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及冷笑道:“你沒有,那你說的這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
“上下尊卑,同罪不可同罰,這是鐵律。這些南方人長久以來自由散漫慣了,本就疏於管教,纔會如此目無君上肆無忌憚,照你的話,再助長了那些人的氣焰,將來,他們不僅要欺壓到禁衛軍的頭上,怕是要欺壓到我們,更要欺壓到陛下的頭上了!”
商如意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她早就聽說王紹及身爲近臣,對皇帝的一些荒唐政令從無勸諫,反有煽風點火,助紂爲虐之嫌,如今看來,煽風點火助紂爲虐,只怕都是輕的。
他這一番話,聽起來像是沒什麼毛病,但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在顛倒黑白,若楚暘真的聽了他的建言,只怕皇帝的威信在江都會蕩然無存,更有可能會鬧出大事!
可是,要跟他爭出一個是非曲直,不僅費力氣,還根本毫無意義。
想到這裡,商如意也不去做口舌之爭,只轉頭對向楚暘。
她深吸了一口氣,認真的說道:“陛下,如意剛剛那些話絕對沒有要混淆上下尊卑之意,而是全心爲陛下着想。”
這時,玉公公已經傳令下去,又走了回來,商如意一看到他,立刻便說道:“陛下,如意有些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
失血昏迷,危在旦夕……
“哦?”
雖然像是被惹惱了,可一看商如意的笑容,楚暘的心情卻又好了起來。
耳邊突然響起楚暘的聲音的時候,商如意的呼吸頓時一沉,她擡起頭來,便對上了那雙細長的鳳目,此刻,楚暘的眼神比剛剛熱切,甚至有些滾燙的溫度已經完全冷了下來,連口氣也是冷的:“你在想誰?”
……
楚暘沉默了許久,纔對着他道:“你下去吧,等事情查清楚了,朕再找你。”
“你在想什麼?”
她雖然過去不擅交際,也不常跟門閥世家的公子小姐們來往,但裴雲深名動天下,有“劍聖”之稱,她還是知道的。而且,這裴雲深就是之前被楚暘貶斥的左光祿大夫裴恤的叔父,只是他無心仕途,一生與劍爲伴,是以裴氏劍舞舉世聞名,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
商如意道:“陛下此番巡遊江都宮,不論要停留多久,但宿衛江都宮都是舊宮守衛的職責,而禁衛軍保護陛下,兩路人馬最終的目的都是一樣的,理應精誠合作,內外團結上下一心,方能保陛下安危,保江都宮的安危。”
舊宮守衛宿衛江都宮多年,他們對這裡的確是最熟悉的,若引起了守衛軍的不滿,萬一引發什麼大事,的確是個麻煩。
幸好,那些話他聽進去了。
可是,洛陽失陷,雷家父女的反叛,讓他感覺到了危機。
楚暘一擡手,阻止了他的話。
而這缺的一下,可以聯想出許多東西,而皇帝直接想到的,一定是“安危”。
而且,商如意的話雖然十分收斂,但如果再去深想,還是能想到很多東西。事實上,他並不關心真相,有人去查,有人受罰就可以了,可這一次洛陽失陷,對朝中的官員,對天下的百姓都是很大的影響,若不處置得當,只怕會引起一些民怨。
他低頭看着商如意,過了一會兒,輕輕點頭道:“伱說得有理。”
他的這句話說完,整個庭園都靜了下來。
楚暘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楚暘微微挑眉:“怎麼說?”
他這話,倒也不無道理,其實天下劍舞本出一家,不論如何演繹變化,都是萬變不離其宗,但楚暘的劍舞的確跟裴氏的劍舞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裴雲深的劍舞重在剛柔並濟,靈動飄逸,而楚暘的劍舞則是縱情肆意,狂傲不羈,幾乎是他本人的靈魂投影。
商如意對着他行了個禮,轉身便走了。
商如意低着頭,輕聲道:“陛下剛來江都宮沒多久,還有事情需要處理。如意自己回去便是。”
王紹及眉頭緊鎖看着玉公公轉身離開,恨的咬牙切齒,但這個時候就算他再有不滿也只能壓下,畢竟,他還不敢在皇帝已經決定之後再說什麼。
而王紹及則是好整以暇,看着眼前兩張神色各異的面孔。
他冷冷道:“別因爲他裴雲深擅長劍舞,再看到劍舞就都是他裴家的。天底下會劍舞的多了去了,難道世人腦子裡就只有那姓裴的?”
她慢慢靠到墊子上,長吁了一口氣。
楚暘道:“內侍官,立刻派人下去,把事情查清楚,即刻奏報。”
“朕,纔不像那姓裴的。”
一旁的王紹及見此情形,急忙要說什麼:“陛下——”
他回頭看向站在楚暘身邊的商如意,眼中閃過一絲陰毒,突然笑道:“少夫人果然思慮周全,剛剛,倒是我考慮不周了。”
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幾乎發疼。
商如意點頭道:“如意明白。”
若是以前,楚暘從來不會在意老百姓的態度,更不會在意下屬有任何的異心,對他而言,不平之人,不平之事,殺掉便可一了百了。
宇文曄……
“如意告退。”
商如意道:“多謝陛下。”
聽見她這麼說,楚暘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但也只能道:“那,你回去吧。”
王紹及行了個禮,轉身便走了。而在臨走的時候,他又回頭陰狠的看了商如意一眼,那銳利的目光,彷彿要將人撕碎一般。
想到這裡,楚暘的眉頭也蹙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剛剛那一套劍舞下來消耗了太多的體力,還是跟王紹及的爭執令她心力憔悴,這一路再往回走,要比來的時候腳步沉重得多,等到終於回到那處宮殿,推門進去走到牀邊坐下的時候,商如意只感到全身的筋骨都有些發軟。
“朕的劍舞是自己的體悟,與他無關。”
不知是因爲說他有別人的風采,還是提起裴雲深就不免讓他想到了裴恤令他不快,楚暘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玉公公立刻道:“是!”
“他只不過帶着他的徒弟,一個叫什麼孫玲瓏的,給先帝獻過一次劍舞,朕看過一眼罷了。”
“可是,若不分青紅皁白就處置他們,難免引起兩邊離心離德,這樣一來,於陛下的——不利啊。”
而說着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身上也出了冷汗,剛剛真擔心楚暘不會聽自己的話,若他判定自己僭越,那真的就大禍臨頭了。
“嗯?”
他中的那三箭,不是並沒有危及生命,甚至,他拔了箭之後,還能好好的去探望江皇后?爲什麼又會危在旦夕?
難道,崩裂的傷口,真的那麼嚴重?
那現在,他怎麼樣了?
宇文曄。
“……”
只是……
只是,他這話顯得有些驕傲,更有幾分孩子氣,雖然心裡亂得像一團麻,商如意的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彷彿是笑意的神情,輕聲道:“陛下說得是。”
其實,她倒也不怕,畢竟自己和他的矛盾已經不是剛剛纔有的事了,之前跟宇文曄在一起的時候,和這個王紹及就不止交手一次,兩邊哪怕不是你死我活,至少不是可以和平並存的狀態。
也難怪,自己的話惹惱了他。
“是。”
動作和姿態可以像,但靈魂,是絕對不會相似的。
商如意定了定神,輕聲道:“陛下,陛下剛剛的劍舞,似有西河裴氏的風采。”
商如意不知道他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只不冷不熱的道:“王將軍過獎了。”
剛剛猝不及防聽到這個名字,她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剋制住了自己,沒有露出任何情緒上的起伏,沒有讓王紹及如願。
楚暘倒是有些詫異她會突然說起這個,但心中莫名的不悅還是因爲她的話而消退了幾分,道:“你知道裴雲深?”
“……”
她中間,故意缺了一下。
“……”
“不用,”
楚暘也看到,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便點點頭:“朕送你回去。”
他還是正色道:“朕就是朕,只有天下人像朕,沒有朕像別人的。你明白了?”
這些日子,她刻意不讓自己去想,更不準自己去問,但臥雪彷彿無心對她說的那句話卻像是一根細如牛毫的針,重重的紮在了她的心上,這些日子,始終折磨着她——文曄失血昏迷,危在旦夕,是因爲這樣,她才把她迷暈,帶離了那個莊子。
商如意卻只是木然的站在那裡。
王紹及又笑道:“可不是在下過獎,在下一直以來都覺得這滿朝文武中唯有輔國大將軍英明神武,思慮周全,是皇上可以倚重的臣子,只可惜這一次南下江都宮他未能隨行;沒想到,少夫人也和尊夫一樣,看來啊,賢伉儷是心有靈犀,哪怕相隔萬里也心靈相通,真是一對天生的璧人啊。”
商如意輕輕的點頭。
“……”
可是,心頭的火氣,卻是壓不下去。
還……活着嗎?
這個問題,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去想,可又像是一個夢魘,在她清醒的時候被驅趕,卻又在她虛弱的時候糾纏着她。
楚暘不肯去面對全國各地的義軍蜂擁而起,而她,卻連面對一個人的生死,都不敢。
可笑……
她伸手遮着雙眼,感到陣陣滾燙在眼眶中涌動,她喃喃道:“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