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韭菜,什麼意思?
衆人聽到這不沾邊的話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中年人立刻道:“你們想想,地裡的韭菜不就是割了一茬,等長起來了又再割一茬。跟他們這樣賣藥,不是一樣的嗎?”
“……”
“可是,被割了的韭菜還能自己長,咱們這些老百姓的錢難道還能自己長出來嗎?”
“……”
“哪一文哪一錢不是我們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掙來的呀!”
“……”
“如今,一碗藥就要賣我們一錢銀子,這比割韭菜還狠吶!等你們賺足了錢,我們還能剩下什麼!”
衆人頓時恍然大悟,連商如意也有些驚歎——這比方打得不僅生動,而且一下子就讓人想到自己命如草芥!
真是,好巧思!
她下意識的認真打量了一番那個中年人,卻見此人身材雖然不高大,但精壯敏捷,衣着不算華麗,卻也乾淨得體,看起來既不像個讀書人,也不像城外務農的莊稼漢。
更不像一個,會有這般巧思的人。
而且,他一邊大聲嚷嚷着,一雙眼睛卻不時的看向人羣,目光透着幾分狡黠,顯然是有意挑起衆人的情緒。
果然,聽到他這話,衆人立刻開始自憐起來,也紛紛出聲附和——
“他說得對,你們就是把我們當韭菜割嗎!”
“還真是那麼回事!”
“我們可不是你們的韭菜啊!”
一時間,衆人的不滿情緒頓時被調動起來,不停的往前擁擠,有些人甚至已經要趁亂撲上去搶那桌上的湯藥,幸好裴行遠身後的家丁帶得夠多,一下子攔在了長桌面前,而長樂坊的守衛害怕他們鬧出事來,也攔在前面。
眼看着情況不對,商如意皺起了眉頭,下意識的就要往前走。
可一步還沒邁出,就看到站在前方的裴行遠對着她輕輕的搖了搖頭,雖然蒙着下半張臉,可那雙眼睛仍舊彎彎的,盈滿了笑意。
而見他這樣,商如意一下子想起了之前沈無崢對他們的叮嚀——
各司其事,切莫心軟。
她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而這時,裴行遠高擡起雙手用力一揮,當衆人見他這樣,下意識的安靜下來後,他長臂一劃,插到腰上,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來,昂收道:“諸位啊,你們是不是覺得,我不該賣藥啊?”
那中年人還未及開口,排在後面的一些人立刻嚷嚷起來:“當然啦!”
裴行遠笑了笑,道:“那我且問你們,你們這些人生了病進城,是來做什麼的?不就是來醫館看病,難道你們買藥不花錢嗎?”
“……”
“憑什麼醫館的藥你們乖乖的拿錢買,我的藥你們就要讓我白給?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
“你們不想被割韭菜,我裴某人也不想啊!”
後面的人聽他這麼說,一時也怔住。
雖然遇到重大的疫情時,朝廷會有施藥施米糧的舉措,但這裴行遠此次前來,還真不是朝廷的命令,而是他自己的舉動,要讓他施藥,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
那中年人見此情形,立刻道:“買藥也不是不可以,但裴公子,你見過一錢銀子一碗的藥嗎?”
他這話一出,周圍的人也反應過來,紛紛符合:“沒錯,太貴了!”
“我們就算去醫館買藥,他們也不會賣一錢銀子。”
“你這就是在割韭菜!”
“就是,哪家醫館賣得這麼貴!”
……
一時間,衆人的情緒又激憤起來。
裴行遠卻仍舊穩如泰山,甚至雙手抱在胸前,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笑道:“那我也問你們,你們進城來治病,在醫館買到藥了嗎?”
聽到這話,衆人一怔,頓時都啞了。
沒錯,他們雖然進城的時間已經不短,有些人甚至跑遍了大興城內所有的醫館藥鋪,那大夫開出的方子上,明明只是幾味普普通通的藥材,卻是跑破了鞋也買不到。
所以,當裴行遠來賣藥的時候,他們都驚喜不已,錢的事反倒拋到了腦後,直到這中年人領頭鬧起來,他們才感到憤憤不平。
但一聽裴行遠這話,衆人又不知該如何去接。
若沒有他,這裡的人別說一錢銀子,一兩銀子都買不到一碗救命的藥呢。
就在衆人被陪裴行遠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的時候,那中年人轉了轉眼珠,又立刻說道:“是啊,我們也奇怪,爲什麼城裡會沒有藥。”
“……”
“而且,各個醫館藥鋪都沒有藥,爲什麼裴公子你這裡又會有藥呢?”
“……”
“難不成,是有人特地提前買了這些藥,等到這疫病出現了,再奇貨可居,賣出個高價錢,讓這些人爲了活命,只能把身家都交給你了?”
一聽這話,衆人一下子就炸了!
要知道,有人賣高價的藥材雖然可惡,可情勢所致,他們也說不了什麼;但如果提前搜刮了這些藥材,等到疫病出現的時候再高價賣出,那就是勒大家的脖子,衆人豈能甘心?
一些人頓時火冒三丈,紛紛怒罵道:“好黑的心啊!”
“沒想到你們竟然是這樣的人。”
“我們可不能任人魚肉啊!”
這些人一邊說着,一邊更加激憤的朝前衝着,甚至已經開始跟那些守衛和裴家的家丁動起手來!
見此情形,商如意也有些慌了。
的確是有人在城中搜颳了藥材,可這件事是早就發生了的,沒想到,卻被有心人以裴行遠手中有藥爲由,扣到了他的頭上。
如果真的讓他們覺得是裴行遠主導了這一切,百姓的激憤一旦涌起來,今天這邊非鬧出民變不可!
雖然這一次事態更急,但她卻反倒更冷靜了下來。
看了看前方緊蹙眉頭的裴行遠,商如意突然對着他輕咳了一聲,然後對着那幾個正衝上前來準備拉住那些病患的大夫使了個眼色。
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裴行遠一愣,再一想,立刻回過神來。
他上前一步,幾乎已經衝到了那些憤怒得快要失控的病患面前,揚聲道:“你們都安靜下來聽我說!”
衆人一聽他的話,頓時下意識的停下了爭吵和動手。
但下一刻,又有人大聲道:“還有什麼好說的!?”
裴行遠冷笑道:“你們說城中找不到藥材是因爲我提前買了,那好,我先問個清楚——”
說完,他立刻指着那幾個大夫道:“你們幾位,應該都是西城幾個藥鋪的大夫吧。”
那幾人不知裴行遠爲何在這個時候拉出他們來,雖有些無措,但還是立刻點頭應了,其中一個道:“我是延康坊長生藥鋪的。”
另一個道:“我是永達坊,仁安醫館的掌櫃。”
其他幾個也相繼說了自己的來歷,的確都是宇文曄從西城各大醫館藥鋪找來的大夫,而那些病患甚至有幾個就是找了他們診治,所以也都認得,立刻就證實了身份。裴行遠笑了笑,問道:“你們的醫館和鋪子裡,那些厚朴,滑石,蒼朮是不是早就被買空了?”
幾個大夫都連連點頭。
裴行遠又笑了笑,道:“那請問,是什麼時候被買空的?”
幾個大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回憶了一下,說道:“若我沒記錯,應該是八月中的時候被買空了。來人一下子把我們庫存的藥材全部買了,一點都不留。”
另一個也道:“對,我記得是大巖寺開法會的那幾天。”
一個年長的大夫嘆道:“我就是因爲去了法會,回來之後才知道藥鋪的夥計把那些藥都賣了。若我還在,是斷不肯全部賣掉,不論如何也要留些備着。也不至於如今短成這樣。”
聽着他們的嘆息,那些病患們都露出了氣惱的神情。
這麼看來,的確就是有人故意這麼做的。
於是,幾個看上去還算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指着裴行遠道:“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裴行遠笑眯眯的道:“怎麼沒有?”
“……”
“諸位不會不知道,我裴家一家獲罪,被流放嶺南,是前些日子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得以赦免回來的吧。”
“……”
“你們說的八月中,我還沒進潼關呢!”
“什麼!?”
衆人一聽,都驚呆了。
那中年人也露出了驚惶的神情,顯然沒想到裴行遠還有這一手,但他反應也快,不及衆人釋懷,他立刻道:“那又如何?藥就在你手上,你還有什麼好辯駁的,無非就是你人在路上,但派人先到城中搜颳了這些藥,也未可知啊!”
周圍的人立刻也點頭道:“也有道理。”
裴行遠笑着說道:“這位仁兄倒是斷定了一定是我做的,你有什麼證據嗎?”
那中年人冷笑道:“你有藥,就是證據!”
裴行遠笑呵呵的說道:“我有藥,可這藥並非在大興城內買的,而是我在洛陽附近買的,我連票據和書帖都有呢!”
說完,他一回頭。
那個坐在長桌後面,原本負責記錄賬本的賬房先生立刻走上前來,從懷中掏出了一摞紙,正是在幾家藥鋪購買藥材留下的票據和書帖!
看到這個,衆人哪裡還說得出什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僵住了。
而商如意也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
之前她讓圖舍兒和姜克生等人出潼關買藥的時候,就特地叮囑他們留下票據和書帖,雖然並未想過有什麼用處,但畢竟這麼大一筆銀錢和藥材的交易,她覺得還是留個底比較穩妥;而前兩天,沈無崢與他們商定這件事的時候,就讓她把這些票據書帖全部交給裴行遠。
那時沈無崢道:“對方有藥,我們也有藥,這件事就一定會被拿出來做文章。這些票據必須交給行遠,適當的時候,也許能保他。”
當時裴行遠還不知道一摞票據書帖能如何保自己。
此刻,看到那些因爲他出示了票據書帖就啞口無言,剛剛燃燒的怒火頓時熄下去的百姓,也在心裡鬆了口氣。
好險!
且不說他的安危如何,畢竟身邊還有那麼多人,但萬一剛剛真的鬧出民變來,那別說宇文曄未來的地位,只怕他們這一羣人都要遭殃!
不過,這一口氣只鬆了一半,他就立刻又提起一口氣來,仍舊用一雙笑眯眯的,跟彎月牙一般的眼睛對着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的衆人道:“如今,真相大白了?”
“……”
“真正買空那些藥材,要算計城中病患的,是另有其人。”
“……”
“在下我啊,不過是碰巧遇上了這次的疫病,讓這些藥材有了用武之地罷了。你們要算賬啊,最好等你們都痊癒了之後,去找真正算計你們的人算去!”
這一下,衆人的情緒都變了。
沒錯,既然裴行遠只是湊巧在洛陽附近買了藥,那麼真正提前在大興城內搜刮這些藥,又在出現疫病的時候勒大家的脖子的人,自然就是另有其人了!
就在衆人有些氣惱的時候,那個中年人也明顯露出了一絲慌亂的神情,顯然沒想到裴行遠準備如此充分,一下子將衆人都說服,而且,將冒頭反倒指向了——
他想了想,又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被周圍的人聽到的聲音嘟囔道:“就算這樣,你這藥,也太貴了……”
而說話間,他人已經漸漸的往後退,退入人羣中去了。
周圍的人聽到這話,雖然有些氣短,但畢竟錢是自己的,也不能不心疼,於是紛紛又都附和起這句話來,倒是沒有人發現,那人不動聲色的慢慢往回退,很快便要沒入人羣中了。
不過,商如意的目光,卻始終落在他的身上。
眼看着這人就要離開,她下意識的就要跟上去,卻正好在這時,看到遠處走來了兩個人影,正是蘇卿蘭和臥雪,顯然,他們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所以過來看看,蘇卿蘭眼看着這裡的人鬧成一團,清秀的雙眼中立刻露出了有些驚惶的神情。
不過,商如意也不顧上其他,只對着臥雪使了個眼色。
那臥雪倒也機靈,順着商如意的目光看去,立刻找到了人羣中那個行動鬼祟的中年人,急忙跟了上去。
但,另一邊,裴行遠還在被那些病患“圍攻”着。
“裴公子,就算你說的有理,但一錢銀子一碗藥,這真的太貴了。”
“等病治好,我們也身無分文,活不下去了。”
“還請你高擡貴手啊!”
聽着這些話,商如意的全副心思雖然都跟在了那個中年人和緊隨而去的臥雪身上,此刻卻也忍不住陣陣的發沉。
前面的話都可以爭辯,但一錢銀子一碗藥,這就是貴,而且就是“割韭菜”。
這些人已經被喚起了不平的心思,就沒有那麼容易按下去,再看着裴行遠被人句句逼問,幾乎已經要退到那長桌前,商如意的心也揪了起來。
他,要如何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