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烈陽如火,整個偃月城毫無遮掩的在烈日的暴曬下,連樹梢的綠葉都微微打着卷,幾乎要燃起火來。
可是,這樣炎熱的天氣,幾乎所有的百姓卻都排着長隊,站在烈日之下。
他們非但沒有抱怨,反倒一個個滿面笑容,充滿希冀的望着前方。
而他們的前方,便是這個小小的無名寺廟的大門口。
一輛運糧車正停靠在門外的大樹下,樹下還擺着一張木桌,穆先帶着幾個手下坐在那裡,將一袋袋的糧食從車上扯下來,打開之後,拿着一個木鏟從裡面剷出糧食,排在隊伍最前列的人立刻拿出米袋子上前接過,然後歡天喜地的離開。
緊跟着,又是下一個人,同樣欣喜不已的等待着糧食進入自己的米袋裡。
穆先還在不停的喊着:“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宇文二公子特地來偃月城施米三日,不論僧俗老幼,人人都能領一袋米回去,大家千萬不要擠,不要打架,人人都有。”
衆人感激不已,連連高聲呼喊宇文曄的名字。
連那些和尚也紛紛說道:“我們這一回去,一定日日爲宇文二公子燒香祝禱,祈求二公子福壽安康,逢凶化吉。”
穆先笑道:“多謝各位了。”
聽着一牆之隔的外面那熱火朝天的景象和人人口中讚頌不已的聲音,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轉頭看向身邊的人:“這就是你要做的事?”
“……”
“你要在偃月城施米三日?”
同樣站在圍牆下,揹着手聽着外面的動靜,宇文曄倒是一臉的平靜淡漠,好像人人口中讚頌的不是自己一般。他只淡淡的點了點頭:“嗯。”
商如意目光閃爍的看着他。
她像是想要說什麼,但猶豫了半晌還是沒開口,倒是站在她身邊的沈無崢也聽着外面的動靜,半晌,淡淡道:“這一次,你倒是動作很快。”
宇文曄看向他,似笑非笑的道:“這邊的事,也不能總是讓大哥操心。”
兩人對視了一眼。
雖然一言不發,也沒有什麼不愉快的氣氛,可商如意卻似乎還是從兩個人的眼神中讀到了一點彷彿銳利的鋒芒。
她感覺得到,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奇怪。
之前,用左公疑冢的事引得王崗寨的人自相殘殺,宇文曄纔剛剛想到,沈無崢就已經去做了,他顯然輸了半步;而這一次,在偃月城施米,宇文曄卻是提前安排好,又贏了沈無崢半步。
這彷彿是一種,明明並不敵對,卻又不免暗含敵意的感覺。
感覺到頭有點痛,商如意下意識的伸手撫了一下額頭。
沈無崢立刻道:“小妹,不舒服嗎?”
宇文曄也低頭看向她,眉心微微蹙起,道:“是不是站在這裡太熱了?伱的身子本來就弱,還是回去休息吧。”
商如意擡頭看了看他們,卻搖了搖頭。
她只說道:“你做這件事,應該不是爲了收買人心這麼簡單吧?”
宇文曄勾了一下脣角。
商如意道:“還是爲了王崗寨?”
宇文曄微微的點了點頭。
商如意道:“可是,我們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雖然宇文曄和沈無崢上山一趟,只帶回了一個善童兒,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王崗寨九大當家,沈無崢用計殺了兩個,王取易和王取仁兄弟死在了蕭元邃的手上,善童兒也離開了王崗寨,可以說王崗寨的精銳實力已經去了大半。
而他們昨天上山那一趟,也不只是帶回一個九當家那麼簡單。
商如意聽了善童兒複述的他們在山上說的那些話——如果站在蕭元邃的角度來看,說他們“陰損”都不爲過,那些話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在寨中的人心裡埋下看不見的火藥,而且引線已經點燃。
商如意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不必再上王崗寨,只從蕭元邃竟然沒有下山來找他們的麻煩就看得出,他現在已經自顧不暇,而過不了多久,王崗寨內一定人心渙散,還會出現更大一次的分裂。
他們要拿下王崗寨的目的,幾乎是已經達到了。
結果不過是時間問題。
爲什麼還要從興洛倉運了那麼多糧食在偃月城內施米?
宇文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倒是沈無崢微笑着看着她,問道:“小妹,我來問你,你認爲在這亂世之中,什麼最重要。”
商如意一怔,擡頭看向他。
而她的耳邊,彷彿已經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一點無奈的口吻道:在這樣的亂世,手中的一點兵馬,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
那是雷玉在離開洛陽之前,最後跟她說的話。
商如意輕聲道:“兵馬?”
“不錯,”
說到這裡,沈無崢又轉頭看了宇文曄一眼,然後道:“雖然我們之前做的那些事,已經讓王崗寨人心渙散,並且我可以斷定,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四分五裂。但四分五裂之後呢?”
“……?”
商如意眉心一蹙。
她看向沈無崢,又看了看宇文曄,只見宇文曄也說道:“亂世當中,人心自然重要,但可以掌握在手中的兵馬,也同樣重要。”
“……”
“如今這個亂局,誰的手下有更多的兵丁,誰就有更大的贏面。”
“……”
“王崗寨這一波人,我可不想讓他們就此散落在外。”
商如意有些明白過來。
不過,剛剛她往外看了一眼,來的大多數都還是偃月城中的僧衆,百姓中也都是老弱婦孺居多,並沒看到太多的青壯年。
她問道:“王崗寨的人之前跟你們交過手的,他們,會來嗎?”
宇文曄和沈無崢對視了一眼。
沉默半晌,他說道:“這件事,我們已經做到了這裡,接下來還是跟之前一樣,等結果就好。”
商如意還要說什麼,這時,圖舍兒從一旁走了過來,對着他們道:“飯菜已經準備好了。”
衆人擡頭一看,才發現已經到了中午。
難怪太陽這麼烈。
宇文曄道:“先去吃飯吧,什麼話,過去再說。”
衆人都點點頭,便往一旁的齋堂走去,而商如意在離開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雖然已經到了中午,太陽懸在半空跟一個火球似得,烤得衆人汗流不止,可他們卻還是殷切的看着前方那堆積如山的糧袋,眼中的期盼,讓人不免感到一絲酸楚。
吃飽飯,這簡單的幾個字,在這樣的亂世中,卻又是那麼的難。
默默的走到齋堂,其他的和尚們都已經吃完了午飯,而專門爲他們擺出的一桌飯菜還是熱氣騰騰的,比平日裡多了幾道菜,而且,商如意剛一坐下,就有一碗燉得嫩嫩的雞蛋羹擺到了她的面前。
商如意愣了一下,擡頭看了一眼圖舍兒,圖舍兒對着她笑嘻嘻的,沒說話,只拿眼睛看了另一邊的宇文曄一眼。
商如意的心忽的一跳。
宇文曄不動聲色的坐在她身邊,拿起了碗筷。
“……”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終究還是默默的端起那碗雞蛋羹,用調羹一勺一勺的吃了起來,雞蛋燉得很嫩,也很香,這對於吃素吃了好幾天的她來說,的確是難得的滋補。
然後,她似乎看到身邊的人嘴角微微的勾了一下。
坐在對面的沈無崢看了看他們,目光閃爍,卻一言不發,只安靜的吃着自己的東西。
不一會兒,一頓飯默默的吃完了。
剛放下碗筷,穆先就過來稟報宇文曄:“二公子,我們的人在偃月城的門口發現了一些生面孔,似乎是聽說城內在施米,過來觀望。”
宇文曄微微一挑眉:“是王崗寨的人嗎?”
穆先道:“都是些青壯年,看着像。”
“進城了沒有。”
“沒有,他們很謹慎,觀望了一陣子就離開了。”
“……”
宇文曄想了想,揮揮手:“不必驚動他們,等再過兩天,再看結果。”
穆先領命,轉身下去了。
一旁的商如意聽到這消息,眼睛倒是亮了,但她想了一會兒,還是有些憂慮的道:“蕭元邃他,真的沒有辦法安撫好王崗寨的人心嗎?”
宇文曄默默的搖頭。
沈無崢也道:“他做不到。”
商如意越發疑惑起來——對於人心的事,他們所能做的都只有揣測,但這一次,兩個人卻好像都十分篤定。
她問道:“爲什麼?”
沈無崢道:“他殺了王取易,這就是一個死結。”
商如意想了想,道:“可是,王取易猜忌他,甚至可能在他回王崗寨之後對他動手,他也的確是在情非得已的情況下才反擊的。”
宇文曄搖了搖頭,道:“這不一樣。”
“……”
“當初的他走投無路,流落江湖,是王取易收容了他,而且將他一舉提拔爲王崗寨的二當家,不論之後兩個人之間有多大的齟齬,但王取易對他就是有恩,而且是天大的恩情,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
“可現在,他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殺了王取易,就是忘恩負義。”
“……”
“連王取易都能殺,還有誰,他殺不得?”
“……”
“這一次我們上山,蕭元邃與我動手只叫得動善童兒,而申屠泰甚至都沒有露面,就可見一斑。別說忠於王取易的那一批人,就連之前一直跟隨他的人,只怕也會對他這一次的行事而心生芥蒂。”
“……”
商如意的眉心微微蹙起。
沉默了許久之後,她輕聲道:“現在的他,好像也跟之前的他,不太一樣了。”
宇文曄眼神一冷。
他似乎並不想接這個話,於是拿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但再回頭看到商如意還是一臉凝重的神情,於是眉心慢慢的蹙起。半晌,他才口氣淡漠的道:“你跟他見過幾面,有那麼瞭解他嗎?”
商如意擡頭看了他一眼,道:“雖然只見過兩面,但印象很深。”
“哦?”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雖然很狼狽,爲人卻很豁達,看得出是個能成大事的人;可第二次在興洛倉的時候——他竟然派人把我抓進倉城內,而且行事已經開始有些偏激,尤其在對待王取易的人的態度上。”
“……”
“這一次,他直接在王崗寨的門口就殺了王取易,可見,比上一次更偏激,手段也更兇狠了一些。”
“……”
宇文曄將臉偏向一邊,似乎不想理會。
倒是一直沉默着的沈無崢這個時候開口道:“一個人處於弱勢,會柔軟自己的身段,讓自己有更多活下去的機會;可是,得到權力,站到高處,能夠操縱別人的性命和人生的時候,真正的人性纔會浮現出來。”
商如意擡頭看向他。
沈無崢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也許,這纔是真正的他。”
“……”
商如意的心微微一跳。
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她被抓進興洛倉城時,跟蕭元邃相處的那段時間裡,曾經談起他那個紅顏知己——綠綃。
不知爲什麼,她的心裡突然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看着她眉心微蹙的樣子,宇文曄雖然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忍不住道:“怎麼了?”
“沒,沒什麼,”
商如意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想起那些事的確有些莫名其妙,畢竟,綠綃現在還在王紹及的身邊,跟這裡的事完全沒有關係。
她又想了想,然後擡頭看向眼前的兩個男人。
“如果是你們,處在他的位置上,你們會怎麼選擇?”
“……”
“你們,會殺王取易嗎?”
“……”
宇文曄和沈無崢同時一怔,也對視了一眼。
沉默半晌,宇文曄輕笑了一聲。
商如意道:“笑什麼?”
一旁的沈無崢也淡淡的笑了笑,但眼神仍舊溫柔的看着商如意,道:“這麼說可能有點說風涼話的嫌疑,但我,——和他,我們應該都不會讓自己陷入到這種境地。”
“……”
“作爲旁觀者而言,解決他和王取易之間的問題有很多方法,只是,需要耐性,或者需要付出一些代價。但蕭元邃顯然沒有這個耐性,也不願再付出代價,他這麼粗暴的解決了這個問題,自然就會留下無窮的後患。”
“……”
“可以說,他選擇了一個下下策。”
一旁的宇文曄悠悠道:“你看我們誰是會選下下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