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岑寂,早已過了午夜。長尾景虎從居酒屋走出,卻沒走前門,而是走了後門。後門是一條暗巷,沒有燈光,只有巷子口與大街交錯的地方遠遠篩進來一點燈光。幽幽的,完全照不亮黑暗。
冬夜的寒冷化作一片白霧,從巷子口縹緲飄進來,迷濛了視線。
長尾景虎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迎着那片白霧走向巷子口去。兄弟們都被他留在大街那邊等他,他要獨自走過暗巷去。
他今晚是私會梨本英男,所以身邊一個兄弟都沒帶。
其實長尾景虎也挺委屈,梨本英男怎麼說也是梨本家的少爺,怎麼他要去見梨本英男非得被冠上“私會”的罪名呢?家主本家之間的矛盾紛爭跟他們這些手下有什麼關係?難道少爺召見,他還真的能不見麼?
當然,英男少爺是要讓他暗地在山田組中離間,讓龍主永遠不可能收服人心。如果發現那小子敢有二心,立殺不赦!
這一點上來說,他跟英男少爺混在一起,的確是在背叛自己真正的主子的。
可是畢竟那個人是個中國人,不管別人,反正他長尾景虎是不願意屈居在那個中國小子的手下!
看他長得那個樣兒吧,白白淨淨、奶油兮兮的,怎麼可能帶着山田組叱吒黑道!
況且,他長尾景虎身爲山田組執行科的若頭,實際上相當於山田組內部的二號人物。一旦那個中國小子不在了,那麼山田組內部一定由他主事……在山田組從最小的小弟一天天做起,山田組有今天跟他出生入死分不開,他憑什麼要拱手將自己血汗打下的江山讓給那個中國小子!
絕不!
長尾景虎走着,忽然身上一凜。一陣冷冽的風吹上他的皮膚,無聲地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沒有聲音,更沒看見人影,但是多年縱橫黑道的經驗還是讓長尾景虎知道身邊有人!
那人隱藏得很好,殺氣畢現,可是你根本沒辦髮根據他氣場傳來的方向而判斷出他此時所在的位置!
這樣的人,當然是絕頂的對手!
巷子裡越發暗黑了下來,眼前那團裹着冷風飄來的白霧已經到了長尾景虎眼前,只要走過那片白霧,前面就是燈光明亮的巷子口!
只要——走過這片白霧。
長尾景虎握緊拳頭,常年藏在袖子裡的短劍已經彈射到了掌心,他面上凝起嗜血的微笑——從17歲進入山田組,到今天47歲,長長的30年他經歷過大小仇殺數百次,卻每一次都能僥倖逃脫。老家主說他有種野獸一般的只覺,即便身在人境也能彷彿置身叢林,正是這種時刻保持警醒的直覺一次次救了他。
這一次他也會憑着這直覺安全渡過。他相信。
長尾景虎冷笑着向白霧刺出短劍——對手雖然氣度很好,可惜也太過故弄玄虛。他長尾景虎也是小心的人,來到居酒屋會面前,早已經將前後的通道都看好。確定了後面的小街兩邊都是高大滑溜的大牆,沒有地方可以藏身,他這纔會在夜晚從小巷離開,否則他何至於這樣莽撞?所以整個小巷裡,目下能夠藉以藏身的,只有這片迷離白霧!
可惜白霧雖然縹緲,不過卻風一吹就散,那人藏身其中,難道有自信一擊即中嗎?
長尾景虎冷笑着向白霧裡無聲刺出短劍去——電光火石之間,白霧已經包繞住他的身子,只需一眨眼,白霧便將穿到他背後,而前面就是燈光閃亮的巷口,他的兄弟們就等在那裡……
就在他刺出短劍、白霧也向長尾景虎包繞來的剎那,半空裡忽然飛落一個人來。那人身上穿着黑色的風衣,落身之間黑色的衣袂凌空飛舞,像是一片巨大的葉片,在無聲的冬夜裡寂寞飄落……
長尾景虎聽見風聲猛地一驚!他想不到那人竟然是從上面來,他以爲那人是在白霧裡!
可是已經晚了,長尾景虎的全部力氣已經全都貫入手中的短劍,向前挺刺去!他想要收回力道來,只差那麼2秒……
就在那2秒的時差裡,上方飄落的那人手中一枚六棱峨眉刺已經從長尾景虎頭頂直摜而入!
都說人的頭骨是最堅硬的,可是中醫學卻說那裡還有一個穴位,名爲百匯。百匯乃是致命之穴,輕易不可亂動,更何況一枚尺餘長的峨眉刺直接貫入!
長尾景虎甚至都沒來得及驚呼一聲,整個身子便軟軟癱倒在了地上。他圓睜着眼睛瞪着茫茫的夜色,彷彿一直還無法相信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長尾景虎倒地,那人宛如落葉一般的黑色身影也正好飄落在地。他無聲落在長尾景虎身邊,正好那團白霧將他全身包繞住,根本看不清身形與面目。白霧散去,那人也隨之消失,長尾景虎頭頂貫穿的峨眉刺也已不見。
彷彿這段夜色一直這樣岑靜,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凌晨時分,簡桐的電話響起來。簡桐從溫暖的被窩裡痛苦地爬出來,捋開紛亂的髮絲去看電話。是一條短訊,甚至沒有來電顯示的名字。簡桐點開短訊,只有四個字:“我好想你。”
……
所有的瞌睡蟲頃刻飛散,簡桐披着棉被坐起來,擎着電話反覆看那四個字,眼淚無聲跌落下來。
那人用了陌生的號碼,她從沒見過;除了“我好想你”四個字更無多一個字。這樣進退有度,所以她知道那是誰。
認識這樣久,他雖然有過當面的炙熱表達,可是卻從沒做過這樣*之事。他小心翼翼給她留下自由呼吸的空間,他讓她知道他的情感,但是他從來不逼迫她。
可是在這個凌晨的暗寂天空下,他忽然發來四個字。她彷彿能感受得到他按捺不住的悸動,彷彿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那雙即便在暗夜裡依舊清冷如冬日星子的眼睛。
他曾經那樣灼熱地凝視着她,而她只能當作全無所見。
定然出了大事。或者說對於他而言,能夠打破他素日冷靜的大事。所以他纔會這樣打開自己心靈的門扉,第一次這樣按捺不住地向她表達。
簡桐難過得流淚。雖然不愛,卻忍不住心疼。想了好久,簡桐回覆六個字:“照顧好你自己。”
比他多兩個字,卻不肯再多。希望他能感受到她的關心;也要讓他知道,她能給他的,僅此而已。
不說對不起,因爲她知道,他都能懂。
短訊發出去,小小的信封插上翅膀飛走。簡桐的心也彷彿一空,轉頭去望窗外,隔着障子紙,隱隱看見東方天白。
請你一定要幸福啊。
“爺爺,您怎麼打電話來?”藺鴻濤握着電話坐在大廈樓頂。京都的冬風好涼,吹得他徹骨冰寒。
彷彿只有手機在手指間的瑩瑩閃亮能帶給他一絲絲溫暖。就像螢火蟲,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攏着火柴在掌心。
他沒想到在東方即將破曉的凌晨黑暗裡,祖父藺水淨打來電話。
j國跟中國還有時差,早一兩個小時的樣子,所以他這裡即將破曉,可是夜夜那邊本應該是睡眠最爲深沉的時候。
“小濤啊,爺爺聽見風聲。很大的風啊,這個時間你在哪裡?”
藺鴻濤輕輕笑了下。爺爺已經耄耋之年,但是永遠不要想可以騙過爺爺,老人家依舊耳聰目明。或許這也是時代的烙印,是爺爺生命的痕跡。
“爺爺,這個晚上果然我們祖孫兩人都睡不着啊。”
藺水淨輕輕嘆息,“我夢見你爸爸。他在夢裡向我微笑。這個小子總是這樣孝順又懂事,即便是入我夢來,卻從來都是帶着笑容。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想他,不想讓我難過,所以才一直都是笑的,讓我以爲他在上頭過得很好——可是他那個傻小子哪裡明白,就算我也會含笑放心,可是反倒更想他。一夢醒來望見眼前的清冷,我如何能不想念他的笑啊?”
藺鴻濤落下淚來。真好,屋頂風大,眼淚剛落下來就已經被風吹乾,所以沒人會看見他在流淚。
“爺爺,是孫子不孝。我會盡快結束這邊的生意,早點回去陪伴您。”
藺水淨輕輕一嘆,“不要。好男兒志在四方,爺爺可不是婆婆媽媽的女人。爺爺看着你長大,是要看着你去做大事!爺爺自己會照顧好自己,你放心。”
爺爺說會照顧好自己……她說,要他照顧好自己……
看似勸勉,實則卻是孑然一身,這樣地孤單啊。
爺爺掛斷了電話,即將破曉的夜色格外寂寥。藺鴻濤起身望向這座不夜之城的點點燈火。
今天是父親的祭日。他的復仇完成了第一步。
長尾景虎,當年親手卸掉父親手臂與小指的打手——已經除掉。
下一個會是誰?下一個,他又將使出何樣的手段?
他心裡早已知道,可是他自己卻根本不想知道。
如果能夠逃離這命運,該有多好。
“山田組若頭長尾景虎慘死暗巷,警方目前尚無有價值的線索。疑爲黑道幫派仇殺!”
隔日整個京都的傳媒界便都瞄準了這條消息,大肆挖掘內幕,連篇累牘的報道。
現代生活實在是太過壓抑和平淡,所以涉及到黑道仇殺的故事,彷彿一下子挑起了人們神經的興奮;所有人都閃爍着獵奇的目光,獵狗一樣用力尋找着這事件背後的八卦。
隨即便有人爆料,將長尾景虎在酒廊上欺負繪梨衣的圖片發給了媒體!
黑幫仇殺又扯上了桃色新聞,而且這桃色新聞又與j國傳統的藝伎界的規矩與現代法律的碰撞相掛鉤,市民就更加被挑起了胃口。
如果按照傳統藝伎界的規矩,小女孩十歲左右就要開始接受訓練,十六歲左右學成正式接待客人;可是這個規矩卻涉及未成年人保護,遭到政.府的阻止。可是j國男人偏就喜歡未成年的女子,覺得一旦女子過了二十歲,就失去了那種初開花朵般嬌嫩的美麗,所以這次的事件更能成爲試探傳統觀念與現代法律孰輕孰重的一次試水,所以長尾景虎之死越發引起關注。
簡桐看到報道卻只覺心驚!
她想起那晚蘭泉說過日後要收拾長尾景虎,而且當晚蘭泉也錄了像!
難道這一切都是蘭泉做的?
學生會決選馬上就到,再加上山田組出了人命案子,蘭泉忙得腳打後腦勺。簡桐根本沒機會問。況且蘭泉與長尾景虎向來不睦,組織內外也有人將懷疑的目光望上蘭泉,所以簡桐就更不敢輕易在蘭泉面前提及長尾景虎這個名字。
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是蘭泉做的麼?
長尾景虎的死,應該最快做出反應的當然還有另外一人。
簡桐摸不到蘭泉的身影,便靜靜擡步走向侍女的居處。繪里香也一定知道了吧?她又會作何反應?
“姐姐,請進吧。”繪里香彷彿對簡桐的來訪毫不驚訝。甚至簡桐並未想敲響房門,繪里香卻知道簡桐就在門外。
簡桐只好入內,看見繪里香桌上正擺着繪梨衣的遺照。遺照裡的繪梨衣正在接受藝伎的舞蹈訓練,她穿桃紅的絲綢和服,美得就像佔盡*的三月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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