都督,我已查清,被抓住的人犯都是廣武王李承宏的私人護衛,請問都督,此事該如何處置?”
張煥停住了腳步,沉思了片刻便道:“此事先封鎖消息,若有人問起,就說元侍郎病了,絕不能將他的傷情泄露出去,包括給他療過傷的醫師,都不能放走,明白嗎?”
“遵命!”李定方施了一禮,安排去了,這時,元載長子帶着一名醫師出來,他擡頭看見了張煥,急忙上前施禮,眼一紅,他顫聲道:“我父親傷勢垂危,請尚書爲我元家做主。”
“此事是我的責任,我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張煥歉然地嘆了一口氣,又問醫師道:“元侍郎現在傷勢如何?”
“啓稟張使君,箭傷無大礙,但箭上的毒卻十分兇猛,小人也無法破解,只能暫時穩住毒性.....”說到這,醫師連連嘆氣搖頭.
“那他還能撐多久?”張煥剋制住心中的焦急,沉聲問道。
“這個....”醫師看了一眼元知禮,吞吞吐吐道:“最多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張煥的心猛地沉下了深淵,額頭上的汗珠已經滲出,他一側身,快步進了病房,元知禮喊之不及,急忙跟了進去。
病房裡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腥臭,兩個家人正捂着鼻子清掃地上的污血,見有人進來,嚇得二人慌不迭地端着水盆出去。
張煥走到帳前,拉開一半帳簾,只見元載面色發灰,隱隱籠罩着一層黑霧,氣息短而微弱,雖然他不懂醫,但畢竟從小在林德隆的藥堂裡見得多了,只看這情形便知道元載確實是支持不了多久了。
“這種毒十分可怕,一般捱不過一炷香便死,多虧士兵當場剜去中箭的傷口,才大大緩和它的毒性,不過若不早點想辦法,他肯定捱不過天亮。”
醫師的話忽然給了張煥一線希望,他猛地回頭問道:“聽先生的意思,難道他還有救?”
醫師苦笑一下道:“任何毒都有解藥,只是我無能爲力罷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啊!”
張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加思索地轉身向外走去,他大聲令道:“命弟兄立即集結!一刻也不得耽誤。”
令出即行,張煥幾乎是腳步不停頓,走到大門處時,五百餘親兵已經集結完畢,張煥翻身上馬,馬鞭一揮喝道:“去十王宅,廣武王府!”
騎兵們催動着戰馬,馬蹄飛揚,塵土滾滾騰空,幾十個化緣歸來的和尚嚇得紛紛躲閃,騎兵隊象一條黑龍,在沉沉的夜幕中風馳電掣而去。
十王宅是地名,位於大明宮以東,最初是唐玄宗李隆基登位後修給幾個兄弟居住,以便集中進行監視,後來他的兒子們也搬了進去,擴大成十六王宅,到了天寶年間,子孫繁衍衆多,便又修了百孫院,最終形成長安最集中的皇族聚居地。
廣武王李承宏是高宗李治與武則天所生兒子李賢的孫子,他是李承業的兄長,今年剛過了七十歲大壽,在長安皇族中,他是資格最老的一個,不過他資格雖老,卻是個沒骨氣之人,整日跟在李俅的屁股後面,爲他搖旗吶喊、爲虎作倀,這次伏擊元載,便是李俅命他所爲,雖然他痛心兄弟之死,但要他去爲兄弟報仇雪恨,卻是萬萬不可能,他才七十歲,還想再多活三十年呢!要他捨身涉險,豈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李承宏的王府位於天寶街上,在這條大街上,各家親王、郡王的府邸一座連着一座,一座比一座奢華、一座比一座氣派。
大唐皇族的權力雖然失去了,但他們的經濟實力仍然是十分雄厚,尤其是土地,關中六成以上的膏腴之地都被皇室佔據,他們收租放錢、蓄養奴隸,關中平原上一處又一處的巨大莊園彷彿在述說着他們往日的輝煌。
李承宏最喜歡的一件事情便是養伎、養伶,在他後院裡,他效仿李隆基栽了大片梨園,在這裡吹拉彈唱、排練歌舞,他躺在祖先留下的餘蔭下盡情享受着人生,大唐興也好、衰也罷,與他又有何干?
此刻天色已晚,他正在數十名美貌梨園舞姬的陪伴下有滋有味地品味着醇厚的美酒,燭光靡靡,使他蠟黃的臉上泛起一層油光,他眯縫着眼,在一片鶯鶯燕燕中神情愜意舒暢。
忽然,他隱隱聽到了一陣悶雷般地聲響,起初不經意,可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啪嗒’一根蠟燭從燭臺上摔落,斷爲三節。
李承宏驚訝地站了起來,端着酒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就在這時,他的管家跌跌撞撞跑進來,驚恐地喊道:“王爺快去看看吧!外邊有大隊騎兵上門了,把前門和後門都堵住,正在砸門呢!”
“什麼!”
他心中一陣哆嗦,手一鬆,‘砰!’地一聲脆響,酒杯落地摔得粉碎,幾十個女人都一起驚呆了,本來就塗滿白麪的臉上更加沒有一絲血色,她們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抄家。’
“怕什麼!”李承宏色厲膽薄地吼道:“我是廣武王,誰敢在我家放肆,帶我前去察看。”
衆女人憐憫地望着王爺,原本在牀上生龍活虎的寶刀老將,竟突然間變成了一個顫巍巍、行將朽木的半死人,沒有誰下指令,舞姬們一個接一個心照不宣地偷偷溜走了。
李承宏幾乎是在兩個家人一左一右地扶持下來到前院,形勢已經急轉變化了,士兵已經砸開大門,在李承宏的前後左右都是執刀士兵,他臉色慘白,眼中竟是驚懼之色,也沒有人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直走到前院,他的心彷彿一下子墜下了深淵,大院裡燈火通明,數百名士兵一手執火把、一手提刀,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在圓圈中間,站着數十名老老小小的男子,都是他的兒子和孫子,一個個惶惶不安。
李承宏一眼看見了一個騎在馬上之人,目光冷峻,正是兵部尚書、隴右節度使張煥,他陡然間明白了,李俅借走自己的百名武士,現在出事了。
“張尚書,你這是何意?”黑暗處傳來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緊接着出現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被兩個家丁左右攙扶着,似乎老得連路也走不動了。
‘李承宏。’張煥在幾年前見過他,一個傲慢而無禮的老王爺,他使了眼色,十幾個親兵一擁而上,絲毫不顧及王爺的顏面,強行將他拖進圈子裡。
“廣武王,你派人暗殺朝廷大臣,證據確鑿,本官爲防止你逃走,現特將你一家帶到軍營收押,明日再移交刑部,給我統統綁走!”
士兵們開始動手,象殺豬宰羊一般,片刻便拿翻一大片,開始捆綁,喊聲、哭聲驟起,李承宏剛纔幾乎被士兵們捏斷了骨頭,痛楚尚未消失,現在聽說要去軍營,他當然知道去了那裡不死也得脫成皮,他顧不得面子,立刻倉惶地喊道:“張尚書誤會了,我並沒有殺朝廷大臣,是李俅乾的,和我無關啊!”
“和你無關?”張煥冷笑一聲,回頭一揮手,十幾名親兵拉着三個被抓的男子上前,張煥指着他們對李承宏冷冷道:“這就是你派去刺客,你莫要說你不知道此事。”
李承宏的臉上劇烈抽搐,心中痛恨自己到了極點,前天李俅向他借人之時,口口聲聲說絕不會連累於他,事先讓他們服毒藥,可現在看來,自己顯然是被李俅愚弄了,李俅就是要利用自己來脫開他和此事的干係。
“張尚書,這些人是我的不錯,但他們兩天前被李俅借走,幹了什麼事,我真的實在是不知!”
張煥已經明白過來,這些被抓的刺客不過是李俅的一個幌子,樹上的兩人才真正是李俅派來的人,一個被殺,一個自殺,沒有留下一點線索,這樣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李承宏,其實這個蠢貨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張煥要的是解藥,就算李承宏沒有解藥,他也是一個極好的藥引,更關鍵是他沒有時間了,張煥在背後暗做了一個手勢,親兵們一把將三個刺客摁翻在地,手起刀落,三顆人頭一齊被砍斷,脖腔裡噴射出大量的鮮血,幾個離他們近的李承宏兒子被噴得一頭一臉都是,幾人尖叫一聲,一齊嚇暈了過去,不僅是他們,其他子弟平日都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哪裡見過這等恐怖的畫面,又一連嚇昏了七八個人,其餘之人都嚇得閉上眼睛,瑟瑟發抖而不敢再看。
張煥催馬上前,他重重哼了一聲,彎下腰,冷視着李承宏森然道:“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你解釋,等會兒在軍營,或許你就會想起來,倒底是誰指使你殺了元侍郎。“
他一揮手,厲聲令道:“給我綁走!”
三個身材魁梧的士兵上前,象抓小雞一般將李承宏按翻在地,粗大的繩子幾乎要勒斷他的骨頭,李承宏雖然是諂媚之人,但他並不愚笨,他已經聽懂了張煥的意思,他的臉被摁在地上,就在他正對面,擺着三個無頭的脖子,血還在汩汩地向外冒,從地上的視角來看,更分外恐怖,李承宏嚇得魂飛魄散,他嘶聲竭力地哀求道:“張尚書、張都督,這都是太后指使我乾的,我願意指控她,求張都督饒命!”
張煥笑了,他的臉色立刻變得溫和無比,“王爺爲何不早說,害得差點誤會了,來人!趕快給王爺鬆綁,再給王爺揉揉筋骨,好讓王爺寫狀紙。”
士兵又將李承宏的繩子鬆了,扶他站起來,李承宏見自己雖鬆了綁,可兒子、孫子們卻仍然被捆翻一地,雪亮的刀就架在他們脖子之上。
他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乖乖地跟着士兵到書房去寫供詞,很快,士兵拿着三本供詞上前,遞給了張煥道:“都督,這是你要的供詞,一共寫了三本。”
張煥打開看了看,果然是照他的意思所寫,後面按着鮮紅的指印,他將供詞收了,馬鞭一指李承宏道:“我醜話說在前面,若你再膽敢翻供,我就把你們全家送給党項人爲奴!”
“走!”
大隊人馬跟着張煥旋風一般離去,片刻間,人馬便走得乾乾淨淨,王府的前院裡變得一片漆黑,李承宏目瞪口呆望着滿地呻吟的兒孫,他腿一軟,無力地坐了下來,他此生第一次嚐到了權力鬥爭的殘酷。
大明宮九仙門百步外,張煥在十幾名親衛的簇擁下,靜靜地等待着崔小芙的回信,在他身後,五百多騎兵一字排開,他們殺氣收斂,卻更有一種令人壓抑的逼迫感,九仙門城樓上,近百名守衛緊張地注視張煥,又在一里之外,二千多名聞訊趕來的千牛衛士兵遠遠地監視着這邊的情況,並不敢輕舉妄動。
時間還一個多時辰,遠方關閉坊門的鼓聲已經開始響了,但張煥仍然面色冷漠地等待着,絲毫不爲所動,他知道崔小芙一定會給他解藥。
麟德殿內,崔小芙滿臉怒色地負手走來走去,在她的御案上,擺着李承宏墨跡未乾的供詞,言辭鑿鑿,一口咬定是她崔小芙下令暗殺元載,是爲了奪取兵部。
不遠處,李俅垂手而立,他的臉色也是既憤怒又無奈,一個多時辰前,他剛剛進宮向崔小芙表功,刺殺元載成功,且把刺殺主謀撂給了李承宏,就在二人謀劃一下步奪取兵部或者朔方之時,張煥便已隨影而至,卻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大大出乎李俅的意料。
這是,宦官馮恩道快步走進來,他拿着一隻小瓷瓶,上前放在御案之上,低聲道:“太后,老奴已從王爺府上拿來了您要的東西。”
李俅望着那隻小瓷瓶,不甘心地說道:“太后,既然張煥敢把供詞原件給你,就說明他手上至少還有一份,若我們把解藥給他,他卻背信棄義,將此事宣揚開來,豈不是壞了太后的名聲?依臣的主意,索性就不給他,一口否定此事,他張煥又能如何?”
“只怕到了那時,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了。”崔小芙長嘆了一聲道:“此事是我決策失誤,以殺戮對抗殺戮,我們怎麼敵得過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李承宏一定遭受了他此生從未遇到過的驚嚇。”
她轉身走到案桌前,拾起瓷瓶,仔細地打量這隻小瓶,瓶子只比拇指略大一點,晶瑩剔透,精緻之極,在燈光的映照下,閃着淡淡的藍光。
“你用的是什麼毒藥?這一小瓶解藥夠嗎?”
李俅搖了搖頭道:“量夠不夠其實我也不知,這是十年前一個遊方道士送我,一瓶毒藥,一瓶解藥,除了它,天下無藥可解那毒。”
崔小芙笑了笑,她將站在旁邊的呂太一招上前,把瓷瓶交給他道:“把它給張煥,就說我對此事十分抱歉!”
呂太一答應一聲,他伸手要接,崔小芙忽然想到了什麼,手一下縮了回來,她看了看瓷瓶,又懷疑地看了一眼呂太一,此物事關重大,且天下獨此一瓶,若有半點疏忽,後果將不堪設想,她在宮中幾十年,早已是心細如髮,想了一想,她還是將瓷瓶交給了自己最信任的宦官馮恩道。
馮恩道接過瓷瓶快步去了......
此刻,長安城關閉坊門的第二道鼓轟隆隆地響了,離元載毒發的時間還有一個時辰,張煥的臉上還是沒有半點表情,他身後的李定方也有些焦急了,壓低聲音道:“都督,我擔心就算解藥拿出來,坊門業已關閉,我們恐怕趕不及了。”
“你手上是什麼?”張煥冷冷地問道。
李定方一怔,他的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刀,他頓時恍然大悟,立刻挺直腰,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九仙門的側門‘吱嘎嘎’地拉開了,只見宦官馮恩道飛奔出來,他氣喘吁吁向張煥行了一禮,從懷中取出瓷瓶,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張尚書,太后讓我把此物給你,並向你表示誠摯的歉意。”
張煥將瓷瓶小心地揣好了,便將另外兩本供詞遞給了馮恩道,有些話不用多說,他和崔小芙心裡都自然明白。
張煥一催戰馬,戰馬揚起四蹄,數百戰馬一齊掉頭,蹄聲轟鳴,彷彿急風一般地快速向東飛馳而去。
遠處,二千多千牛衛士兵警惕地注視着他們的背影遠去,漸漸地,他們也撤退了,九仙門前再一次被沉沉的黑霧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