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世間,有這樣多美好的東西。但到頭來真正屬於自己的,卻並不多。
——朱慈煥
任府內燈火通明,用過晚膳任知府讓任良陪他到書房去了。江浸月和顏如玉陪着任夫人說了些話,任辰白日裡玩得多了打着瞌睡。任夫人讓碧藍帶任辰回去歇息,也讓她們各自回院去了。
回到清風苑,江浸月讓青荷先行回房去歇着,翻出日落之前才封起口的荷包左右看了看,又仔細瞧了瞧握緊在手心的一個錦袋這才滿意地放在書桌上。
想着總是要等任良過來的,江浸月索性到書架前翻出本書來隨意翻看。今日四處奔波,竟也覺得睏乏,江浸月靠着孔雀椅強打精神捧着書卷心不在焉地又看了幾頁。
終是敵不過睡意,江浸月便縮在椅子上手裡拿着書沿着椅子邊沿靠上去,覺着她只稍眯上一會任良也就回來了。
進到書房,任良見到的就是江浸月拿着書仰着頭靠在椅子上朦朧入睡的畫面。書房門並未關上,想必是特意留給他了門。任良有些無奈地搖頭走進到江浸月身側,書房門戶一律大敞着,夜風帶了冷意一陣陣地吹進來。
任良輕手輕腳地順手關上門,還是聽得門吱呀一聲。江浸月猛地一下醒來,緊張地睡眼朦朧朝左朝右去看書房門。任良看到江浸月從睡夢裡被驚醒後不知所措的樣子,止了手上的動手,噤聲站在門邊不敢動。
揉眼看清門邊的人正是任良,而不是別人,江浸月長舒一口氣。輕微調整靠在孔雀椅上的姿勢,江浸月也不急着站起來。“原來是你回來了,我當是誰呢。”
聽江浸月出聲說話,任良才擡腳走過去,“累了也不回房歇着,就這樣門窗大開地在書房睡着了?”
江浸月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等着任良走到書桌邊來,“可不正是累極了纔會在等你的時候睡着了,不過我想着該是雄黃酒的後勁上來了,讓我懵懵懂懂的如在雲端一般不清醒。”
聽見江浸月這般微微地抱怨,任良無奈一笑,潤了神色上前。江浸月把手裡的書隨意放到書桌上,站起來拿起那隻好不容易繡好的荷包,獻寶般遞給任良,“吶,這是你的生辰禮物。祝賀你生辰快樂。”
還沒反應過來,任良手裡就多了一個荷包。荷包上繡着名菊紅衣綠裳,瓣瓣璀璨盛放,姿態也算得上是美觀。
“竟真的是說好的賀禮。多謝月兒。”任良笑着感謝江浸月,確實是他們說好的生辰禮物,觸手的針腳竟是比江浸月以前的那些要緊密細緻了許多。
拿近鼻子聞了聞,卻不是紅衣綠裳的香味。任良以爲江浸月在荷包里加的香料會是紅衣綠裳的花瓣,馥雅馨香,沒想到竟不是。
吸了吸鼻子,任良似乎是想要聞出荷包裡裝着的是什麼。細細聞了,似是沒有香味,又好似有些淡雅的氣味。
見到任良這樣的動作,江浸月看着他盈盈一笑,“你別聞了,裡面可沒有什麼香料。我只在裡面加了特殊的杜若花和一道平安符,除此之外,並無其他了。”
裡面裝着的是杜若花和平安符嗎?怪不得,他竟然聞不出氣味來。
江浸月討賞似地看向任良,“夫君可不許嫌棄我的女工,我一早便說了我的繡工根本就連差強人意都算不上。能繡出這樣的紅衣綠裳來,已實屬不易了。”
任良只是笑,並不說話,溫潤如水的眼神讓江浸月有些挫敗。“吶,雖然沒有四大名繡那般惹眼,倒也算是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比不得姐姐的精美,也及不上孃的分毫,可我……”
原本江浸月還神采飛揚的看着任良說話,此刻卻低了眼打量在他手心的荷包,表情裡好似帶了些許失望。
惹得任良只好溫了笑,垂眼看到荷包一側繡了小字,舉近一看,竟然是他的表字“明軒”。怪不得,今日她會喚他“任明軒”,原來竟是這樣。
任良自顧自地把荷包系在腰間,荷包穗子是他生平最爲喜歡的藍。“月兒繡得雖算不得最好,卻是最真。杜若從來都是多情的花,如今月兒連同平安符放在荷包裡送給我做生辰禮物,讓我很是歡喜。我定會好好戴着這個荷包,也會時刻記着你寄予當中的心意。”
原來他是明白的她寄予箇中的心意的,江浸月舒心一笑。他都明白,既然他明白,就好。
解開小小的錦袋,江浸月掏出裡面的一塊玉佩,在任良眼前晃了晃,“吶,這是我送給你的生辰禮物。”
看着那塊玉佩,任良有些不解,“這個荷包,不就是你送給我的禮物了嗎?”
江浸月連連搖頭,嘴角還微微地上揚,手裡小心地拿着那塊玉佩。他只看到玉佩綴着好看的羅纓,一如她好看的笑意盈盈。“荷包是你同我說好的禮物,算不得是我送的。這塊玉佩,纔算是我送給你的生辰賀禮。孔子說‘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孔聖人認爲玉具有仁、智、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般的君子品節。《詩經》裡也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句。古人給美玉賦予了這樣多人性的美好品格,拿來送給你這樣的謙謙君子,不正好應了溫良如玉的說辭嗎?”
面對江浸月突如其來的說辭及眼角眉梢帶笑的表情,任良一時有些錯愕。他移開視線卻無端對上江浸月帶笑的眸光,倒映着玉佩瑩瑩的光澤。她說,這是她送給他的生辰賀禮。她說,他是溫潤如玉般的君子。
不知何故,任良腦海裡一閃而過“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的詩句,往事的種種好似還在昨日一般。
他去江府提親後,她的發上結上了紅色綢帶,昭示她是待嫁之身。她出嫁那日他前去親迎,鳳冠霞帔的她,在腰間繫上了名喚“羅纓”的彩色絲帶,以示人有所屬。當時安伯戀戀不捨地與她束結羅纓,他才從那場景中明白《詩經》裡“親結其縭,九十其儀。”一句的真實意境。
明明任良是覺得累極了的,忽然間還是生出了無盡的氣力記起來這些事情。無論是出自甘願或是承諾,都是歷歷在目。
低身拿着玉佩比劃了一番,江浸月也不說她要給任良佩玉。任良不想開口說話打破這份安靜,任由江浸月替他佩戴。這是江浸月送給他的生辰賀禮,不是他們說好的禮物。
不知是不是江浸月沒拿穩,失手把玉佩弄掉了,任良只當必定是碎了。他低頭去看,虧得地上鋪有厚重的地氈,玉佩只是落到地氈之上,並沒有碎開。
仿若是知道任良心裡所想,江浸月彎腰去撿,“我送給夫君的賀禮,自然會同君子美德一般,恩澤綿長。”
低頭看着在他面前彎腰的江浸月,任良只覺得江浸月好似變了許多。初識的江浸月,是那般姿態高傲的女子,從未在他面前露出任何類似今日的表情與動作來。
她是這樣一個絢爛得如同夏花一般的女子,在他的歲月裡,勾勒出許多或清楚或模糊的輪廓來。如今,她彎下腰,素手輕輕撿起失手掉落的東西,只是想要親手送給他。
或許許多許多年後,他不記得自己沒有的年少輕狂,不記得自己那些年有意爲之地規避的生辰,不記得自己錯失的一些風華機遇。但,他該是會一直都記得,曾有一個女子,信他如生命。
書桌上是江浸月放下的劉向的《五經通義》,裡面說玉“溫潤而澤,有似於智;銳而不害,有似於仁;抑而不撓,有似於義;有瑕於內必見於外,有似於信;垂之如墜,有似於禮。”
並未過多解讀江浸月送玉佩的舉動,任良也不覺得江浸月同舊時的女子爲心儀之人的佩玉結綴羅纓,心意昭昭。畢竟他們之間,並未到“以玉綴纓,向恩情之結。”①的地步吧?
繫好玉佩,江浸月滿意地直起身來看掛在任良腰間的荷包和玉佩,竟不覺得違和。
抿嘴帶了笑,江浸月語氣誠懇着說,“明軒,我不知道爲何府裡上下不替你慶生,也不明白爲何你在生辰時這般不開心。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往後的生辰,每一年我都可以同你一起過,都可以送禮物給你,如何?”
江浸月這樣說,可否算是給了他一個美麗的約定,每年的生辰,她都會陪伴在側嗎?
任良倒是當了真,笑着道,“那我是不是應該給月兒一個回禮?”
只當是任良的玩笑話,江浸月順着他的話往下接,“這個嘛,自然是可以有的。”
不曾想任良竟真的拿出了一個小盒,打開給江浸月看,裡面儼然是一副小巧的明珠耳環。“聽蘭姨說,耳飾裡小巧簡潔的耳環稱爲‘丁香’,而繁複華麗的耳墜則稱爲‘絡索’。②”
江浸月倒也是反應得極快,眉眼帶笑接過耳環,“所以這副耳環有一個名字,叫做‘丁香結’,是吧?”
也不說對與不對,任良只是跟着溫潤一笑。芝蘭姑姑知道他要送明珠耳環給江浸月,笑着隨口一說,“都說女子‘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如今少夫人簪子和耳環都有了,定可同公子相伴一生了。”
任良只當芝蘭姑姑說笑,卻在看到江浸月收到耳環後的絢爛笑臉分了神,誰會是她相伴一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