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淩氏夫妻吵架,免不了就是找綰華來做和事佬。
至少從她有印象裡,每次李勳卓跟妻子吵得熱火朝天時,崔媽媽就會讓她裝哭,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最和平的日子不外乎是韶華出世的時候,李勳卓並沒有因爲妻子連生兩個女兒而責怪她。因爲蘇氏一直無出,李勳卓也是而立之年,看着兩個粉嫩嫩的小女兒在膝上玩耍,倒也心滿意足。
錦華的出世再次燃起了夫妻之間的導火線。可以說,淩氏是個不夠資格當宗婦的女人,因爲她心直口快,氣量小,愛計較,最重要是她沒有手段。蘇氏偷偷倒掉蕪子湯,懷下了孩子,爲了瞞着所有人,甚至故意惹李勳卓生氣來冷落自己。直到偷偷臨盆前兩個月,天氣大熱,沒法用衣服遮掩,又耐不住關門堵戶,終於被發現。
淩氏知道蘇氏竟然偷偷懷下孩子時,氣得跑到浣思苑,扇了蘇氏兩巴掌。按理說,妻主打妾是天經地義的事,奈何這個妾是男主人的心頭好。淩氏打完還不解氣,把她屋裡砸了稀巴爛,等李勳卓趕來時,只看到大腹便便跪在地上哭得楚楚可憐的愛妾,和叉腰怒目凶神惡煞般的妻子。
當韶華聽完崔媽媽的嘮叨她在普安的這些年,家中的變化時,韶華頓時就傻眼了。怎麼會有這樣死腦筋的主母,難怪淩氏總是要被姨娘欺負。
不管如何,即便是跪在地上的不是寵妾,就衝着她肚子裡的孩子,李勳卓也不會站在淩氏這邊。
而這股怨氣就一直糾結到那過路道人的出現,把韶華送到普安時,淩氏哭了好幾夜。對於沒有爪牙的淩氏,李勳卓還是於心不忍,軟下脾氣,與她好生過了幾個月的恩愛夫妻。直到斯陌出世,才終於把李勳卓的心給拉到天枰的中間。
用韶華的話說:淩氏就是活該要受這麼多年的委屈,分明是自己把丈夫往外推,誰能攔得住。所以,但綰華叨叨絮絮把淩氏和李勳卓的吵架方式講一遍以後,韶華更加確定,所有一切都是淩氏自己在搬石頭砸腳。
姐妹趕到熹園時,淩氏正怒紅了眼睛瞪着李勳卓,從那佈滿血絲的雙眼來看,方纔應該狠狠哭過一回。
“我告訴你,她這輩子就別想把女兒嫁出去!要嫁也只能嫁最下等的賤人。”淩氏咆哮道。
“你!我告訴你,三娘是我女兒,七娘也是我的女兒,你給三娘準備什麼樣的嫁妝,以後就得給七娘準備一樣的。少了一樣,我賠她三樣!”李勳卓平時看着親切好說話,發起火來也口不擇言。
“你敢?!”淩氏顯然是被嚇了一跳,氣得把牙磨得咯咯響,“一個賤人生的庶女,也配跟我嫡出的娘子相提並論,我呸!”
“你說誰賤人!”李勳卓爆喝。
“還能是誰,自己賤就算了,把女兒也教得一個模樣,小小年紀倒學會勾引男人了!”淩氏完全把李勳卓的怒火視同無物,依着心頭痛快,口無遮攔地罵個痛快。
“阿孃!”
綰華早早在院子就聽到母親的聲音,急切地衝進來。韶華緊跟其後,聽到淩氏的話,就恨不得拿塊布頭將她的嘴堵住。完全不懂什麼叫火上澆油,雪上加霜,難怪李勳卓會常年留在浣思苑裡。
躲在門外的丫鬟們看到韶華姐妹回來,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總算見到救星了。
“阿孃,爹爹,你們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地怎麼又吵起來!”綰華示意韶華趕緊開聲幫忙。
韶華還沒開口,淩氏一把抱住綰華,就開始痛苦哀嚎起來,哭聲還頗有節奏,“我的兒啊,我的三娘,你堂堂李家正經的嫡長孫女竟被人視如賤出的庶女。我們母女在李家這麼沒地位,不如回普安算了,反正這個家早沒人把我當正頭太太看,也不會有人把你當大小姐對待。”
綰華揉了揉發脹的額頭,淩氏一傷心就會來這一套。李勳卓最多拿庶女當嫡女看,也從沒把嫡女賤作庶女對待,更別說旁的人有沒有拿她當正頭太太。
果然,一聽淩氏的哭腔,李勳卓重重地摔了桌上最後一個蓋碗,怒起來就要走出去。
韶華見狀不對,生怕李勳卓這一離開,怕再勸回來就難了。二話不說,跪倒在李勳卓面前,正好擋住他的去路。不小心壓倒碎瓷片,疼得她直皺眉,卻不敢亂動。擡起小臉,淚水已經盈眶,只消一眨眼,眼淚就能掉出來。
“五娘,你這是何故?快起來!”李勳卓被韶華的模樣嚇到了,彎腰將她扶起來。
“爹爹,請讓女兒回普安吧。”韶華的話讓淩氏也忘記了哭泣,乾巴巴地望着她。
爲了讓淚水哭得再逼真一些,韶華暗暗掐了大腿一把,頓時疼得淚如雨下,接着開始哽咽:“他們都說我是家裡的災星,只要一回家,總是不安寧。爹爹,讓我回去吧,只要您就不會跟阿孃爭吵了,您就當沒我這個女兒,好不好!”
縱使怒火攻心,看到韶華這般楚楚可憐,委曲求全,李勳卓也生生給吞下火氣。
“傻丫頭,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我們又不是因爲你才吵架的。”被韶華的話說得李勳卓都心酸起來。
想當初,他把剛懂事的二女兒送去岳家時,她是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哭。可爲了能養個兒子,他還是狠下心,不去管一路追在後面痛哭的韶華。雖說事情過去許久,但回想起來,李勳卓始終覺得對這個女兒有虧欠。
淩氏也撲過來,抱着她,“阿孃不許你說這樣的話,誰敢說你是災星,我撕爛了她的嘴!”
“是誰在五娘子面前亂嚼舌根的!”李勳卓衝門口吼了一聲,沒人敢出來頂罪。
“可是,可是,他們都說我在之前,爹、爹爹和、和阿孃都好好的,不吵架。”韶華哭得太用力,以至於說話都一顫一顫,“是不是因爲我回來了,把七娘的份給搶了,所以、所以,爹爹纔跟阿孃吵。爹爹,我、我可以還、還給她的。我不要、只要爹爹和阿孃好好的。”一邊抽泣一邊說話,韶華自己都累得大口喘息。
綰華正想出聲勸慰,看到韶華一個勁對她眨眼,心裡立刻明白過來。
聽韶華這麼一說,李勳卓夫妻忽然一愣,各自沉默。
雖說他們對韶華一直心有虧欠,但畢竟沒養在身邊,難免總是會忘了她的存在。許多東西都只預備了綰華和錦華的份,好不容易淩氏想起自己還有個小女兒,想也不用想,直接把錦華的份額撥給韶華。而落到錦華的份不是少了,便是東拼西湊送了過去。
自幼都習慣跟綰華平起平坐的錦華,因爲另一個嫡姐的出現,而降低了自己的待遇,難免就會有不滿。跟李勳卓抱怨了幾次,李勳卓只是好生安慰,轉而送了其他東西給她。可是當蘇氏知道了以琛的身份時,立刻想到淩氏準備把韶華嫁過去。
因爲綰華是嫡長女,又是在李家養大的,常常被淩氏帶出門,是衆所周知的知書達理,淑良端方。想必尋個如意郎君,倒也不是難事,而韶華因爲在鄉下養大,淩氏怕她應付不來大場面,又不願她吃虧,所以嫁去劉家便是最好的選擇。至於錦華,按淩氏和蘇氏的關係,沒把錦華嫁給窮山僻壤的山村野夫當媳婦,或者送給七老八十的富家翁當第九房姨太太,大概就是淩氏的寬宏大量了。
蘇氏從來都把錦華當成嫡女教養,又因着有李勳卓的寵愛,所以一切用度都跟綰華不相上下。但她心裡始終清楚,錦華是庶出,如果淩氏刻意刁難,錦華無論如何都嫁不到如意郎君。
但因着她跟淩氏的關係已經是多年宿敵,就算她肯爲女兒去折腰服軟,淩氏也未必肯買她的賬。所以,她只能自己想辦法,替女兒謀一門好親事。
而最佳人選,不外乎就是正在府上附學的以琛。
特別是當蘇氏知道李家至今尚未定下姻親的人選時,蘇氏更是積極興奮地替女兒出主意,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錦華塞到以琛懷裡,就算當年她把自己塞給李勳卓一樣。只不過蘇氏忘記一點,當年她跟李勳卓的關係是主僕,朝夕相處,近水樓臺。而如今錦華和以琛,就不說距離的關係,以琛今年不過十七,而錦華卻只有十二。縱然錦華隨了蘇氏的長相,也初顯美貌,可到底還是嫩了許多。
所以當錦華在以琛面前假裝西施捧心,弱柳迎風狀,以琛卻只好奇爲什麼會在這裡遇到她。
“你說的是什麼傻話,你和七娘能一樣嗎?先生才教過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七娘正是因爲失了規矩才讓先生罰在家停學,你若說這傻話讓先生知道了,只怕先生都不肯教你了。”綰華厲聲道。
因爲李勳卓對父親極爲尊重,而李閣老對容嬤嬤甚爲客氣,所以李勳卓對容嬤嬤也特別重視。要知道,基本上容嬤嬤教出來的娘子,都是許多人家搶着要的媳婦,所以李勳卓纔會爲了錦華特意跟淩氏服軟,好讓錦華這個庶出的也有資格去容嬤嬤的學堂。
李勳卓一聽綰華的話,心裡略略吃驚。錦華是因爲被責罰才停學?可明明蘇氏是說先生體諒她腳傷未愈,難道錦華騙了他。
看父母都冷靜下來,綰華衝韶華點點頭,示意她可以收場,而她負責收拾善後。“爹爹,您把我們送去先生的學堂,就是要我們學做人的道理,做事的規矩。先生前些日子才因七娘失了規矩而責罰她,如今爹爹又要爲她壞了規矩,只怕先生知道了會不高興。”
“先生就教你們這麼欺負姐妹的?”李勳卓冷言道。
“這怎麼能算欺負呢!”綰華正色道:“請爹爹想一下,這些年來,我有什麼,七娘便有什麼,阿孃可曾虧待過她。可是正因爲如此嫡庶不分,卻養成了她驕嬌二氣,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如今不過是五娘回來了,大家對五娘好些,七娘心裡就不樂意了。她在咱們家固然是當做嫡出的娘子教養,可是在外人眼裡,她就是個庶女,嫁去當正頭太太,也改變不了她的身份。如果她自己都不清楚這一點,以後不管許給什麼樣的人家,鬧出事也是必然的。”
韶華偷偷給長姐比了個大拇指,這番話,大概只有綰華敢這麼對李勳卓說。或許是因爲常年給他們當和事佬,綰華早就摸清了父親的秉性,也知道父親始終讓她三分,所以說話有些底氣。
其實李勳卓和淩氏的性格頗爲相似,一樣是愛面子,一樣是脾氣衝。當勝在李勳卓只要對方肯服軟,就算稍微逾越了規矩,只要是正理,他還是會聽的。
他對錦華的疼愛,一個是因爲錦華是他和蘇氏的愛情結晶,另一個就是錦華聰明伶俐,又懂得討好人。只要李勳卓喜歡的,她就會拼命去學,知道李勳卓愛面子,便努力拿出成績讓別人誇獎。看着小女兒這麼努力卻不及綰華在長輩心目中形象,李勳卓不免在想,若錦華不是庶出,當是長輩心中的寶貝了。
於是,他一愧疚,對錦華就更好了。
綰華見父親有些動搖,給韶華使了個眼色,拉着父親到一旁低語:“爹爹,阿孃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幹嘛非跟她鬧不過去呢。她就是嘴上熱,將來七娘出門,阿孃再怎麼省也不會缺了她嫁妝去。再說了,您怎麼不想想五娘,七娘好歹在您身邊這麼多年,要什麼有什麼。您要是再偏心七娘,回頭五娘嚷着回普安,外祖父知道了,事情就更不好收拾了。”
李勳卓第一怕就是自己的父親,第二怕就是岳父大人。聽了綰華的話,回頭看着挨在淩氏身邊撒嬌的韶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罷了,不與你們一般見識。”
聽到這句話,綰華心中可算落下大石了。
而另一邊,韶華依偎着母親,聲音軟軟地說:“阿孃,您別跟爹爹慪氣了,把爹爹氣走了,您多吃虧啊。”
“走就走!”淩氏不假思索。
韶華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要讓淩氏改掉這個壞習慣,恐怕任務艱鉅。不能以理服人,那就以情動人好了,她立刻垂下眼瞼,壓低了聲音:“在普安時,總是看見別家的小娘子有阿孃和爹爹陪着,我卻什麼都沒有……”
淩氏的另一個弱點就是吃軟怕硬,一聽韶華委屈的聲音,立刻就沒了脾氣。“我的乖五娘,阿孃不氣了,阿孃不跟你爹爹生氣了,以後阿孃和爹爹都陪在你身邊。”
“真的?”韶華激動地問道,沒等淩氏回答,又轉過頭去看李勳卓,“爹爹,阿孃說您以後都在熹園陪我吃飯,是真的嗎?”綰華瞳眸微張,生生忍住笑意,心想這五娘還真激靈。
李勳卓一愣,看了看淩氏,見她也是一臉茫然,又看了看韶華由一臉興奮慢慢轉向失望。綰華扯了扯他的衣裾,他回過神,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是真的,以後我都留在熹園陪你們用膳。”
淩氏猛一擡頭,對上丈夫的眼睛,遲疑了一下,軟了眼眸,轉開頭。
韶華天真地拍手笑答:“太好了,以後我也有阿孃和爹爹陪了。”
聽着女兒的話,李勳卓和淩氏心裡一酸,再次相望的眼神也多了許多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