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販正要回答,就被一陣馬蹄聲打斷,擡頭一看,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小攤前,一隻白皙的纖纖玉手撩開了繡簾,簾子後面露出了一張明豔動人的臉龐——
“鶴心。”
一聽到這個聲音,那位俊美公子的手一頓,下意識的將那把木梳放了回去。
然後,慢慢回過頭。
只見馬車內坐着一位一看便是出身名門,更金尊玉貴的小姐,似乎是特地過來尋他,這個時候一看到他就鬆了口氣,道:“你怎麼在這裡?”
那俊美公子微微一笑:“我,來逛逛。”
“逛?”
那位小姐微微一挑春柳般的眉尖,身影在窗後一閃,下一刻便從馬車上走了下來。果然是一位名門閨秀,遍體綾羅,滿頭珠翠,乍一出現,那華貴的樣子令整條長街都熠熠生輝起來,再加上容貌嬌豔,眉宇間自有一股盛氣凌人的氣勢,原本看着貴客臨門,想要招攬生意的小販頓時啞了嗓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小姐慢慢的走到這小攤前,低頭看了看,笑道:“這裡有什麼好逛的?”
那俊美公子也只笑道:“看看吧。”
“……嗯。”
聽他的話,那位嬌小姐也低下頭,看了看攤上那些珠釵玉環,可眼中並未有驚豔歡喜的神情,甚至還不如剛剛馬車停下,她撩開簾子時看到這位貴公子時的眼神歡喜。
那小販也不敢多話,隻眼巴巴的望着她。
只見那小姐白皙如玉的指尖伸向一支金簪,卻並沒有拿起,只拂過一角,又伸向另一邊的玉鐲,溫潤的玉石與冰肌雪膚交相輝映,也並沒有讓她流連,直到那指尖伸向了另一邊的一枚玉環。
她捻起來,套在指尖上摩挲了一下。
一見她這樣,那小販急忙說道:“小姐喜歡這個嗎?這個玉環也不貴,只二錢銀子。小姐若喜歡的話——”
那貴公子笑道:“你若喜歡這個,我送你吧。”
說罷,便要伸手到懷裡掏錢。
那小販自然是歡喜不已,還要再奉承幾句,卻見那小姐飛揚的雙眼中流露出一絲異樣的光芒,沉聲道:“你知道,這個東西在我們哪裡叫什麼嗎?”
“不知道。”
“叫做‘戒指’。”
“哦。”
“你知道,在我們那裡,一個男子送一個女子一枚‘戒指’,是什麼意義嗎?”
“……”
那貴公子的動作停下,眼睫微顫,看了她一眼。
那小姐也望着他,目光閃爍得,比他還厲害。
她似乎已經準備好了答案,甚至,從這一刻她鄭重的神情來看,她準備好的,還不止是答案而已,只等着對方發問——或者,向她索取更多。
可是,那貴公子卻並沒有發問。
他只低下頭,從懷中拿出錢袋,又從錢袋裡拿出了二錢銀子遞給那小販,然後笑道:“走吧。”
“……”
那小姐看了他一會兒,眼神中似有一絲失落,但也沒說什麼,只將那玉環套在了自己腰間垂墜的一條絲帶上,又回頭吩咐馬車回去,自己便和那位貴公子一起往前走去。
很快,兩個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前方。
只剩下那小販呆呆的望着那一對堪稱璧人的身影漸漸遠去,許久都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剛剛這一對貴公子嬌小姐的對話,他隱隱察覺出對方非富即貴的身份,尤其是那位公子,身份怕是更貴不可言。
奇怪的是,這樣的貴公子嬌小姐,應該是去大的商鋪買東西,怎麼會到自己的攤上?
說起來,那位貴公子剛剛真正在看的——
那小販伸手,將自己小攤上最不起眼的那把木梳拿起來看了看,剛剛那位貴公子唯一看過的,反倒是這個,而且,那眼神中透着的不是喜歡,反倒是一種,彷彿很珍惜的神情,若不是從未用過這麼簡陋的東西,來看個新鮮,怕就是有什麼心事說不出來吧。
但不知道,他這樣的人,能有什麼心事呢?
這樣的大人物,要擔心的,也應該是大事纔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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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小販滿腹的疑惑,卻也摸不着頭腦的時候,那一對令人驚羨的貴公子嬌小姐已經走出了這條長街,外面的集市要更熱鬧一些。兩個人走了一會兒,便進了一座酒樓。
店小二殷勤的迎着兩人上了樓,找了一個僻靜的雅間坐下。
不一會兒,茶水齊備。
直到那店小二得了賞錢,千恩萬謝的離開,臨走前還將雅間門口的珠簾也放了下來,簾子微微晃動,發出的噼啪聲響反倒襯得這個雅間和幾乎空無一人的二樓更加寂靜時,宇文愆才平靜的開口。
他的聲音,也彷彿是這寂靜環境中沁出的一點聲響,聽着,只讓人心裡更加安靜。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而坐在他對面,一隻手不自覺的摩挲着剛剛纔掛上腰間的那一枚玉環的,也正是如今在朝堂上,被無數人交口議論稱讚,卻也驚起了更多人猜疑的,虞家突然出現的大小姐,虞明月。
聽見宇文愆的聲音,她擡起頭來。
那雙本生得就盛氣凌人,連面對虞定興時都不肯緩和半分的眼睛,只在對面宇文愆的時候,會流露出完全不遮掩的溫柔來,她柔柔一笑,道:“沒有事。”
“那——”
“我只是覺得,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
“所以,來找你。”
“……”
宇文愆沉默了一會兒,也淡淡一笑,但那笑容中,卻清楚的流露出了一絲惘然來,道:“我,能有什麼心事?”
虞明月定定的看着他,過了許久,突然道:“你一直在觀察商如意,是嗎?”
“……!”
宇文愆的氣息一沉。
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只擡眼看了對方一眼,而虞明月似是已經察覺到了他氣息的變化,眉心漸漸蹙了起來,道:“我知道,你一直在介意這件事。”
“……”
“所以,在她出嫁的路上,你就偷偷去看過她。”
“……”
“只是那個時候,楚暘——”她的話沒說完,宇文愆又沉沉的看了她一眼,虞明月深吸了一口氣,只能改口:“先帝,那個時候,先帝也跟着她,你的行蹤纔沒有被人發現;但也因爲先帝在,你也沒能見到她。”
“……”
“後來,拿下大興城之後,你又去了偃月城,也是去看她。”
“……”
“這一次扶風之戰,你更是借兵部凋令,直接親自去了扶風,還跟她一起,守了扶風城。”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宇文愆一言不發,只靜靜的盯着桌上的杯盞,茶水微微的晃悠,漾出的水光映在他的眼中,似乎很平靜,又似乎有一絲暗涌在眼底翻滾着。
他道:“你難道覺得,我對她有意?”
“……”
虞明月靜靜的看了他許久。
從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甚至,那不是見面,而是她從靈魂深處觸碰到另一個人溫柔,卻寂寞的靈魂,只一瞬間,她便認定了他,之後雖然經歷過靈魂的混沌,精神的茫然,肉體的痛苦,可她始終堅決的認定了他。
直到一切恢復如常,她徹底明白,自己陷入何等宏大又混亂的歷史洪流的漩渦當中。
可是,她仍舊認定了他。
但認定,不代表認清。
哪怕她知曉這個世間會發生的許多事,看透了周遭太多人的命運,但人心,不是她能看透的,哪怕連老天,都無法看透一顆七竅玲瓏,卻又滿是創傷的心。
所以,在聽到他的反問的時候,虞明月也有了一絲戰慄,連帶着,正摩挲着那一枚溫潤細膩的玉石的指尖,也一陣輕顫。
她屏住呼吸,擡頭看向他清明的眼瞳:“我覺得,你不應——不會,對一個‘背叛’你的人有意。”
“……”
宇文愆沉默了一下,然後笑道:“當然。”
說着,他又看向虞明月,那雙清明的眼睛裡閃爍着一點溫柔的光芒,但也因爲目光閃爍着,那一點溫柔,也顯得有些飄忽不定起來,他輕聲道:“你從一開始就告訴了我——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你說的。”
“……”
“我當然不會忘。”
“……”
“她商如意,負了我宇文愆。”
虞明月彷彿鬆了口氣,但眼中的神情並未放鬆分毫,盯着宇文愆道:“既然如此,那你又爲什麼對她如此關注?”
宇文愆道:“我只是覺得,她對二弟……”
“什麼?”
“之前,我以爲她是個見利忘義,趨炎附勢的小人——可這些日子,我聽說了她在雁門郡不計生死,在興洛倉英勇無畏,更是守護先帝到了最後一刻;回來之後,她也盡心盡力的輔佐二弟,在扶風,甚至要與他同生共死……”
說着說着,他溫潤的聲音漸漸的沙啞起來,彷彿內心也在遭受着磨礪,澀然道:“所以,我在想,也許她的選擇,並不是錯的。”
“……”
“錯的只是——”
虞明月的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
她沉聲道:“你在爲她說話?她負了你,你卻爲她說話?”
宇文愆沉默了許久,再擡頭看向她的時候,目光反倒更溫柔了幾分,嘴角也是淡淡的,似乎釋然的微笑,道:“我不是爲她說話。”
“……”
“我只是覺得,也許你——”
虞明月突然冷笑道:“你看着她對宇文曄忠誠,就覺得她是對的?”
“……”
“你覺得,她對宇文曄,就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