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今兒老祖宗陳氏大壽,除了盛宴外,還特地在臨近荷塘邊的點翠堂搭了戲臺子,又請了京城裡有名的梨音班來唱堂會。【‘n^看。:,,
點翠堂一早就收拾妥當,擺開十來張紅木雕花長案,上頭工整的擺着幾碟少見的鮮果、精緻的糕點,左右還各置着一尊碧玉牡丹香爐,裡頭燃着清新怡然的沐寧香。
衆人兩兩坐着,陳氏自然坐在正,邊上挨着的是明欣公主,北靜王妃,接下來便是長平侯府的太夫人,安國公夫人等。至於姑娘們,則在凝香園裡另安排了一出摺子戲,並不用到長輩這裡來立規矩。
待丫鬟們奉上新沏的茗品,陳氏親自點了一出《拜月亭記》,梨音班的班主恭敬的接過戲摺子退到臺子後,不一會兒就見幾名身穿藍棉襖,手拿各式樂器的旬男子上了戲臺。先是給衆人磕了個頭,才坐到事先擱在臺子右邊的矮杌上,鑼起鼓響,戲就開了場兒。
一時間,點翠堂裡鑼鼓聲鈧鈧戧戧,極爲熱鬧。
臺上的戲子不愧是名班頂樑,腔聲圓潤如玉珠落盤,唱得亦真情切意,舉手擡足,一顰一眸,極爲到位。即便是陳氏都露出滿意的笑容,放在腿上的手一下一下合着音打擺子,聽得很是入迷。
《拜月亭記》一共四折一契,剛唱到第一折末,一名梳着雙環髻的小丫鬟匆匆跑進點翠堂,卻不敢靠近,只站在最外邊墊着腳張望,臉上滿是的急切。
站在陳氏身旁伺候的吳嬤嬤一直留意着大門,這會兒看到小丫鬟露面,便悄悄的退了幾步,從後頭繞過衆人走了過去。
那小丫鬟見到吳嬤嬤,頓時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神色,忙隨着她走到一旁的角落裡,小聲的嘀咕幾句。
吳嬤嬤臉上驟然一變,揮手打發了小丫鬟,然後匆忙折回陳氏身旁,俯身在她耳邊低聲數語。
陳氏微微眯起的雙眼陡然睜大了幾分,瞳孔映着戲臺上的燈籠,一抹精光飛閃而逝。
一旁的北靜王妃狀似專心看戲的摸樣,實際上一直將注意放在陳氏身上,兩人雖聽不到吳嬤嬤的低語,卻能明顯感覺到陳氏的神色波動。她慢里斯條的端起官窯福壽二字彩瓷茶盅,紅脣輕抿,甘醇的茶湯滑入喉,一直未從戲臺子上移開的鳳眼才真正露出一絲愉悅。
陳氏若無其事的揮手讓吳嬤嬤退到一旁,穩坐錦杌上,接着往下看了半折戲,待丫鬟們端上新鮮的壽桃,她吃了幾口,便皺眉藉故不舒服,讓傅氏好生招待貴客,又讓吳嬤嬤攙扶着起身,暫且先離開了看臺。
衆人心裡都猜測,陳氏八成是吃壞了肚子要上淨房,唯有北靜王妃的嘴角翹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
陳氏出了點翠堂,沿着抄手遊廊一路向東,卻並未回長壽堂,而是去了與長壽堂相隔不遠的半月齋。
立夏一直在門前候着,看見陳氏由吳嬤嬤攙着從抄手遊廊處拐進來,趕緊迎了上去,“給老祖宗請安。”
“起來吧。”陳氏面無表情的看着立夏,“人呢?”
立夏垂頭含胸,“回老祖宗的話,在屋裡候着。”
陳氏點點頭,也不多說,看了吳嬤嬤一眼,兩人擡腳就進了屋。立夏頓了下,並未跟進去,而是待吳嬤嬤反手將門關上後,靜靜的守在了門外。
半月齋不大,是一處避暑的抱夏改建而成的書房,原是當年陳氏下嫁的駙馬,葉家的太老爺親手佈置而成。齋藏書雖不破萬卻也極多,有不少還是孤本遺珍。不過,打從駙馬爺仙去,半月齋也就空了下來,平日裡除了打掃的丫鬟婆子外,也就陳氏偶爾來坐上一小會兒。
陳氏進了外間,徑直走到上堂,剛落座,隔着裡間的垂花珠簾一動,錦瀾挑起簾子走了出來。
“錦瀾給老祖宗請安。”她快步上前給陳氏福了個禮,祝嬤嬤也緊隨其後,跪下磕了個頭。
“罷了,快起來吧。”陳氏笑容滿面,可掃過祝嬤嬤的眼神卻閃過一絲銳利,“怎的不和姐妹們一起看戲,獨獨跑到這兒來做甚?”
“老祖宗。”錦瀾擡眼看向陳氏,紅腫的眼眸唰的一下落起淚來,“求老祖宗爲錦瀾做主!”邊說邊將一直手的信箋呈給了陳氏。
薄薄的信箋怕是一直都沒離開過她的手,隆冬夜裡,接入手竟還泛着暖意,陳氏略略的看了幾眼,臉上的笑容逐漸斂去,良久才擱下信,長長的嘆了口氣,道:“我原想着明兒再尋機會同你說,不想你卻知道了。”
這麼說,祝嬤嬤說的話是真的?老祖宗當真早就收到了揚州的來信,並且清楚母親病危的消息!
錦瀾呼吸猛然一窒,胸口似炸開了般,憎恨如同潮水,瞬間湮滅了她僅存的理智,她顫着聲,擡眼對上老祖宗的目光,神色決絕,一字一句的說道:“老祖宗,我要回揚州!”
一句顫抖的話,卻帶着無比堅定的語調,無論是陳氏還是吳嬤嬤,甚至是仍跪在地上的祝嬤嬤,心裡不由一凜。
陳氏凝望着錦瀾纖瘦的身子,抿着脣一言不發,一旁的吳嬤嬤發現,她的表情越來越沉。
錦瀾悲憤欲絕,她真的想不到,老祖宗會爲了自身的利益,竟然連這等消息都瞞得死死的,照祝嬤嬤的說法,她纔到動身沒多久,母親的身子便日漸虛弱,沒幾日便臥牀不起了。當時葉霖親自寫了封信,派人快馬加鞭送往京城,除了提及母親的身子,還隱隱點了幾句希望讓她儘早回揚州的事宜。
可這些,老祖宗卻隻字未提,若非祝嬤嬤的出現,只怕等她知曉時,一切早已經晚矣。
一想到母親至今生死未明,錦瀾便心如刀絞,本就纖瘦的身子簌簌發抖,顯得有些搖搖欲墜。可她竭力站穩腳跟,連眼神都不願退縮一分一毫。
錦瀾不清楚,那封信早就被陳氏付諸一炬,消息自然也就瞞了下來。
陳氏面沉如水,她冷冷的看了眼祝嬤嬤,沉聲道:“祝嬤嬤,你先出去,我有話同瀾丫頭說。”
祝嬤嬤護主心切,不敢將錦瀾一人留在屋裡,當即就給陳氏磕了個頭,紅着眼圈哽聲道:“請長公主恕罪,求您讓奴婢留下來吧,姑娘年紀還小,有些事怕是說不清,奴婢在一旁候着,必要時也能分說一二,絕不會擾了長公主和姑娘。”
尊稱從老祖宗改爲長公主,由親變疏,祝嬤嬤以此做出了表決。
“老祖宗,讓祝嬤嬤留下吧。”錦瀾垂下眼瞼,看似恭敬的屈了屈膝,可認誰都聽得出,她語氣裡的堅持。
自從進了汝南侯府,無論老祖宗出什麼招,她都採取迂迴躲避,從來不曾正面交鋒,可此時此刻,已經容不得她退後半步。
她絕不能再讓老祖宗認爲自己軟弱可欺,否則,想走出侯府的大門,難如登天!
錦瀾縮在長袖的手緊握成拳,修的稍稍冒尖的指甲扎進肉裡,一陣生疼,她卻恍若未覺,目光定定的望着高堂上的老祖宗。
陳氏深深的看了錦瀾一眼,心裡忽的一動,竟似看到了幼時的自己,同母妃較勁時,也是這般倔着臉,目光不屈。
似水經年,父皇和母妃早已仙去,即便是皇兄和駙馬也
吳嬤嬤見陳氏竟在這當口走神,忙端起茶盅,輕聲道:“主子,方纔席間怕是膩了食,這是新沏的瓜片,您解解膩。”
陳氏驀然回神,一擡眼就瞧見了吳嬤嬤盛滿擔憂的目光,她擡手接過茶盅,微微頜首,算是給了吳嬤嬤一顆定心丸。繼而看向錦瀾,“既然如此,就讓她留下。”不過是個下人,還能翻了天不成。
“謝老祖宗恩典。”陳氏的退讓,讓錦瀾心裡稍定,從知曉事情的真相到現在,她心裡已經迅速作出了決定,無論怎樣,都要趕回揚州!
稍作思忖,她吸了口氣,沉聲說道:“錦瀾本是爲老祖宗賀壽而來,如今母親臥病在牀,請老祖宗體諒錦瀾歸心似箭,就此請辭,連夜趕回揚州!”
陳氏沒想到錦瀾會這般直白的開口,原本還端着一絲慈愛的眼色徹底沉了下來。
她盯着錦瀾看了半響,才緩緩撥動盅蓋,無奈的道:“瀾丫頭,如今天寒地凍,你身子剛有些起色,若是路上有個什麼耽擱,豈不是讓你母親更加心急?再者我得了信兒後,已經派人到太醫院遞了帖子,請華大夫親自往揚州去一趟,介時你同華太醫一同上路,好有個照應,也能讓我放心。”
她就知道,老祖宗不會輕易鬆口讓她走。
錦瀾想也不想,直直衝着陳氏跪下,膝蓋磕在青磚地板上的聲響,蹦的衆人牙根兒直泛酸。
“老祖宗,母親臥病在牀,爲人子女,又怎能貪顧一己安危而無動於衷?母親曾與錦瀾說過,當年皇上帶病伺候在先帝榻前的孝感之事。錦瀾不才,雖爲女子,卻也知百事孝爲先,不然也不會千里迢迢,上京爲老祖宗賀壽。如今,但求老祖宗成全錦瀾一片孝心!”
既然老祖宗以慈愛爲名,那麼她便奉還行孝之道。
方纔宴會後,聖上曾下旨爲老祖宗賀壽,提的便是孝,加上早年聖上的仁孝之舉,她不信老祖宗還會強行阻止她回揚州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