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真冷,四面八方的冷氣直壓過來,頭頂上厚厚的冰層遮天蔽日,讓人喘不過氣來。
可是賀知春不需要喘氣,因爲她已經死了。
崔家尋了幾個會水的家丁,用麻繩捆着腰,跳了下去,將賀知春的屍體拽了上來。
賀知春愣愣的看着自己已經有些發青的身體,她覺得這恐怖的模樣,值得收入張仵作的大慶一百零八種死法鑑賞裡。
原來一個人的際遇,真的會影響他的長相與氣質。
她重生了那麼久,日日對着那個恣意張揚的崔九,再看到上輩子的他,竟然覺得有些陌生起來。
這是一個十分削瘦的男子,他生得很白,手背上青筋畢現,他的身上帶着一種悲愴,看得久了,竟然覺得有些陰鬱。
賀知春想着,上輩子乃是晉王當了皇帝,那麼崔九在朝中的日子,其實也很不得意吧。
在家中如此,在朝中亦是如此。
她這樣一想着,整個心都悶疼了起來。
崔九坐在岸邊,嚎啕大哭,只有小孩子纔會這樣哭,只有不注意自己公子哥兒形象的小孩兒,纔會這樣哭。
崔九的前半生,從未這樣哭過,他這一輩子,只這樣哭過三次。
第一次,是新婚之夜,他發現心愛的阿俏竟然是走失的崔韻,他一個人縮在一旁的耳房裡,哭了個昏天暗地,第二日怕阿俏見到他紅腫的眼,天沒有亮就去了長安城。
第二次,是魏王死了。他這輩子最好的兄弟魏王死了。
第三次,他的阿俏也死了。
“九郎,人死不能復生……”
崔九聽到這個聲音,猛的一回頭,死死的盯住了崔將軍的眼睛,然後又垂下眸來,一言不發的將賀知春的屍體抱在了懷中。
“九叔,九嬸不喜歡我,所以死了麼?我雖然年幼,但是之前的阿爹死了,阿孃也死了,我知道死是怎麼回事。”說話間,一個小小的孩童坐到了崔九的身邊,他伸出手來,摸了摸賀知春的手,湊到崔九耳邊說道。
真冰啊,孩童將手縮了回來。
“不要叫九叔,某就是你阿爹。”
孩童低下了頭,“不好,大約我生來就是災星,當我爹孃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剋死了爹孃,現在一見九嬸,九嬸就死了。”
崔九瞳孔猛的一縮,伸出手來摸了摸孩子的頭,“你記住了,這個世上沒有什麼災星,你爹孃死了,是因爲有人害死了他們,而你九嬸死了,也是有人害死了她。”
賀知春水性極好,平日裡也很惜命,不可能自己個失足落水,一定是有人想要殺她。
崔九穩了穩心神,他抱起了賀知春,“元芳,咱們走吧,帶你阿孃回家。”
那個名叫元芳的小童,忙不迭的拽起崔九的袖子,一家三口跌跌撞撞的朝着賀知春常住的院子走去。
崔夫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這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啊!賊老天啊,我吃齋唸佛,每逢初一十五都放糧施恩,便是瞧見了路邊的乞丐,也從未讓他們空手而過。我做了一輩子的善事,爲何……”
崔將軍亦是老淚縱橫,他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崔夫人,崔夫人將手一甩,怒吼道:“這事兒,要怪就要怪你,若不是若不是你當年沒有能夠救回我的阿韻……狗屁的忠君愛國!”
崔夫人說着,一跺腳,站起身來,“嬤嬤,給我把這些礙眼的燈籠都扯了。阿俏不能這麼溼漉漉的走。之前有些誰在這池塘附近出沒的,統統給我查清楚了,我要亂棍打死,爲我的阿俏陪葬。”
周圍的崔家人都竊竊私語起來,這賀知春出身小門小戶的,但誰不知道,她是崔九同崔夫人的心頭肉。
崔夫人平日裡就像是母狼一般,誰若是對着賀知春齜牙咧嘴了,她能跳起來將你生吞活剝了。
……
崔九抱着賀知春,手中重若千斤,他從來都不知道,阿俏住的地方,離這個池塘有這麼遠。
阿俏寫信予他,說阿孃疼愛她,怕她思念家鄉,在家中挖了一口荷塘,裡頭養着許多魚,她每日處理完家事,就來這荷塘垂釣,她想出了許多種魚的吃法,像魚糕,魚丸,魚片之類的,北地人也能吃,沒有刺。
阿俏寫給他的每一封信,他都倒背如流,甚至照着寫了不知道多少遍。
“九叔……阿爹,你別哭了,阿孃也不想見到你哭。”元芳伸出小手來,拍了拍崔九的背。
崔九沒有說話,若是可以,他也不想哭,他想要站起來去查是誰害死了阿俏,可是他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而且毫無頭緒。
阿俏平日裡與人和善,他實在是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有人會要害死她。
“阿爹,我的箱籠呢,我布說,我爹臨終前交代,若是見了九嬸,要交一個東西給她。”
崔九一愣,“你阿爹?你阿爹同阿俏才見過幾次……”
元芳是魏王的遺腹子。阿布是他的侍衛。
太子被廢之後,魏王遭到了貶庶,晉王很快就上位了。但是晉王爲了標榜兄友弟恭,在登基之後,對魏王優惠有加,原本他可以在封地好好的活着,但卻是沒有想到,在永輝三年的時候,魏王突然叛亂,一路殺到了長安城。
晉王心思歹毒,命令李思文出戰對抗魏王……
此時晉王已經坐穩了帝位,魏王猶如以卵擊石,他同李思文都萬分的不明白,若是魏王不服,那大可在晉王剛登基的時候,就發難……或者是說,早日的聯繫他同李思文作爲內應。
他毫無謀劃的直接衝殺過來,簡直就像是不要命了一般。
他同李思文絞盡腦汁,也只是救下當時魏王的幼子,便是元芳。
他的長子元豆等人,都一同以謀逆罪,被晉王斬殺了。
“墨竹,你帶元芳去開他的箱籠。”
墨竹應聲,牽着元芳的手出了門,不多時兩人便回來了,元芳的手中還抱着一個大大的木匣子。
他伸出小手來,取下了掛在自己脖子間的鑰匙,那木匣子一打開,崔九便愣住了。
那匣子裡頭,放着各式各樣的孩童玩具,有粗糙的泥人,還有一看就華貴無比的項圈,崔九的手一抖,這是魏王最珍惜的東西,是當年的天寶公主曾經用過的。
而在這些東西下頭,還壓着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