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轉寒,昨夜一場薄雪籠罩了整個京城,卻在太陽升起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空氣中的冰冷還記得夜色中飛舞的瑩潔。弘方從馬車上下來,被冷風吹得立起領口,不禁感慨今年的雪下得特別早。他剛進大廳,立刻有丫鬟遞上熱茶暖爐,讓他感覺十分舒坦。
沒一會兒,莫言也走了進來,還捲進一縷室外的冷風,弘方不禁皺起了眉頭,“方纔你不是與我一起進門,怎麼轉眼就看不到你的人影。”
“看到個熟人,便過去打個招呼。”莫言如實回答。
雖說莫言在王府的行動是自由的,可跟着他一前一後進的王府,弘方剛進大堂,一回頭見看不到他人影,心裡有些不高興。“什麼人?”
莫言有些委屈,他明明跟弘方說了,只不過他走得太快,根本沒理他。“是東城門的校尉,說是川北來信,八百里加急。”
弘方正要喝茶,聽到他的話,立刻把頭擡起來,愣了一下,“他贏了。”
雖然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不過時間倒是快得讓他出乎意料,因爲京裡這邊也纔剛剛翻天覆地一陣動作。方有信從平洲回來,進宮面聖後卻因疲於奔波,收到風寒,皇帝親自帶太醫上門替他把脈。爲了讓方有信安心養病,特意把方有信平時心腹的幾個大臣提拔上來,替方有信分擔。
哪知,不出幾日卻傳出劉博韋、齊玉正等人深夜在衙門喝酒誤事,失手打翻燭臺,險些燒了整座衙門。氣得皇帝一律貶職,其中劉博韋和齊玉正都被趕到西南的郴縣和弼州去。而方有信得知此事後,也氣得病情加重,連牀都下不了,皇帝緊張得讓太醫連夜帶着宮中各種名貴藥材前去。
不但如此,皇帝隔三差五就派人去探望,若不是太醫說天冷,方有信帶病在身不宜見外客,怕被帶了風。皇帝這才遺憾地表示太醫必須盡力治好方有信的病,否則必將嚴懲。
太醫自然是誠惶誠恐地領命,而皇帝這般將託孤大臣視如尊長的態度也得朝廷上下一致美譽。
世子弘方更成了皇帝得力干將,皇帝一度把方有信的事全部託付了弘方,並誇他明傑秀玉,聰慧無雙。在皇帝尚未登基前,誰都知道弘方是跟着大皇子弘文的。如今弘文下落不明,而皇帝卻依舊把弘方當成心腹,視如手足,其心胸寬大仁慈又令朝臣紛紛上書稱頌了一番。
“是,而且還綁了木石真進京。”莫言見弘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補充道:“據說是玩忽職守,差點連累川北失守。”
弘方聞言,笑了起來,這可是比打了勝仗還要更有趣的消息。“來的可真是時候,皇上正等着這個機會,削掉方有信的左臂右膀呢。”直到方有信病倒不起而探班的人擠得門庭若市,弘方纔知道,方有信在朝中的影響力已經深廣,難怪皇帝會忍不住出手。
他瞥了心不在焉的莫言,問道:“還有呢?”
莫言頓了一下,搖搖頭,目光卻垂到地上,“沒了。”
弘方不信,重複了一遍,“沒了?”
莫言還是搖頭,“真沒了。”
弘方頓下茶杯,見莫言似乎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輕聲道:“李五娘呢,她先是逃開了我的眼線,然後又跑到涼城大鬧,後來又闖破城門追到川北,你是要跟我說她現在在川北安分守己嗎?”
其實,早在他把韶華送出城的時候,還沒走到城門,忽然回頭看着揚長而去的馬車,終於忍不住讓莫言即可派上八人隨後跟去。儘管要對韶華的行蹤進行保密,可是他生怕衛篪的保密工作太好,連自己都不知道。果然,半路他們就把人跟丟了。
還好他們算聰明,知道去涼城等人,而後來幾乎韶華的行動便五日一次地往回京裡報,弘方也早成了習慣。
莫言這一回卻沉默了下來,“世子,屬下不敢說。”
罕時看到莫言這麼猶豫不決,弘方嘆了口氣,問道:“說吧,這次又怎麼了,她不會殺人放火了吧,還是說木石真是被她捉起來的?”反正現在無論說韶華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弘方也不會再感到驚訝了,因爲他知道韶華絕對會這麼做。
“都不是。”莫言搖了搖頭,好似做了很慎重的考慮,才說道:“聽小道消息說,木石真輕敵,被臥底燒了城門,還帶走了興勇侯夫人。”他悄悄看了弘方一眼,見他臉色不對,話也就停了下來,“興勇侯還親自出城救人,只不過……”
弘方臉色一凜,頓時變得陰沉起來,“你舌頭被狗了還是怎麼的,一句話非得幾次說嗎?”
莫言只得硬着頭皮說:“只不過,興勇侯只帶了一具女屍回來。”
弘方聽完,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沒有設想過韶華的行爲,因爲他知道,韶華總會跳出他的想象,給他一次又一次的驚喜,可他沒想到這一跳已經把他從驚訝中嚇住了。
“你是說她死了?”弘方顯然有些接受不了這個事情,眼神都變得茫然起來。
“聽說那女屍是光着腳,手臂都露出來了。”莫言知道弘方的感情,所以才猶豫不敢說,可他知道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多久,“有人看到興勇侯親自厚葬了她。”
弘方心中的震驚已經無以言語,他捏緊拳頭,重重擊在桌上,厲聲道:“川北的信使呢?”
“在宮裡。”莫言說。
“立刻進宮!”弘方站起身,提步就走。
莫言嚇了一跳,急忙攔住弘方的去路,對上他陰沉的臉,忙說:“世子,恐怕不妥,如今皇上當是忙着聽川北捷報,您這會兒進宮只怕見不到皇上的面。”
韶華是他親自送出去,若是她出了什麼意外,弘方也不會原諒震驚。
“見不到我也要進去,我得親自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弘方對着莫言怒吼一聲:“備車!”
……
王府花園裡,六角涼亭垂下了淡黃色的百花紗帳,既擋住了風,又增加了情趣,六片紗帳圖案各異,花色之多,手工之精,無與倫比。
賀芍卿打扮得十分精緻,安詳恬雅地坐在中間,鈴鐺正與她講着笑話,旁邊還多了兩個侍女。
一個扎着兩個小包的小丫鬟跑了過啦,被領到賀芍卿面前,頓時,剛剛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小丫鬟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才說道:“世子妃,世子出門去了。”
賀芍卿眉頭微蹙,不明白小丫鬟爲何爲這事跑來跟她說:“出去就出去,有什麼大不了的。”
小丫鬟看上去老實結巴,說話也慢半拍的樣子,“世子是進宮去了,聽說川北大勝。”
她忽然一愣,眼睛望着紗帳外搖曳的樹枝,喃喃說了一句:“勝了……也好,這天下總是要定的,川北不勝,涼城不保,遲早也會被追到門口。”雖然她身在王府,可是外頭的動靜也不是全然不知,除了徐家,賀家也開始落水了。
“世子妃,世子不是因爲這個。”小丫鬟笨拙地說:“我聽說世子聽到興勇侯夫人死了,所以急得進宮去找皇上。”
她剛說完,鈴鐺就立起眼睛,罵了她一句:“放肆!誰讓你胡說八道,興勇侯夫人是大家娘子怎麼可能會在川北,你竟然敢當着世子妃的面就開始造謠,真是反了天,立刻掌嘴!”
小丫鬟愣了一下,委屈極了,“我沒有……”
鈴鐺的火爆脾氣一如當初,甚至更變本加厲,“還想頂嘴是嗎?”
小丫鬟着急地給賀芍卿磕頭,只聽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溫柔道:“你還聽說了什麼?”小丫鬟擡起頭,望着鈴鐺,不敢說話,賀芍卿輕斥了一句,“鈴鐺,你別嚇她,讓她說。”
見鈴鐺不甘心地瞪了她一眼,小丫鬟才壯了壯膽,“我聽說城門被燒了,興勇侯夫人就被帶走,興勇侯還親自去救她,可是隻帶了一具女屍回來。”
賀芍卿聞言,表情停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
給賀芍卿揉肩的丫鬟輕聲驚訝了一下,“世子妃,這不大可能吧,興勇侯夫人怎麼會去川北,怎麼都沒收到消息。”
賀芍卿似笑非笑地說道:“興勇侯都可以在發配的半路忽然跑去川北帶兵大戰,他的妻子跑去找他有什麼不可能的,世子這麼緊張,想必他是知道興勇侯夫人出城……說不定,還是他親自送出去的。”
以她對丈夫的瞭解,這件事他不可能不知道,爲了韶華,他弘方還有什麼事不能去做的。雖然這個認知的默契讓她有些驕傲,可是細想之後,她只能感到更多悲傷。目光垂落到微微凸起的肚皮上,賀芍卿眉頭的褶皺被舒展,取而代之,眼睛裡也開始放出堅定自信的光芒。
“怎麼會?李家都沒消息啊。”另一個丫鬟小心問道。
“要是我忽然失蹤了,而且跟人跑了,你說王府會對外說嗎?”賀芍卿淡淡地說道,其他人聞言,都不敢做聲。“她若是死了,倒也還好,只怕死的活的都要佔了人心一席位。”
小丫鬟忽然擡頭看着賀芍卿,慢半天才說道:“世子妃,李家前幾天就有人收拾了東西出城去了,好像是往北。”
小丫鬟的話讓所有人都小小驚訝起來,揉肩的丫鬟小聲嘀咕:“李家二老爺不是在涼城有生意嗎,去那裡也正常。”
另一個卻反駁:“這個時候去,未免也太巧了吧。”
“難道她真的死了?”賀芍卿有些不敢相信,“鈴鐺,速去查清楚,不能讓世子知道。”
……
“皇上,弘方世子來了。”
連清擡頭望了門外一眼,遠遠就看到弘方風風火火地趕來,他悄聲地提醒正在看書的皇帝。
皇帝聞言,正好聽到門外的腳步聲,不覺揚起嘴角,“他的消息可真靈通,讓他進來吧。”連清得命,立刻出去把弘方引進來,皇帝一見,立刻興奮地想把事情跟弘方分享:“弘方,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還想讓人去找你呢。愷之把……”
可是沒想到弘方卻打斷了他的話,“二哥,李五娘是不是死了?”
皇帝一愣,沒想到弘方居然開口會說這句,不由得皺下眉頭,“你哪裡得來的消息。”
連清在旁看了看兩人的臉色,立刻知趣地帶着所有人退了下去,自己守在門口,好讓他們說話。
等到清場完畢,弘方終於掩飾不住內心的緊張,急忙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皇帝,“我聽說她被人帶出城,嚴愷之還親自出去找,可是隻帶回一具女屍,還是……”他有些說不出口,一想到韶華收到如此屈辱,他恨不得衝去川北,先把嚴愷之暴揍一頓。當初他就是知道困不住韶華,也知道就算留得住她,也留不住她的心,所以才決意幫她。沒想到他當初的寬容忍讓卻間接害了她,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就把韶華留在身邊。
皇帝看着他臉上毫無掩飾的擔憂,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弘方,你當初把她送出去,不早就做好了心裡準備了嗎?川北那種兵荒馬亂的地方,她一個弱女子,能撐到那裡已經不錯。再說了,這一切也都是她心甘情願的,就算死也怪不得你。”
聽着皇帝逐漸冷淡的口氣,弘方心裡已是大慌,他急忙喊了一句:“可嚴愷之該保護好她!”
皇帝冷冷地說了一句:“那是他們夫妻倆的事。”
弘方頓時無言,他差點又忘了,皇帝就曾爲此,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他的幻想。因爲嚴愷之和韶華的婚姻是皇帝親自下旨,所以就算嚴愷之寫了休書,只要皇帝不同意,那休書一樣不奏效。而當初他選擇沉默,也是爲了替嚴愷之保下韶華,從而讓有心之人無法把她拖下水。實際上,皇帝一天不開口,嚴愷之就算每天寫上十封休書也沒用。而且,李家想退婚和離,一樣須得皇帝同意,並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說和離就和離。
看着弘方緊抿的脣瓣,皇帝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這種事他也曾經歷過,所以他比誰都瞭解弘方的感覺。
“弘方,你該走出來了,不管她是死是活,這份心你必須放下。”皇帝見弘方臉色難堪,決定不再和他開玩笑,故意笑了起來,“再說,也沒人說她死了。”
聽着皇帝竊竊得意的笑聲,弘方恍然反應過來,自己被皇帝耍了。因爲他對韶華的感情,沒少被皇帝拿來當玩笑,他都快麻木了。
雖然心裡也有些竊喜,可是忍不住道:“可是我聽說嚴愷之帶回一具女屍,而且還親自安葬了她。”
皇帝顯得十分無奈,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你既然消息比我還靈通怎麼沒聽說李五娘在涼城太守府上做客的事,聽說還給太守娘子牽了紅線,就連孃家人都被胡家請去做客。”弘方派人去跟蹤韶華的事,其實皇帝早就知道,只不過沒惹出事端,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那死的那個是?”弘方這回總算放心了。
“嚴愷之說是他的妾,爲保護李五娘慘死在聿倉手下,所以厚葬了她。”皇帝說的十分平靜,忽略了嚴愷之其他話,只告訴了弘方結局。
“不是她。”弘方喃喃說了一句。
皇帝耳尖地聽到弘方的慶幸,忽然冷笑一聲,“如果是她,你又能如何?”
弘方打了個激靈,定眼看着皇帝變了臉色,聽他平靜地開口:“木石真串通多羅叛賊,險些致川北失守,幸好定西將軍嚴愷之與校尉汪博衍誓死守城。且木石真企圖刺殺蘭芝公主,嫁禍挑撥我大青和多羅的關係,罪加一等。座下門生一再辜負師恩,想必丞相知道了,病情又會加重。駙馬徐子昂失手打傷公主,致使公主不治而亡,太后也因此傷心過度,一病不起。幸好皇后孝心,親自侍奉在榻前,才使得太后病情能夠穩住。”
這一樁一件,弘方比任何人都清楚,因爲這些都是在他的協助下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天下要歸心。
皇帝說完,長長嘆了一口氣:“弘方,天下將穩,你既是我最得力的臣子,也是我最信任的兄弟,我希望你能顧全大局,切勿因兒女私情迷了心智。”
弘方其實明白自己的衝動,只是一想到韶華的下場,他還是忍不住:“皇上教導得是,臣弟一定改過。”
看着跪倒在地的弘方,皇帝彎腰,雙手將他扶起,臉上已經換成親切可掬的笑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聽說芍卿有身子了?”
弘方有些不情願地說:“是,已經四個月了。”
皇帝像個長輩似的,拍着弘方的肩膀,呵呵笑道:“咱們秦家向來人丁單薄,你也不小了,我在你這個年紀早當爹了。”
弘方的眉頭一挑,目光從皇帝的胸膛落到他的腰下,忽然說了一句:“皇上威武。”皇帝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察覺到弘方的視線時,尷尬地咳了幾聲。“得了,這個有什麼威武的,你若是有心,明年都能生一打。”
兩人相視一笑,氣憤和諧得好似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
連清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話:“皇上,欽天監君無邪求見。”
皇帝表情忽然變得愉悅起來,聲音也輕快許多:“讓他進來。”
弘方心中驚起,聽說皇帝要追封已故的先帝賢妃爲皇太后,他還以爲只是說笑,沒想到竟然是真的。看着欽天監跟在連清後面走進來,弘方對皇帝行了禮,“皇上,那臣弟先行告退。”
皇帝也沒管,對他點點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