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商如意的眼瞳都驟然變黑了,好像一處清亮澄澈湖泊,陡然間變成了無底深淵,澄明不再,而只剩下深邃和幽暗。
但即便是如此,也能感覺到她的目光熾熱,灼灼的盯着下方。
尤其是攔在宋時延面前的那個人。
那人,雖然穿着一身看不出身份來歷的布衣,但身形嬌小,透着一股子纖細與嬌柔,明顯是個女子,而且,她的臉上,還蒙着面紗。
那種手掌大小的棉布,被兩根棉繩牽繫在耳後,十分方便的面紗。
突然被攔下,宋時延也有些詫異,正低頭要問,就看到那女子擡起手來,將一個包袱雙手奉給了他。
宋時延身形一僵,驀地睜大了雙眼。
下一刻,他立刻翻身下馬,剛一伸手,那女子似乎提防着什麼,立刻也後退了一步,退到宋時延伸手也無法觸及到她的地方,然後又一次擡起雙手,將那包袱送到他的面前。
此舉顯然有一個明顯的用意。
只送東西,莫問來歷。
而那包袱裡的東西——
商如意屏住呼吸,定定的看着那個包袱,雖然有枕頭那麼大小,但分量很輕,那女子纖細的胳膊隨意的拿動擡舉,也沒有絲毫吃力的樣子,而她又對着宋時延說了幾句話,宋時延眉頭緊皺,看看對方,又看了看那包袱。
終於伸手,接了過來。
但在結果包袱的時候,他明顯有些遲疑的,眼神微微閃爍着擡頭,看向了商如意所在的這座酒樓的二樓。
而那女子,似也十分的驚覺,在看到他擡頭的一瞬間,也轉頭看了過來。
與窗後,商如意審視的目光對上。
立刻,她就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小鹿,轉身便跑,宋時延下意識的要伸手去拉她,可手上託着的包袱卻令他有些掣肘,加上旁邊幾個禁衛軍的士兵似乎察覺到這邊發生了什麼,走過來一問,正好擋住了他。
那女子轉身已經跑開數丈之遠。
“小姐!”
見此情形,圖舍兒頓時睜大了雙眼,握緊拳頭好像恨不得從窗戶上翻下去,而商如意眼睛微微一眯,立刻道:“去!”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已經像離弦的箭一般衝出了這個雅間。
是臥雪。
她的速度極快,圖舍兒只一眨眼,就聽到她下樓的聲音,急忙低呼了一聲“等我”,也跟着躥了出去。
而看到他倆都走了,商如意又頓了一下,透過窗戶再往外看了一眼。
然後,也跟着走出了雅間。
就在他們三個人都離開了這個酒樓,突起的喧囂也漸漸沉寂下來的時候,剛剛還在不停的要酒要菜的隔壁雅間裡傳了一個低低的,含笑的聲音:“小二,算賬。”
但,這個聲音並沒能阻止臥雪急速的腳步,只頃刻間她已經衝下了酒樓,眼看着那個纖細的身影就快要融入城門前喧嚷的人羣中,她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女子的胳膊!
“站住!”
“啊!”
那女子猝不及防被抓住,發出了一聲驚惶的低呼,一回頭,露出了一雙驚恐又茫然的眼睛,更下意識的就要掙扎擺脫臥雪的桎梏,可臥雪抓住她了,哪裡肯放,一隻手用力的捏着對方的手腕,任憑那女子掙扎擺弄,也掙脫不了。
緊跟着衝出酒樓的圖舍兒更是一個箭步衝上來,也跟着抓住了那女子另一隻手,口中道:“我讓你跑!”
那女子被他們抓着脫不了身,只能不停的喊着:“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你說我們要幹什麼?”
說話間,圖舍兒已經伸手,一把抓住那女子蒙在臉上的面紗,用力一扯,兩根棉繩應聲而斷,露出了一張陌生,又平凡的面孔。
是一個二十來歲,皮膚粗糙,神情惶恐的年輕女孩。
看到這張陌生的臉,臥雪和圖舍兒也有些茫然,但他們心裡也明白,今天他們來這裡“守株待兔”的,大致就是一個從未露面,他們更不可能見過的人,所以,就算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也不足爲奇。
圖舍兒一把將面紗丟開,又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才說道:“你是什麼人!?”
“我,我不是什麼人?你們快放我!”
“還裝蒜?你剛剛是不是給藥了?你哪來的藥?”
“什麼藥,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見她裝模作樣,一問三不知的樣子,圖舍兒氣不打一處來,還要再逼問,可臥雪卻看着這女子從頭到尾都是一副驚惶又茫然的表情,她頓時感覺到了什麼,一把將那女子拉到面前,面對面的瞪着她,沉聲道:“我們是國公府的人,現在審你!你到底叫什麼?哪兒來的?”
一聽見“國公府”三個字,那女子更是嚇得白了臉,兩腿一軟險些跌坐下去。
幸好臥雪用力的抓住了她,圖舍兒也扯住她另一邊的胳膊,纔將她勉強架起來,這女子眼睛都紅了,帶着哭腔道:“我不知道呀,有人給了我一兩銀子,讓我過來送包袱給騎馬出城的官爺,我就來啦。我只是在前面米鋪做工的,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
圖舍兒一愣,下意識就覺得她在騙人,冷笑道:“你以爲隨便撒句謊我們就信的嗎?”
可臥雪皺着眉頭又看了看那女子,輕聲道:“舍兒姐姐,她可能沒說謊。”
“啊?爲什麼?”
“你看她的衣裳。”
圖舍兒低頭一看,纔看到這女子雖然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但她的下半身還繫着一件衣鉢,上面沾了一層白灰,仔細一看,正是米糧上沾的白沫。
再仔細看這女子,皮膚粗糙,容貌平凡,的確不像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人,而且被他們兩這一番逼問,這女子已經驚恐得幾乎崩潰,帶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們,你們看我身上,只有那一兩銀子,就是叫我的那個人給我的。我,我給你們,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圖舍兒猶不甘心,伸手一摸,果然從她懷裡摸出一兩銀子來。
而從她衣着形貌來看,的確不像是身上能帶着一兩銀子上街的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頓時心裡涌起一股不安。
抓錯人了?
不,不是抓錯人,而是——
臥雪咬了咬牙,又抓緊了那女子的手腕,沉聲道:“是誰讓你來送東西的?”
那女子已經哭得淚流滿面,結結巴巴的道:“我,我也不認得,就是個跟你,跟這位姑娘年紀差不多的大姐,她讓我來的。”
“對方長什麼樣子?”
“我也沒看見,她臉上帶着那個——後來她又給了我一個,讓我來城門口送東西的時候,一定要帶着,我就帶着了。”
“……”
“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是誰,兩位姑娘,請放過我吧。”
這一刻,臥雪眉頭緊皺,氣喘如牛,卻也不由得慢慢鬆開了手。
雖然沒有嚴刑拷問什麼的,但曾經的經歷讓她也多少明白如何看出一個人是不是在撒謊,眼前這個女子的確不像是在說謊,而她的來歷和她說的話,也對的上。
更對的上,之前商如意向他們提醒的——
對方,是個非常狡猾,非常狡猾的人。
狡猾到,這一路上,他們數次着了對方的道,還險些命喪其手,可直到現在,他們連對方是什麼人,什麼長相,什麼來歷,甚至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原以爲這一次,總算能扳回一局,卻沒想到——對方竟然還留了一手。
圖舍兒也放開了那女子,狠狠的一跺腳:“功虧一簣!”
臥雪也皺緊了眉頭。
但下一刻,她突然往周圍看了一眼,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酒樓,然後道:“舍兒姐姐,少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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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二人與那年輕女子掙扎糾纏的時候,一輛馬車沿着小路慢慢的行駛到了那酒樓的後門,隨即,一個輕靈的身影悠悠走了出來。
在跟車侍女的攙扶上,靈巧的上了馬車。
那侍女放下簾子,又輕聲問道:“小姐,我們現在回府嗎?”
車廂內響起了一聲很低的“嗯”,那侍女立刻回頭招呼車伕:“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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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車伕也不多話,立刻擡手就要揚鞭趕馬,可就在他剛一擡手的時候,手臂就僵住了,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愕然的看着前方。
這條不算狹窄,但也只夠一輛馬車出入的小路上,悠悠的走出了一個人,攔在了前方。
那是一個衣着華麗,容貌秀美,神情悠然中卻又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壓迫感的年輕女子,最多不超過二十歲,腦後整齊的髮髻也昭示着她已經嫁爲人婦,而且明顯,是個大戶人家的夫人。
卻在此,攔住了他們的馬車。
那車伕遲疑了一下,還是客客氣氣的道:“這位夫人,我們要離開這裡,煩請移駕。”
可站在他們面前,揹着雙手,神情雖悠然,兩眼卻灼灼如火般的緊盯着那輛熟悉的馬車的夫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還坐在二樓雅間裡品茗閒話,之後又跟着圖舍兒他們衝下樓,卻不見蹤跡的商如意。
她抿嘴微笑,可眼中,沒有絲毫笑意。
盯着那垂落下來,彷彿凝固起來的車簾子,她朗聲道:“我都已經等到此地了,閣下,還不肯現身一見?”
“……”
“難道一定要我——撥雲見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