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衝!”
在宇文曄的低呼聲中,只見一股鮮血如同失控一般從聶衝胸前的傷口大量涌出,一瞬間便染紅了他身下大片的土地,整個人都浸沒在了血紅當中!
善童兒失聲道:“聶大哥!”
他終於不再呆滯,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抱住了聶衝,可這一動,也只是讓聶衝胸前的傷口裂得更深,鮮血一下子噴到了善童兒的臉上,那雙澄明清澈的眼睛在這一刻瞬間血紅,連帶着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世界,彷彿都變了色,也變了天地。
他的眼淚像斷了線一般汩汩落下,衝得臉上的血水也跟着滴落下來,一滴一滴,落在聶衝的臉上。
聶衝的臉色慘白如紙,平日裡最靈敏的耳朵這個時候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是在感覺到那熾熱的液體落到臉上的時候纔有了一點回神,他費力的動了動眼珠,看向抱着自己的善童兒,蒼白的嘴脣翕動着,卻彷彿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什麼。
“聶衝……”
這個時候,申屠泰將善師愈交給一旁的人,也走回到他身邊。
久歷戰場的人都受過無數的傷,也清楚哪些傷有救,哪些傷連大羅金仙也救不了,只一看到這個時候聶衝胸口的鮮血跟泉涌一般不斷的往外流淌,他的心裡就已經明白了——回天乏術。那雙向來兇悍,在戰場上能嚇退不少敵人的虎目這個時候也被涌上來的淚燙得通紅,聲音艱澀得幾乎低不可聞,卻還是安慰他:“你,你先撐着,大夫馬上就——”
聶衝垂下眼瞼。
他想告訴申屠泰,自己跟他一樣,很清楚這樣的傷是沒救的,可這個時候,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於是他就只這麼靜靜的待着,片刻之後,像是積攢夠了力氣,他輕輕的搖了搖頭,然後擡頭看了看宇文曄,看了看申屠泰,看了看周圍或悲傷,或憤怒,還有一些不忍將目光瞥到一邊的士兵,最後目光落在了身邊的善童兒身上。
那小小的,蒼白的身影映在他的眼中,也終於爲他抽回了一絲神魂。
聶衝嘆了口氣,可原本一直噎在喉嚨口的鮮血一下子嗆了上來,他猝不及防噴出一口血,胸口的傷又涌出了一股鮮血,卻已經不似剛纔那樣洶涌,彷彿,鮮血已經快要流盡了。
他的生命,也已經快要到了盡頭。
善童兒哭得已經喘不過氣來,他顫抖着用力抱緊了聶衝,可不管怎麼擁抱,懷中的這具身體還是在止不住的顫抖之後慢慢的變冷。
“聶大哥!聶大哥……”
聽着他撕心裂肺的哭聲,一旁的申屠泰幾乎快要忍不住眼中的淚,他只能咬着牙將臉別向一邊,然後伸手撫上了善童兒的頭,用力的按了一下。
這一下,似乎是安慰,又好像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怨。
看到這一幕,聶衝晦暗的眼睛裡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笑意,他的臉上好像也突然有了光,連眼睛都因爲這一點微笑而明亮起來,似乎整個人也恢復到了耳聰目明的樣子,慢慢的轉過頭去看了看,可沉沉的夜幕卻遮蔽了周遭的一切。
他順利嘆了口氣,這一次,沒再因爲喉嚨裡的血咳嗽,但說出的話裡卻是滿滿的血腥氣:“可惜,來不及了。”
說完,他又擡頭看向善童兒,目光閃爍着說不出的溫柔和流戀。
過了許久,他輕聲道:“你,快長大吧……”
這一聲如同嘆息的話語中,他慢慢的擡起手,似乎也要去撫摸善童兒的頭頂,可那手剛剛伸到他的額頭上,就突然一沉,然後重重的落了下來。
一陣血腥味的風,撲到了善童兒的臉上。
明明很輕,但他卻像是被重重的打了一巴掌,一瞬間兩耳“嗡”的一聲,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甚至連這個本就漆黑的黑夜也愈加黑暗,甚至黑暗得讓人窒息。
直到身邊的人哀慟的大喊,直到申屠泰緊閉的眼角終於落下了一滴淚,直到地面突然一陣震盪,剛剛那士兵帶着軍醫連滾帶爬的從馬背上下來,飛奔而至,卻最終束手無策,善童兒終於恢復了一點知覺,他再看了一眼永遠閉上雙眼,再無一絲生息的聶衝,兩眼一黑,徹底的昏厥了過去……
這一夜,對善童兒來說,無比的漫長的。
比他被人裝在揹簍裡,放到集市上供來往的人相看,比他餓着肚子,勒緊褲腰帶渡過的那些漫漫長夜,比他被帶進大巖寺,跪在佛祖面前聽那些他永遠聽不懂的經文,每打一次瞌睡就要被人敲一下腦袋的日子,還要更漫長。
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要永遠的留在這個黑夜裡,不會再醒來。
不過,終究還是要醒的。
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了。
他木着臉,看着坐在牀邊的幾個身影,雖然很熟悉,哪怕不用看清都知道是申屠泰身邊的親兵,可他卻實在看不清他們的臉,只是在一睜開眼之後就聽到衆人歡喜的聲音:“九當家,你終於醒了。”
“快,快讓人拿吃的來!”
“你先不要動,你昏了兩天了,肯定沒力氣了。”
善童兒動了動手腳,的確沒力氣,他一頓不吃都會餓得發慌,昏迷了兩天沒吃飯,難怪動不了。幸好這些人都很周到,不一會兒就讓人送來了熱湯餅,他被人扶着坐起來靠在牀頭,冒着熱氣,散發着肉香味的鮮湯送到嘴邊,他低頭,本能的喝了一口。
可剛嚥下去,就立刻感到胸口悶悶的,好像連一絲空氣都容不下,他趴到牀邊“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周圍的人都驚呼了起來。
衆人頓時忙成一團,又是給他拍背,又是給他順氣,還有人給他擦拭嘴角,好半天才讓他躺回到牀上,從沒見過善童兒吃不下東西,居然還會吐出來,衆人都有些手足無措——其實也知道是爲什麼,可這個時候,誰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他。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走到了帳外,然後,帳子被人掀開了。
善童兒立刻擡起頭來,先看到的卻是帳子外面,那高大的身影背後的軍營,一隊人馬列隊整齊,似乎正準備離開軍營去做什麼,可不等他看清,但下一刻,帳子就落了下來。
申屠泰高大的身軀慢慢的走了進來,一下子,整個原本還算寬敞的帳篷也變得狹小逼仄起來。
他對衆人輕輕的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該幹什麼幹什麼。”
衆人點點頭,無聲的退了出去。
他們一離開,申屠泰便大步走到牀邊坐了下來,一低頭就看到善童兒剛剛吐在地上的穢物,他面不改色拿腳踩上去一磋磨,那些東西立刻被踏進了泥土裡,好像從來沒存在過。
然後,他看着坐在牀頭的善童兒。
就只是昏睡了兩天,可這孩子卻好像一下子消瘦了不少,過去那種圓乎乎,十分敦實的感覺好像一瞬間被什麼抽走了,留下了一個蒼白無力的軀殼在這裡,申屠泰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只伸手端起剛剛那些人放在牀邊的湯碗,吹了兩口,然後送到善童兒嘴邊:“先吃點東西,你是餓不得的。”
“……”
善童兒咬了咬下脣,低頭去喝了一口湯。
肉湯的滋味仍舊是鮮美的,但那鮮美的味道直衝腦門,卻莫名的讓他感到一陣窒息,他幾乎又要吐出來,耳邊卻響起了申屠泰低沉的聲音:“吞下去,沒那麼多東西,也沒那麼多時間給你耗。”
“……!”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拳,打在他的後腦上。
善童兒空白的腦海被震起了洶涌的波瀾,而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中,他突然聽到一個無力的聲音嘆息着對他說:你,快長大吧……
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裡涌上來,幾乎就要衝破他的喉嚨,也燙得他兩眼發紅,善童兒咬着牙,死死的將那股熱流嚥了下去,也終於吞下了嘴裡的那口湯。
然後,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不一會兒的時間,一碗湯總算被他喝了小半,他感覺到自己有了一點力氣,頭腦也更清醒了一些,卻並沒有擡頭看申屠泰,而是看着剩下的半碗湯裡映着的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輕聲道:“申屠大哥,我,我的……”
似是實在難以啓齒,他支吾了半天,還是沒能說清楚。
倒是申屠泰平靜的看着他,說道:“你是要問聶衝,還是要問你大哥?”
善童兒的臉色立刻又蒼白了起來。
這兩個人,只是放在一起說,彷彿都是對他的凌遲,可他現在的心裡,只能放下這兩個人。
他的喉嚨梗了梗,道:“聶大哥……”
申屠泰知道他已經吃不下了,便將剩下的半碗湯放到了一邊,然後說道:“殿下已經命人將他的棺槨送回長安,以軍禮厚葬。”
“……”
這一次,善童兒沒能忍住,滾燙的眼淚一瞬間便涌上來,從眼眶裡啪嗒啪嗒的落下。
過了許久,他才用沙啞的嗓音問道:“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