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熙臉上又恢復了一貫從容的微笑,一杯一杯復一杯,酒香四溢。
屋子裡靜得只剩下斟酒的聲音,爲着這點聲音,才更顯得寂靜。
月光如銀,透過窗櫺瀉了滿地,這秋日的夜晚也平添了些涼意。
因屋子裡不曾點燈,清輝的月光灑下來,披了他滿身,一半臉在陰影裡,一半臉在月光下,漸漸看不清神色。許燾突然覺得,他的大哥,總是站在他面前,憂喜不露於色的那個翩翩君子,不管過去,不管將來,至少這一瞬,一定很傷心。
許燾從來都是大大咧咧之人,來往的也都是豪爽之士,這一刻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啞着嗓子叫了聲:“大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許熙卻只是微笑着,如白玉一般光潔的手指輕輕拈起了酒盅,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用寬慰我,有些事,或許就是命中註定的。”許燾心裡微微一顫,“大哥。“囁嚅了半晌,才問道:“你現在後悔見到她嗎?”
許熙修長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酒盅,“不悔。”
輕飄飄的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叫許燾心裡泛起洶涌的波濤,他眼眶微紅,“大哥,你放心,日後還會有更好的女子的。”
許熙眼瞼微垂,視線落在那盈盈的酒水裡,忽而輕聲笑了起來,“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定定的看着酒盅,又重複了一次,“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短短一句詩,意思再明白不過。哪怕是那美女如雲,他再也瞧不上了。那都是極好極好的女子,可是他偏偏不喜歡了。
許燾知道他大哥話雖少,可但凡說出去的話,定然不會悔改,這話裡的意思分明是說再也瞧不上其他女子了,失聲驚呼:“大哥”語氣裡漸漸有了一絲責備。
許熙卻又不說話了,俊朗的面龐上掛着叫人挑不出絲毫瑕疵的微笑,又滿滿的斟了一杯酒,許燾看着心裡頓時不是個滋味,到了嘴邊的話又百轉千回,不知該從何說起。許久許久才憋出一句,“你是家裡的長子,總不能不管不顧的就這樣一直消沉下去。”
許熙神態柔和,嘴角微勾,“我如何消沉了?”許燾只覺得面對着這樣一個刀槍不入的大哥,真真是件十分頭疼的事情,只恨不得衝上去打上一拳,好歹叫他清醒些纔好,“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娶吧?”
許熙淡淡瞥了他一眼,“善養堂多的是小孩子,不要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也不是抱不回來。”那裡的孩子不是棄子就是旁人的私生子,而許熙身爲許家的嫡長子,如何能這樣行事,許燾氣極,雙手在身側緊緊握住了拳頭,“那也不行,又不是我們許家的子孫,怎麼能繼承大業?”
許熙頭一偏,靠在了窗櫺上,“即便不是我親生,養在我膝下,那就是我們許家的子孫,我好生教養,怎知不會有出息?”許燾默然看了他半晌,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那沈三小姐就千好百好,你怎麼說也是不會再另娶了?”
許熙但笑不語,連回答也省了。
屋子裡又恢復了當初的寂靜,唯有酒水嘩嘩流淌的聲音,許燾一撩袍衫下襬,胡亂坐在了他下首,“給我也斟一杯。”許熙輕飄飄瞟了他一眼,斟了滿滿一杯酒。許燾接過,一飲而盡,這才說道:“福王府的三公子我雖和他不熟,可也知道些,他也不是那一般人,你只管放心好了,沈三小姐嫁給他,也不吃虧。”許熙微微頷首,眼裡是濃得化不開的痛楚,不過轉瞬之間又恢復了常色。
許燾看在眼裡,與他兄弟十幾年,哪能看不出他的痛楚,低低嘆息,“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到了那傷心之處,你就是流幾滴淚,也不會有人說什麼。”許熙原本白皙的面龐更是蒼白,眼裡卻依舊清亮似水,沉默着沒有說話。
許燾斜覷着他,嘆道:“也罷,也罷,大哥不管人前人後,總不會失了那份從容。”許熙一拂袖,一方帕子輕飄飄的落在了地方。許熙癡癡看着那保存的如新的帕子,眼裡化開一抹淺笑,一瞬之後淺笑化成更深更濃的痛。
而後小心翼翼的將帕子拾起,彈了彈微塵,臉上更無一絲血色。
許燾捏緊的拳頭鬆了緊,緊了鬆,來來去去,無可奈何的看了他半晌,慢慢起身往外走,行到門口時一回頭,見他依舊癡癡的握着那帕子,平素裡波瀾無痕的眼中多了許多他看不懂的傷痛,眼中微酸,飛速回過神,奔到許熙旁邊,“大哥,你想開些……”
許熙微微笑了笑,垂下眼瞼。
許燾靜靜站了片刻,看着他舉手投足依舊是往昔的優雅,叫人說不出個不好來,想要勸說的千百個念頭終於打散,“若有那一日,我將我的孩子過繼給你。”說完,無奈的走了出去,背後卻傳來淡淡的聲音,“不用。”許燾頓了頓,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腳步已不似來時的那般飛快,重重的踏在青石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許燾突然低聲問身旁的小廝,“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能叫人生,叫人死?”那小廝就迷茫的看着他,顯然不知他在說什麼,許燾原本就不指望從小廝嘴裡得出什麼好話來,幽幽嘆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若有一日我遇到那樣心儀的女子,會不會也失魂落魄……”語氣裡有說不出的惆悵,卻又隱隱透着一絲懵懂的期盼。不顧身後小廝異樣的眼光,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許熙慢慢閉上了眼,靠在窗櫺上,手指輕輕摩挲着帕子,一滴淚順着面龐滑落了下來,重重的打在了冰冷的地上,“紫言,紫言……”
一聲一聲,充滿了無盡的哀婉與憂傷。
沈紫言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時薄汗輕衣透,望着垂動的帳子出了一會神,頓覺口乾舌燥,忙叫墨書:“我要吃茶。”墨書忙替她問了茶,看了看時候,“這時候也還早,小姐要不再歇歇?”
三更的更鼓聲才落,沈紫言自然知道這是夜深的時候,可腦子裡亂糟糟的,卻也沒有一絲睡意了,就指了指榻沿,“你坐那,陪我說說話,我做了個奇怪的夢,睡不着。”墨書橫豎也是睡意全無,應了一聲,就半坐在榻沿上,“小姐是不是做惡夢了?”
沈紫言搖了搖頭,“只是夢到了小時候,跟隨母親去揚州外祖家做客的光景,仔細想一想,卻又記不得了。”墨書想到那時的情景,會心一笑,“那時候您多調皮,也不過才八九歲的模樣,成天癡纏着夫人要出去看風景,夫人自然是不會答應的了,您那時還帶了我偷偷跑出去,只是沒成,後來還是換了衣裳,這纔好不容易跑了出去……”
沈紫言也想起來了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那時不懂事,因着坐船時沒有好生看得,就一心想着仔細看看那大運河的風景,後來也就真跑了出去,想不到大運河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漂亮,楊柳依依,水面上好像灑了銀屑子一樣,晃得人眼花,還有那不知名的小魚兒在水裡游來游去的,似是走到畫裡了一般,我就想,這纔是真正的江南了。”
墨書就揶揄的望着她笑,“您還記不記得,當時在路邊上您硬要和我比扔石子,看誰扔的遠,您那時人小力微,只是扔不遠,急得直跺腳,後來就一直撅着嘴不說話,還是我去買了一串糖葫蘆給您吃了,您才高興了,誰知道這一吃又上了癮,還想吃,我想着市面上的東西不乾淨,可以嚐嚐卻不能多吃,就拉着您沿着大運河走了一遭,結果還遇見個眉目似畫的公子,長得不知道多俊俏,比女孩子還生的美……”
沈紫言說的高興,索性擁着被子坐了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墨書忙拿了大迎枕讓她靠着,“您還記不記得,當時那個公子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的,您看着人家不說話,就自己去和他說話,我當時還拉着您,說那公子雖然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可衣着光鮮,只怕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讓您不要冒冒失失的。誰知道您將我的話就當做了耳邊風,到最後還把夫人送的帕子給他包紮傷口了,後來夫人問起帕子的下落,您就只是不吭聲,夫人氣得了不得,說帕子是小事,您這麼頑淘卻是大事,就狠狠訓了一頓,結果您就哭起來了,夫人一見立刻就心軟了,還直安慰您……”
這些事情似發生在前世一般,現在回想起來,不由感嘆韶光易逝。
沈紫言臉上微微一熱,“那時候年紀小不知事。”墨書笑道:“記得那時婆子們找到您以後,那公子突然就說了他的名字,還說會去找您的。”沈紫言吃吃直笑,“我那時候可真調皮。”說着,想起什麼似的,那公子的模樣一瞬間突然變得格外清晰起來,“墨書,你還記不記得那公子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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