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蓮生面無表情,往後一勒馬,指着衆人冷冷吩咐:“整隊!”韓六娘子吐了吐舌頭,忙撥馬過去,招呼大家趕緊列好隊。
端木蓮生架勢擺的足,一張臉冷到結冰,可訓練起來……小高捏着下巴,看的眉頭緊皺,他這哪是當教習,這明明跟他一樣,看熱鬧呢!
這教習不是大帥,明明是白水!
小高是個沒耐心的,他對鶯鶯燕燕沒興趣,他要看的是大帥訓練娘子軍,既然大帥和他一樣作壁上觀……小高無聊的打了個呵欠,這還有什麼看頭?
小高撥馬走人,端木蓮生從眼角斜着他,看着他走遠了,停了片刻,示意白水可以歇一歇了,白水發了號令,一羣養尊處優、四體不勤的小娘子如蒙大赦,一個個滾下馬,叫着丫頭婆子喊腿疼手疼身上哪兒都疼。
端木蓮生看向韓六娘子,韓六娘子看樣子確實是常打馬球的,依舊精神十足,連汗都沒怎麼出,迎着端木蓮生的目光策馬上前,端木蓮生撥馬往旁邊走了幾步,韓六娘子跟上,兩人在衆人視線內卻又遠離衆人,低聲說着話。
這一趟練習回來,玉姐兒恨不能再也不去打什麼馬球了,可不打馬球這事,她不敢跟端木蓮生說,跟李思淺說又拉不下面子,只好硬撐着去,好在端木蓮生這個教習根本不管誰練習誰沒練習,包括她在內,玉姐兒就騎在馬上站在旁邊看熱鬧,偶爾裝模作樣揮揮杆,混了幾趟,覺得也很不錯。
瑞寧公主也間或過來了幾趟,頭一趟過來就宣稱:她要跟官家要求在金明池演武那天打一場馬球給官家看,到下一趟,瑞寧公主就鄭重宣佈了這件大事:官家已經答應了,在金明池演武那一天,讓她們這隊女嬌娥和殿前侍衛組成的那只有名的馬球隊比賽一場,瑞寧公主豪氣十足,揮着手叫喊着一定要打的殿前侍衛們從此不敢提‘馬球’兩個字,至於殿前侍衛們這一隊的領隊,官家已經答應了讓端木蓮生帶。
李思淺聽說了這場即將進行的熱鬧賽事的同時,也聽到至少七八個版本的端木蓮生和韓六娘子場間當衆密談,端木蓮生表情如何,韓六娘子表情如何,兩人如何有默契,如何端木蓮生一個眼神,韓六娘子就策馬過去,如何談的忘了要練習,韓六娘子表情如何歡愉,以至於整個練習期間,端木蓮生目光就沒離開過韓六娘子,種種細節描述不一,雖說一多半是傳話者癔想和添油加醋,但一連四五天當衆交談卻沒人聽到他們談了什麼是真的,這些談話是蓮生主動必定是真的,韓六娘子的歡樂也必定是真的,至於其它……不用其它,這些就足夠了。
李思明聽到的閒話更多,一天沒撐過,就忍不住直奔端木府過來。
“你忙什麼呢?”李思明一頭衝進來,見李思淺神情恬淡,好象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那兩耳朵閒話外加一肚皮疑惑鬱悶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坐下一口氣喝乾杯子裡的茶,沒話找話般問了句。
“有事?”李思淺太瞭解這個二哥了,直截了當問道。
“也沒什麼事,就是想過來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李思明猶豫了,那些話多半是閒話,阿淺那脾氣……就怕沒事讓他幾句話挑出事來,象大哥說的,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可若是不是空穴來風,真有點什麼事呢?他最知道這個妹妹,最恨的就是被人欺瞞,最厭惡爲了她好瞞着她這樣的事,她不喜歡別人替她作主,自己知道了卻不告訴她,這種事他給她當哥哥這二十幾年,可一回也沒做過!再說,淺淺性子雖烈,卻並莽撞,她一向謀定而後動。
“是這樣!”李思明打定主意,猛咳了兩聲,清好喉嚨,先指向丹桂,“你們先出去,丹桂在門口守着。”
丹桂掃了眼李思淺,驅走滿屋的丫頭,自己出到簾外守着。
“蓮生給人家當什麼馬球教習的事,這你知道?”
李思淺點了點頭,心裡一沉又很涼,她知道,她也猜到二哥要說的是什麼事了。
李思明一口氣將聽到的那些閒話倒了個乾淨,“……就是這樣,我覺得肯定都是瞎傳八講,不過既然聽到了,總得告訴你一聲,你別往心裡去,蓮生什麼樣的人,你還能不知道?再說那是韓家嫡出的六娘子,又不是勾欄裡的女伎,喜歡了就能玩玩的……咳!我是說,蓮生那人不是那種不知道輕重沒分寸的,就是喜歡他也不能喜歡……呸呸呸!我是說,他怎麼可能喜歡韓家六娘子那樣的傻乎乎的傻大妞兒……我不是那個意思……算了算了,我不勸你了,總之你別多想,千萬別跟蓮生鬧,男人最怕女人鬧,一鬧就落了下乘了……算了算了,我還是走吧。”
李思明站起來就往外走,走到門口猛一個轉身又折了回來,湊到李思淺面前,一寸寸打量着她的神情,極其認真道:“阿淺,你得記着,你有阿孃,有大哥,還有你二哥我,無論如何,你可不能……”
“我知道啦二哥,”李思淺打斷了二哥的話,“你都成親這麼些年了,兒子也有了,怎麼還這麼一驚一乍的?你放心吧,我哪會那麼想不開!”
“那就好那就好!”李思明忙縮回頭,一邊往外逃一邊擺着手,“那我先走了,我去尋趟大哥。”
李思淺伸手挑着窗簾,看着二哥大步溜星出了垂花門,慢慢放下簾子,垂下頭,手指在裙子上的繡花上無意識的劃來劃去,愣愣忡忡的想出了神。
“夫人,”丹桂見李思淺呆呆坐着,除了手指一動不動,有些擔憂的叫了一聲。
“啊?我沒事!”李思淺飛快答道,答完又愣住了,“丹桂,這一陣子,我是不是看起來很……”李思淺揮了下手,又揮了下手,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想說的意思。
“夫人是跟往常不大一樣,”丹桂跟了她小十年,明白她要問什麼,“我一直覺得夫人是我見過的最想得開的人,沒想到夫人也有想不開的時候。”
“你知道什麼……”李思淺讓她說的想笑又笑不出,只不停的揮着手。
“唉!”丹桂長長嘆了口氣,“夫人還記得那件事嗎?那時我剛跟了夫人沒兩年,離咱們府上兩條街外的姚舉人家那事?姚舉人媳婦那麼溫婉柔和的一個人,毒死了連自己在內姚家滿門,就因爲姚舉人中了舉回來,帶回了一個能詩善書的妾侍,我和夫人說,姚家奶奶做出這樣的事,指定是鬼上身了,姚家老爺中了舉,富貴了,自然要納個妾,怎麼能因爲這個就殺了全家呢,夫人跟我說,那上身的鬼叫‘情’,姚家奶奶必定是極愛姚家老爺,這才容不下妾侍,這才走了這樣的極端。”
李思淺看着丹桂,目光變幻不定。
“夫人還說,情之一字,能生死相許,也能毀天滅地,所以富貴之家的夫妻,最好相敬如賓,男子可以有情,女子卻動不得情,因爲規矩不同。”丹桂看着李思淺,聲音輕輕。
李思淺垂下腳,穿了鞋子,示意丹桂拿鬥蓬過來穿了,低着頭慢慢往外走,出了門,沿着遊廊慢慢轉圈,直轉了七八圈,纔在上房門口站住,看着一直垂手立在上房門口的丹桂,漸漸露出笑容,“你剛纔說的對,不過,我覺得也許我可以賭一回,總要搏一搏才能不後悔,你說呢?”
端木蓮生回來時,李思淺已經換了件蔥黃綾裙子,一件月白薄夾襖,手腕上籠了串蜜蠟,清新的如同新吐芽的嫩柳,迎上前替他去了鬥蓬,端木蓮生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笑道:“我這一陣子忙的都忘了已經春天了。”
“你這一陣子辛苦,這幾天夜裡睡的也不安穩,我今天讓廚房往湯里加了幾片參,我還讓人熱了酒,酒能解乏,我陪你喝一杯。”李思淺笑容明快,語笑晏晏,端木蓮生心裡一暖,“這幾天夜裡老是做夢,擾了你沒有?”
“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李思淺點頭,“也不知道什麼事讓你累成這樣,從前在浙東,那麼辛苦,你也沒現在這麼累,外翁常說,做事累不着人,做人才累人呢,朝廷人情複雜,牽一動百,唉,我真的很心疼你,真想幫幫你,要是能幫幫你多好!”李思淺牽着端木蓮生坐到炕上,一邊指揮丹桂擺飯,一邊絮絮的唸叨。
“你在,就是幫我了。”端木蓮生臉上漸漸浮出笑意,眉宇間濃濃的鬱氣也彷彿散了些許。
“真的?”李思淺歪頭看着他,先盛了碗湯遞給他。
“當然!”端木蓮生笑意更濃,兩人對坐吃了飯,喝了半杯果酒,李思淺又讓人送了紅泥爐和茶壺茶碗上來,親自沏茶給端木蓮生。
“蓮生,我真的想幫幫你。”李思淺遞了杯茶給端木蓮生,仰頭看着他眉宇間淺淺的川字,心疼的嘆了口氣,“到底什麼事能把你愁成這樣,都愁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