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娘子,你終於肯開口說話了。”
崔媽媽有些激動,聲量也提了不少,驚得守門的丫頭急忙跑進來。看崔媽媽在韶華的牀前走了好幾圈,還以爲出了什麼事,最後韶華耐不住她們騷擾。
“崔媽媽,我要休息了,明日早起得去給……阿孃請安。”韶華有些轉不過口來。
好在崔媽媽也沒細察,要知道能讓五娘子開口說話,她覺得這些日子的嘮叨也不算辛苦了。連聲應好,想讓個小丫頭留下來守夜,最後還是讓韶華給拒絕了。崔媽媽有些怏怏,但想着明日可以回二夫人面前討個彩頭,臉上都笑開花,再三叮囑夜裡要是起身,大聲喚一聲便可,不必自己跑出來。得韶華不耐煩的臉色,她才帶着丫頭們離開。
一等房門被關上,門外的影子漸遠,韶華才從被子裡重新出來。
從病癒可以下牀以後,她足足當了大半個月的啞巴,聽着崔媽媽閒碎家常,對新身份也知曉一二。祖父李先揚是前些年告老退朝的閣老,原本李閣老德高望重,在朝廷中威信極好,但爲了子孫前程着想,他遞了奏摺懇請告老歸家。皇帝不捨得,但李閣老的長子李良勳現任鴻臚寺卿,嫡長孫李斯晉三元及第卻自請外放的狀元郎,更有三子名下的嗣子李斯年,竟是與李斯晉同年的探花郎。
那一年,皇榜一貼,整個京城都轟動起來。
這可不僅僅是一門三進士的是,一甲三個名次,李家就佔了倆,而且還是叔伯兄弟。一時間李家的門檻險些被紅娘們踩平了,不管是嫁了個郎君,這都是極有光彩的事情。就連達官貴人們也都動了心思,讓後宮娘娘幫忙撮合自家女兒和李家的事。向來低調的李家卻忽然唱了回高調,先是李閣老上奏告老還鄉,未等皇帝准奏,便宣佈了長孫李斯晉與定西將軍長女辛子萱的親事。衆人都琢磨不清,一個穩坐高臺的閣老怎麼跑去跟鎮守西北的將軍結親了。
旁的人糊塗,皇帝可清楚,定西將軍在武將心中聲望極高,行軍打仗極有天賦。只因爲娶了外族女子,得京中人所不親,所以自請戍守邊關。也正因爲有定西將軍在川北鎮守,朝內才能安穩如斯,但其爲人跟李閣老一般,都是低調內斂。這兩人要是聯手,怕是朝廷風向也得倒一邊。
所以皇帝立刻同意了李閣老的奏摺,剛剛成親的李斯晉又同時上請外放,一時間京中貴人不得已將目光轉移到李斯年身上時。卻發現探花郎早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斯晉身上時,他以身患惡疾爲由,到山西養病去了。
就在衆人對李家自毀前程的舉動感到惋惜時,有人卻指出李閣老的高明之處。
且不說李閣老年事已高,他若在位,怕是李斯晉李斯年就是出仕,皇帝也不會委以重任,哪有一朝祖孫四人皆身委重職的道理。就算朝中人不戳他脊樑骨,皇帝心裡也覺得不安。李閣老一退,卻給長孫找個大靠山當岳丈,因定西將軍身處北川,就算職位再高也威脅不到朝臣,所以對剛剛出仕的李斯晉來說不可謂是好岳家。更重要的是,皇帝至今未立太子,而皇長子和皇二子年紀相當,母家都一樣顯赫,萬一站錯隊,將來的仕途就算栽進去了。
李斯晉一走,但任期一滿,回朝述職時,新帝在位,自然會加以提拔。而李斯年的病是真是假,沒人得知,有人說李斯年是裝病潛逃,爲的也是讓李斯晉在朝中好一展宏圖。有人卻說李斯年是真的生病,否則李斯晉都自請外放了,他怎麼還不回來。
原本是一門三進士的光耀大事,落到最後,退的退,病的病,走的走,李家仕途反而不如李閣老在位時風光。
可這都是李家在仕途上的事情,許多人都忘記了,李先揚的本家在山西,可是有名的晉商。族中衆人單李先揚這一支入仕,其他的多是當地鄉紳富商,就是舉家離朝也餓不着他們。
只是韶華哭笑不得的是,她竟然成了自己上輩子嫡親姐姐的小姑子。雖說她接受了新的身體和容貌,可她心裡還是清楚自己是誰。有一日路過門口的丫鬟嘴碎,說到定西將軍夫婦在府上做客。她二話不說,連外衣都沒穿好,發了瘋似的想往大院跑,她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到父母了,他們定然以爲她死了,不知該多傷心難過。
可是她還沒跑出自己的小院子,就讓人給擋了回來,她極力哭喊着要出去見父母,可沒人理會她。淩氏接到消息趕來時,看着臉色憔悴,淚眼滂沱的韶華,想起她當年剛剛被接去普安的時候,眼眶一酸,抱着她哭說再也不會拋下她。淩氏見她胡言亂語,生怕又惹着過路神,又請來得道高僧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
從此之後,韶華的一舉一動都成了衆人矚目的對象,也徹底打消了她想潛逃的念頭。
一大清早,崔媽媽便過來給韶華穿衣打扮,原是久病多日的羸弱身子,在崔媽媽的妝點下硬是顯得有幾分柔柳婀娜的樣子。這是韶華第一次踏出院子,不單是她激動,就連崔媽媽也興奮不已。
許是擔心韶華久病初愈,不勝體力,她一出門便有兩個粗壯的婦人擡着步輦等在外頭。韶華不慣被人這麼伺候着,可想着自己的力氣確實不如以前,也懶得跟崔媽媽爭辯,被攙着上輦,搖搖晃晃地擡到淩氏的院裡來。
她纔下來,早有人候在門口,看到她興奮地跑上前攙扶。
韶華心裡苦笑,這是什麼待遇,當初她被聖上封爲郡主時,也不曾被人這麼小心翼翼地扶着,頂多是語氣上更爲尊敬些,那想到一個大臣府裡竟然是這麼多規矩。
其實韶華不知道,平日裡確實也沒有這麼多規矩的,只不過是體諒她第一次來請安罷了。
她一進門,便看到淩氏高坐在上位,臉上堆滿笑容,跟身邊的少女正說得開心。韶華擡起步子猶豫了一下,崔媽媽已經在門口開聲了,“二夫人,三娘子,五娘子來了。”
淩氏聞聲,急忙擡頭,看着小女兒在門口怯怯生生不敢進門,大女兒卻婉約柔然,一派大家閨秀的模樣,心裡有些酸。到底不是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才一回來又是生病又是受驚,往後的日子定要加倍補償她纔是。“快、快進來,讓阿孃好好看看你。”
韶華並不知淩氏的心裡複雜的心裡鬥爭,只想着要怎麼行事纔不至於讓人以爲她又犯了癔症,想起這陣子又是僧人又是道士,每日圍着她念經噴口水,要不是病得虛弱無力,她早就把他們給趕跑了。
韶華頑強的求生意識讓淩氏更加篤信這都是神力所爲。
“阿、阿孃萬福。”在崔媽媽的攙扶下,韶華走到淩氏跟前,盈盈地朝她一拜。起身看着明眸皓齒的麗人,也緩緩俯身點頭,“見過三姐姐。”
難得韶華肯開口說話,還這麼主動來給她請安,昨夜得到消息的淩氏險些興奮得睡不着覺。“快、三娘,快把你妹妹扶起來。”
綰華在李先揚的孫輩中排行第三,比韶華年長兩歲,在韶華被送往普安凌家時,她也只是開始懂事。
只是印象中自己有個妹妹,後來見過幾次,可每次她歸家總是要把李家嚇得人仰馬翻,漸漸地她也就沒再見過這個妹妹了。沒想到時隔多年,再重新見着她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之間,比她和李八郎李斯陌更像淩氏。特別是那雙眼睛,盈盈中帶着慵懶,莫名讓人覺得親和。
“五妹妹快起身,咱們又是嫡親的家人,無需行這些虛禮。”綰華做足了長姐的模樣,拉着她的手,到一旁坐下,關心地問:“你這一回生病可沒少把阿孃嚇着,家裡人都爲你擔心,好在天佑善人,你可算是好起來了。”
韶華有些不自在,想抽回被她緊握的手,可綰華捏得緊,她掙脫不開,“讓阿孃、姐姐擔心了。”
“傻瓜,你跟三娘都是阿孃的女兒,怎麼會有不擔心的理。都怪我,我真恨不得這場病生在我身上,你也不用這般痛苦。”淩氏說着,不自覺用手絹掖了掖眼角。
綰華連忙起身安慰淩氏,韶華低着頭,揉着小手絹,心裡憋得慌。雖說上輩子出嫁前,母親沒少給她惡補這京城世家裡的規矩,那個時候她已經聽得天花亂墜,可好歹她是以羅布族的身份出嫁,據說王府還特意給她請了羅布族的廚子。讓她偶爾裝個正經淑女,她還是可以勝任,可每天要這麼文縐縐,扭扭捏捏地說話做事,她怕過不了幾天“癔症”又得犯了。
“阿孃,你無端說這些做什麼,難道你病倒了,五妹妹心裡就好受嗎?如今五妹妹已經回家,身體也康健起來,往後咱們過好日子便是了。”綰華悄悄伸腿踢了韶華一下,見她漠然擡頭,連忙給她使眼色。
韶華這纔回神,忙跟着安慰:“阿孃,你別擔心了,我沒事。”
淩氏見兩個女兒一左一右依偎在自己身邊,頓時覺得無比的幸福,於是破涕而笑:“三娘說得好,五娘,你現在是回家了,往後不要再拘謹生外,要知道這裡是你家。”
那我可以不穿這種麻煩的衣裳,每天出去騎馬嗎。韶華在心裡默唸着,臉上卻乖巧地說道:“我知道了。”
一陣母女交心的天倫之樂後,綰華忽然朝門外望了一眼,皺眉道:“哼,錦華這丫頭,今兒怎麼這麼晚,莫是賴牀了!書語,去看看怎麼回事!”
“是。”名喚書語的少女走出來,給衆人行了一禮,轉身要走,卻聽到院子裡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