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曄自己也皺着眉,伸手撫了一下額頭。
好像,有點頭暈。
但他站直身子晃了晃腦袋,立刻又清醒過來,於是對着商如意淡淡一笑:“沒事。”
“真的?”
商如意想起之前他與薛獻激戰時,似乎就有幾次險些力竭的情況,再看此刻的他,臉色也有些蒼白,於是輕聲道:“可你的臉色,不好。”
宇文曄笑道:“打了這一場,誰的臉色都不會太好。”
“……”
“行了,沒事了。我還有話要跟他們交代,你休息吧。”
說完,他輕輕的拍了拍商如意的肩膀,示意自己沒事,然後轉身大步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兒,背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商如意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許久,才輕輕的嘆了口氣。
可心,卻沒有放下。
出征之前宇文淵他們就一直擔心他的身體,今天這一仗打下來,雖然算得上是勝利,可他的消耗一定很大,接下來的日子自己得好好的爲他安排進補才行。
正想着,一陣很輕的腳步聲走到門口。
“少夫人……”
商如意擡頭一看,卻是臥雪,大概是看到宇文曄離開了,她才小心翼翼的走過來,商如意道:“什麼事?”
臥雪道:“少夫人吩咐我熬的藥,之前就已經熬好了,但放到現在,已經冷了。”
“哦……”
商如意這纔想起,薛獻來之前,她是打算給宇文曄熬一些藥進補的。
臥雪問道:“那藥,少夫人還要給二公子喝嗎?”
商如意點點頭:“要的,你去熱一些,記得添些水,也別太多了。”
“是。”
臥雪聽着,立刻轉身下去了。
商如意又走到門口,天色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前方的天穹,卻被莫名映得微微的發亮,是因爲整個扶風還不曾入夜,那些狂喜不已的軍民百姓還點着燈,舉着火把,在城中歡呼雀躍,遠遠的,也能聽到那喧囂的聲音。
而官署前方,也是燈火通明。
宇文曄這是要過去,和這裡的守將一道商議要怎麼守這座扶風城,而且在固守之餘,更要將薛獻大軍打退,才能確保大興城的萬無一失。
所以他剛剛纔說,接下來,纔是真正的考驗。
想到這裡,商如意只覺得心頭也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而且,還不僅是扶風這一戰,她總感覺,除了戰事之外,好像還有一塊看不見的,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石頭,沉沉的壓在她的心上。
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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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另一邊,燈火通明的議事堂內,宇文曄大馬金刀的坐在正上方。
他一身明光鎧甲被四周明亮的燭火映照得熠熠生輝,因爲踏着小林河激戰而沾了一身的水,這個時候被他的體溫烘着,蒸蒸熱氣飄散四周,將整個議事堂內也染上了一種隱隱的血腥之氣。
而坐在他左右手下方的監軍,副將們,一個個都被他身上那種無形的煞氣所震懾,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即便是監軍殷長嶽,此刻也都陪着小心。
唯有行軍總管宋煜臉色陰沉,眉宇間似乎淤積着不滿的情緒。
等到穆先和程橋將清掃完戰場的情況稟報上去,宇文曄緊鎖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一些,道:“對方戰死九千一百餘人,我軍俘虜了一千三百多人?”
穆先道:“是。”
宇文曄道:“所以,對方一戰的折損不過萬餘人。”
“……是。”
“我軍呢?”
“死傷共計兩百餘人。”
宇文曄沉着臉,沒再說話。
看着他這樣,議事堂內的氣氛也沉悶了下來,殷長嶽想了想,笑道:“大將軍首戰告捷,可喜可賀啊。”
宇文曄看了他一眼。
雖然監軍向來是外出打仗的將軍們最討厭的人,尤其在經歷了上一次寇勻良做亂之後,他對這種人更多加了幾分提防——可這一次也的確不同,畢竟宇文淵已經升任大丞相,總理朝政,這一次派出的監軍雖不是他直接過手,但是經過了玉公公的手中,一路行來,看得出,殷長嶽不是個多事攪局的人。
反倒,透着幾分仁懦膽怯。
對這樣的人,只要他不與自己爲難,宇文曄向來也不爲難他們,於是說道:“殷大人贊繆了,這一仗雖贏了,但也沒有那麼值得歡喜的。”
一聽他這話,衆人的臉色也微微一變。
殷長嶽勉強笑道:“大將軍的意思是——”
宇文曄道:“薛獻不會次次都輕敵。”
“……”
“今天他們雖然敗了一陣,但看得出,隴西軍訓練有素。薛獻的馬雖然傷了,可在我們進攻的時候,他手下的人立刻就上來護着他;而且,在他們撤離的時候,也相當有序,只是在我們的衝殺之下,渡河不及,纔有了那幾千人的死傷。”
“……”
“所以這一戰,我們只是贏了個僥倖。”
他的話音剛落,議事堂內立刻響起了一聲冷笑。
穆先下意識的皺起眉頭,轉頭一看,卻是坐在宇文曄右手下方的行軍總管宋煜,這人一直就陰沉着臉,此刻站起身來,瞥了宇文曄一眼,冷冷道:“大將軍這話,未免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哦?”
宇文曄慢慢的將目光轉向他:“宋大人有何高見?”
宋煜冷笑道:“高見沒有,我只是想問問大將軍,今天爲什麼不趁勢殺過河去?對方既然輕敵大敗,我們就不應該放過這樣的機會。”
“……”
“可大將軍,你卻在中途就鳴金收兵。”
“……”
“大將軍此舉,未免也太怯懦了,要知道,戰場上婦人之仁——”
他的話沒說完,一旁的程橋已經憤怒的指着他道:“你好大的膽子,敢這樣指責大將軍!”
宋煜眼一橫,道:“我說的難道有錯嗎?”
“……”
“今天這一戰,只贏了一個薛獻算什麼?爲將者怯懦畏戰,半路收兵,纔是最大的失誤!”
“……”
“今天沒有乘勝追擊,就是給了對方休養生息的機會讓他們捲土再來,到那個時候,就是你這個大將軍的失職!那,可是要砍頭的!”
“你——”
這一下,連穆先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怒目瞪視着宋煜。
可宋煜對着他們,絲毫不懼,甚至一隻手已經扶上了腰間的刀劍。
就在這時,一隻手擡起,輕輕的一揮。
是宇文曄的手。
他仍然平靜的坐在那裡,連氣息都沒有亂一下,但大手一揮,穆先和程橋立刻噤聲收斂,後退了一步。
宇文曄又轉頭看向宋煜,說道:“看來,宋大人是對我這一戰的表現不滿了。”
宋煜冷笑道:“我滿不滿的,可不重要。但宇文大將軍是領了朝廷的軍令來的,你這一仗半途而廢,能讓朝廷滿意嗎?”
宇文曄道:“我沒有乘勝追擊,有我的道理。薛獻部在隴西數戰皆勝,之前打敗了前往平叛的皇甫定,前些日子又大敗馬旭,斬殺扶風八萬餘人,銳氣正盛,我們本就該避其鋒芒。”
宋煜道:“那你今天還出戰?”
宇文曄道:“我這一戰,原本也打得險,其實不是爲了打敗他們,而是爲了重樹扶風軍民的信心。”
“……”
“有了信心,纔好守城。”
聽到這話,穆先和程橋都輕輕的點了點頭。
殷長嶽也若有所思。
宇文曄接着道:“他們統兵三十萬聲勢浩大,這一戰敗了,也未傷其筋骨,若我們緊追不捨,反倒會引起他們的強烈反撲,到那個時候,勝敗爲何,難以定論。”
“……”
“更何況——他們遠道而來,糧草補給未必充足。”
“……”
“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固守,消耗他們的糧草,磨損他們的意志,這樣,纔有取勝的機會。”
一直沉默不語的代俊良聞言,喃喃道:“原來如此。”
見他這樣,宋煜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惱怒,立刻又冷笑了起來,一臉不屑的表情道:“這,就是你身爲將領的本事?連戰都不敢再戰,只會拖?”
“……”
“這天底下,有拖贏的戰嗎?”
宇文曄看着他,道:“能贏,就行。”
宋煜被他這幾個字一堵,臉色更難看了一些,怒道:“身爲將帥,不思進取,只想着拖延,這是爲將者之恥!”
雖然之前就被宇文曄阻止過,但眼看着他說話越來越過分,穆先終於按捺不住,又站起身來道:“你大膽,敢這麼跟朝廷的大將軍說話!”
宋煜冷笑道:“我也是朝廷任命的行軍總管,宇文曄身爲將帥,卻懦弱畏戰,我當然要管!”
“你——”
眼看着兩邊又要吵起來了,監軍殷長嶽急忙起身勸阻:“幾位,將兵之事本該從長計議,我們還是不要自亂陣腳得好。”
只聽“啪”的一聲,宋煜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
他起身,冷冷的瞥了堂上衆人一眼,尤其輕蔑的目光落到穩坐上方的宇文曄身上,冷笑道:“豎子不足與謀!”
說完,拂袖而去。
留下堂上衆人,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殷長嶽也猶豫着轉頭看向宇文曄:“大將軍……”
宇文曄卻仍舊不動聲色。
他靜靜的看着宋煜走遠,又轉頭看向代俊良,突然道:“參將,扶風城內,有多少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