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喜歡不該分高低貴賤,如果一定要分,也並不能以人的喜歡來分,而是爲了得到所使的手段,有光明磊落和卑鄙低劣之分。”
說到這裡,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深,道:“從古到今,男人爲了權力,爲了金錢所使的手段,怕是要比追求所愛之人所用的手段更卑劣得多,所以女子沒有必要故步自封,甚至自我貶低,自我審判。”
“可是,”
虞明月想了一會兒,輕聲道:“也許殿下還是未必能完全理解我們那裡——但追求金錢和權力,至少能讓人過得更好。可追求一個人,哪怕是得到了所愛的人,就未必能讓自己過得更好。這是一種……務實的想法。”
“務實,”
這個有些新鮮的詞又讓宇文愆眼神亮了一下,他仔細一想便想通了這個詞的意思,似笑非笑的點頭道:“有點意思。”
“……”
“要說務實——所謂能讓人過得更好,也就是滿足人的慾望,對不對?”
“是這樣。”
“可人的慾望有千萬種,過得好的樣子也有千百種。有人的慾望需要用金錢來滿足,有人的慾望需要用權力來滿足,也有人的慾望,一定需要愛人的陪伴才能填補。哪怕以世俗的眼光來看,愛人者也不比迷戀金錢權力的人低劣。”
“……”
“更何況,這世間也並不只有這三種追求。”
“……”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洛陽半巖寺修行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小沙彌,是住持方丈在山腳下的河邊撿來的,從小養到大,這孩子天生靈性,與佛有緣,我與你相遇的時候他剛滿十三歲,方丈已經準備爲他剃度。”
虞明月點了點頭:“我聽說過。”
宇文愆道:“前些日子我才聽說,在我和你一起離開你們村莊的時候,那孩子外公前來尋了他。那人是文帝朝的秘書丞,只是年紀大了告老還鄉,所以避過了東都之亂,而這孩子就是他的女兒與人未婚成孕所生,因爲擔心家族蒙羞所以把孩子丟棄在了河裡。”
虞明月聽得一震,猛地睜大了雙眼。
宇文愆繼續道:“這位老人家找到了自己的外孫,想要尋他回去認祖歸宗,好好的教養,以他的家世和人脈,這孩子若真跟了他回去,將來必大有一番作爲,不論金錢還是權力都唾手可得,也就是你們說的,能過得很好。”
“……”
“可是,那孩子卻仍然選擇留在半巖寺剃度,一心追求佛法,不肯還俗。”
說到這裡,宇文愆淡淡的看着她:“他的苦修,並不能讓他過得更好,反倒會與你所說的‘好’背道而馳,難道他的追求就低人一等,比那些追求金錢、權力、愛人的人不堪?”
虞明月沒有說話,臉頰微微的發紅,身體也在發顫。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用極力壓制的,激動得有些顫抖的聲音道:“不,不是……”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他不會,他將來會,會名垂青史……”
宇文愆淡淡道:“說到底,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用自己的好惡去評價別人的所求,不僅無知,而且無理。人心都是有缺口的,因爲遺憾而生心魔,因爲心魔而生無數慾望,纔有了不同的爭、搶、追、求。不論男女老幼,聖賢畜生,都該一視同仁。”
“……”
“所以說到底,沒有所謂的‘雌竟’,只有不同的慾望,和手段。” “……”
虞明月終於從剛剛得知的一些令她震驚不已的事情裡抽回了心神,卻也沒想到宇文愆會說出這樣的話,她輕聲道:“所以,你不怪我?”
宇文愆看了她一眼,道:“事情的起因在你,若非你和吳山郡公自作主張做出那些事,讓父皇把蘇卿蘭放了,你認爲寧遠將軍和樓良娣會出此下策嗎?”
虞明月心虛的垂下眼眸。
不論她如何的嘴硬,如何的爲自己開脫,但當時她的心裡就是不爽樓嬋月搶了她的風頭,在皇帝面前露了臉,甚至可能威脅到她這個太子妃,所以她纔會鼓動虞定興去做那些事,說到底,她的確是在跟樓嬋月“雌競”。
看到她這樣,宇文愆淡淡的嘆了口氣,道:“但這一次,若不是你心裡顧忌我那天跟你說的話,恐怕你就能早些發現他們的問題,也就不至於有今日之事。”
“……”
“我並非不怪你,只是希望你明白,聰明人走一步,看十步。”
“……”
“而你——你也是個聰明人,但我希望你要弄明白怎麼做一個聰明人。”
“……”
虞明月沉默了許久,終於道:“我明白了。”
“……”
“那這一次的事——”
宇文愆淡淡道:“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既然你已經把樓良娣處理了,那有一些事情,我也需要去處理。”
虞明月猶豫了一下,道:“還是交給我吧。”
宇文愆有些詫異的看着她,虞明月低聲道:“這次的這件事——的確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想,還是由我來解決吧。”說着,她又深深的看了宇文愆一眼:“我想要讓你知道,我有資格做你的太子妃,也不比任何人差。”
“……”
宇文愆沉默着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好。”
說完這句話,神龕旁的那隻蠟燭終於燃到了底,只聽“噗”的一聲輕響,燭火軟軟的熄滅在了蠟油裡,整個房間一下子陷入了徹底的黑暗當中。
而在另一邊的大牢內,黑暗比夜色更多了幾分深沉和凝重,彷彿從四面八方擁擠而來,讓人喘不過氣。
樓應雄就在不停的喘氣。
他這一生順風順水,哪怕吃過幾場敗仗,也從未狼狽落魄過,這是他第一次下獄,才知道原來被關在牢裡是這樣的感覺,那種冰冷潮溼又窒息的感覺,哪怕還未被完全定罪審判,就足以讓人生不如死了。
他蜷縮在牆角,冷汗涔涔。
就在這時,牢房外的甬道里突然走過來一個人,是個剛剛換班的獄卒,他在柵欄外停留了一下,伸手朝裡面丟了一樣東西,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