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雖然一句話都沒說,卻有一種不需言說的默契,在眼神間流轉,蘇卿蘭那雙原本就和順的眼睛裡,此刻更是浮起了一抹如春水般的溫柔。
看到這一幕,商如意的心不由得一沉。
她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然後慢慢的轉過頭去,看向站在身後的裴行遠。
顯然,裴行遠也愣住了,睜大眼睛看着那個陌生的身影,半晌,又眨了眨眼睛,輕聲道:“那個人,是誰啊?”
“……姜洐。”
“姜洐?不認識,哪來的?”
“姜愚的兒子。”
“姜愚,又是誰?”
“就是——”
商如意正要解釋,可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卻聽見裴行遠笑了一聲,喃喃道:“嗨,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問這個!”
說完,他便不再問什麼,只靜靜的看着前方,臉上的關切漸漸褪去,只留下了慣常見到的戲謔笑意,如同一個檻外人看着檻內的紅塵熱鬧,卻半點都不沾身似得。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對了,鳳臣呢?”
“呃?”
商如意一愣,不知道他怎的突然又把話題轉到宇文曄身上,剛剛明明一直說的是蘇卿蘭,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裴行遠抱怨道:“往日我捱罵的時候,他不來幫我也就算了,今天明明是個挨誇的日子,怎麼他也不來?”
商如意被他說得忍不住又輕笑了一聲,才道:“他進宮了。”
“進宮,出什麼事了嗎?”
“聽說,是東突厥的千城公主修書過來,好像西突厥那邊有了一些新的動向,大丞相傳話,讓他進宮商議這件事。”
“這樣啊。”
裴行遠這才點了點頭,但隨即,眉心又慢慢蹙了起來:“突厥……”
提起突厥來,他們原本剛剛放鬆了一點的心情,都不由自主的緊繃了起來。裴行遠想了一會兒,沉聲道:“我聽說,之前阿史那剎黎在雁門的時候,在鳳臣的手上吃了大虧,若西突厥真有動向,只怕要衝着這邊來。”
商如意一聽,眉頭也擰了起來。
她何嘗不知道,當初雁門之圍,阿史那剎黎幾乎將大業王朝的首腦,從皇帝到羣臣,都一網打盡,幸好宇文曄及時趕到,一箭射中阿史那剎黎的一隻眼,震退百萬大軍,救下了楚暘,救下了她,也救下了所有人!
但這筆血債,自然是記到了他的頭上。
阿史那剎黎此人心思歹毒,睚眥必報,必不會那麼輕易的饒過他。
商如意又往周圍看了一眼,沉聲道:“可惜現在城內的瘟疫還沒完全解決,我們面前又——希望突厥那邊,沒有立刻要對我們用兵的意思。”
聽到這話,裴行遠的神情也難得凝重了起來。
但只沉默了一會兒,他便笑了笑,道:“別怕,再大的事,還有我們幾個在呢。你就算不信我,不是還有令兄和鳳臣嗎?”
商如意笑道:“我也信裴公子。”
“有眼光!”
裴行遠立刻讚許的道:“我就知道,如意你雖是女子,見識本事都不讓鬚眉,不然,也不會選鳳臣做夫婿呀。”
他本是玩笑,可這話,卻恰恰擊中了商如意心裡一處軟肋。
她不由得一怔。
可就她有些失神的時候,卻感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遞到了手上,商如意立刻回神,不由自主的伸手接住,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裴行遠把那一包藥遞給了她。
她立刻道:“這是——”
擡頭時,發現裴行遠轉身要走,還笑道:“我去打聽看看突厥那邊到底有什麼事,就先走啦。”
“啊?”
商如意又是一愣,下意識的道:“你,你不去見蘇大人了?”
“……”
聽到這話,裴行遠腳步一滯,也回頭,往前方看了一眼。
另一邊的蘇卿蘭顯然並沒有發現這裡的情況,只低頭繼續爲一個老人家診治,溫柔的目光認真而專注,只在間隙時回頭,卻是看向另一邊守在馬棚裡熬藥的姜洐。
裴行遠臉上露出了一點淡淡的笑容,立刻道:“她這邊沒事,我就忙我自己的去啦。”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商如意一時間還有些回不過神,只抱着那包袱站在原地,看着他大步的往長樂坊外走去,走出去老遠,才背對着她,輕輕的揮了揮手。
那手勢,既是瀟灑的,卻又彷彿,透着一點淡淡的蒼涼。
但不及回味,便放下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商如意的心中卻還有一點說不出的,彷彿被風吹走周身的溫熱,餘下了心口的一點薄涼,沉默了許久,才慢慢的轉過身去。
剛走近,蘇卿蘭就擡頭看到了她。
她立刻起身迎了過來:“少夫人。”
商如意也點了點頭:“蘇大人。”
兩人走到一處,剛要說什麼,一股藥香又隨風飄來。轉頭一看,是那姜洐又端着一碗熬好的藥走了過來,一看到商如意,他那英俊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古怪的神情,但還是立刻上前來,對着商如意點頭示意。
雖不十分恭敬,卻也有禮。
商如意笑道:“這兩天,辛苦兩位了。沒想到姜公子還一直在這裡幫忙。”
姜洐平靜的道:“義之所在。”
“……”
商如意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這個青年,的確是生得俊秀,更難得的是他的氣質沉穩內斂,言談舉止間有一種常人沒有的穩重,而且聽他說話,簡略清晰,透着清醒與智慧,除開家世來說,也是個極出色的人才。
商如意在心裡嘆了口氣,沒說什麼,只笑了笑。
倒是一旁的蘇卿蘭雖然沒有說話,但立刻聞到了商如意手中包袱散發出的濃郁的藥味,於是問道:“少夫人,你這是——”
商如意正要說什麼,身後響起了一陣沉重又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只見太醫署的一個醫正急匆匆的跑進來,一臉喜色的道:“蘇大人,快,快帶着這裡的病人出去領藥喝吧!外頭的藥,如今不收錢啦!”
蘇卿蘭一驚:“什麼?”
那醫正走過來,看到商如意,也立刻站定了,笑道:“原來少夫人也來這裡了。”
商如意點點頭:“嗯。”
蘇卿蘭詫異的看了看他們,問道:“怎麼回事?”
商如意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袱,只淡淡一笑,便說道:“我也是進來告訴你們這件事的。之前裴公子賣那些藥——是我們爲了查清一件事故意這麼安排,但並不是真的利慾薰心,置百姓的生死於不顧;如今事情查明,他已經把之前賣藥的錢都還給大家了。從今天開始,發放的所有湯藥都是分文不取的。”
“真的?!”
蘇卿蘭聞言,又驚又喜:“少夫人的意思是,這裡的人,都能出去拿藥喝了?”
“是。”
商如意平靜的點了點頭,又將手中的包袱遞給她,柔聲道:“如果這裡的病患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不好出去排隊的,蘇大人也可以跟之前一樣,在這裡爲他們煎藥。這些藥——也都跟先前一樣,會有人送來。”
“……”
蘇卿蘭一看着那個包袱,頓時愣住了。
沉默半晌,她纔像是終於明白過來什麼,伸手接過來,喃喃道:“原來,原來是……”
一旁的姜洐看着她,輕聲道:“怎麼了?”
雖然只是一句話,但話語間的關切,和那種字裡行間,眼角眉梢中藏都藏不住的親近之意,也讓商如意徹底明白過來。而蘇卿蘭擡起頭來看向他,再沉默了一會兒,便淡淡的一笑,搖頭道:“沒什麼。”
說完,她擡頭看向商如意:“那,裴公子他——”
商如意道:“他去做他的事了。”
“……”
“他的事情比較多,可能,也沒機會再過來了。”
“……哦。”
蘇卿蘭點了點頭,臉上仍舊是平靜的微笑,又想了想,才說道:“那,勞煩少夫人代替我,和這裡的病患,向裴公子道謝。”
商如意道:“好。”
說完,蘇卿蘭又笑了起來,但這一次,她的笑容比剛剛更深,也更愉悅了一些,轉頭對着周圍的病患大聲說道:“諸位,外面的湯藥如今已經分文不取。你們若還能起身的,只管出去領湯藥喝,但記着,不能冒領多拿,更不要摔着了。年紀大,走不動的也無妨,我會跟之前一樣,在這裡爲你們熬藥診治,一定會治好你們的!”
那些病患剛剛也聽到了他們的話,眼睛都亮了,驚喜交加的歡呼起來,更有人起身對着老天連連叩拜,只謝老天有眼。
商如意看了他們一眼,只笑了笑,便準備轉身離開。
可這時,卻聽見那姜洐突然道:“宇文,少夫人。”
“嗯?”
商如意不知他爲何突然叫住自己,便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姜公子還有什麼事嗎?”
姜洐看了她一眼,又想了想,輕聲道:“我聽說,前兩天,延祚坊已經放出了幾百名治癒的病患,如今長樂坊的湯藥也不取分文,是不是,瘟疫已經快要絕清了?”
商如意謹慎的笑了笑:“若無意外,這也是大家期望的。”
姜洐道:“那,你們——”
“……?”
商如意一愣,看着他:“我們?我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