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可我們所浪費的今日,是昨日死去之人皆奢望的明日;而我們所厭惡的當下,正是來日的我們,回不去的曾經。
——江浸月
交代江明朗切不可讓江府上下走漏半點風聲,江明朗詢問江浸月是否要到府衙告知任知府,朱慈煥現在江府的消息。江浸月自然是不答應,安頓好朱慈煥在東廂房歇息,又勸慰江心月無需太過擔心,才同江明朗來到前廳。
知道江心月把朱慈煥藏起來這事,青月自然是坐不住了,讓丫頭扶了要到東廂房給朱慈煥問安,江明朗也不好攔着任由她去。
江浸月還是有些不放心,讓江明朗留在府內確保朱慈煥周全,才讓萬福趕着馬車帶她回任府一趟。
回到任府天已擦黑,江浸月看到任知府和任良果然回府來用膳,便收拾了心情上前入席。
任夫人問了幾句可是江府出了事,江浸月迴應了一番,任夫人也就不再問。江浸月朝任知府看去,見他面上略顯倦怠,難道是南都出了什麼大事不成?
想問而不敢問,委實憋得江浸月有些心不在焉,忽然之間聽得任知府長長地嘆息。坐在他身側的顏如玉問了句,“爹,怎的無故嘆氣?可是南都出了何事?”
任知府並未開口回答,只是拿着筷子不動。江浸月朝任夫人看去,只見任夫人也是一臉疑惑,心下大驚,只好擡頭去看任良。
任良無法,只好斟酌着用詞慢慢道,“今日北邊傳報,說是滿洲韃虜的皇帝順治進了京師,開始把京師作爲所謂的清朝都城。”
知道多爾袞進了京城那日,他們就該知道這一日不遠了,只是不知竟這樣快。怪不得任知府這樣嘆氣,江浸月心裡也不是滋味。
聽任良說了這消息,任夫人也是一驚,扶住任知府,“真是急不可耐的滿洲韃虜!多爾袞前腳進了京,他們的幼帝就後腳進京了。這外族之患,看來同流寇一族一般,有大火燎原之勢。”
聽得一向沉穩持重的任夫人也這樣說,顏如玉微微掩嘴勾起一個弧度,伸手掩了掩笑意,並不開口說話。
得知這個消息,江浸月更是着急,哪裡還吃得下飯,看向任知府急切問道,“爹,既然外族入侵已成定局,那南都那邊作何反應?”
聽了江浸月這個問題,任知府哼着一把摔下筷子。坐在一邊的任辰不曾見過任知府這樣反應,驚得不敢吃了,骨碌碌的轉着大眼睛無辜地望着任夫人。“豈止是外族入侵已成定局,這流寇作亂也是定勢!如今內憂外患,南都卻只是持靜觀其變的態度,着實讓人生氣!”
這還真是地方官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江浸月見任知府這般氣憤,也知道事情不妙,局勢定是越加繁亂了。只當是自己問的這個問題惹得本就心急如焚的任知府愈加煩悶,這會不更是氣得吃不下飯了?江浸月低了頭,自然是不好再說別的什麼話。
瞧見江浸月這般模樣,任良自是不願氣氛這般僵着,便向任夫人看去。
任夫人雖也讓這消息鬧了心,卻還是道,“好了,老爺,既然事情都發生了,你在這生氣又有何用?還不如先用膳,待到補充體力,纔有力氣想出法子來與之抗衡不是?”
任辰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接過芝蘭姑姑捧起的碗筷,偷看任知府的反應。任知府卻推開椅子一下站起來,“罷了,你們用吧,我先回房了。”
看向任知府毫不留戀離開的背影,顏如玉低頭打量了一番手上新塗上的丹蔻,那顏色是正氣的紅。這下看了,竟有些刺眼得緊。
任夫人跟着站起來,朝任良他們擺擺手,“沒事沒事,你們先用着,我去看看。”芝蘭姑姑隨任夫人一同離去,好好的一頓晚膳被清帝入京這個消息弄得不歡而散。
任辰顯然沒吃飽,撅着嘴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她眨巴眨巴眼睛意猶未盡地看着滿桌的菜餚,見任良他們不動手,自己也不敢動。
讓碧藍和青荷留在大廳服侍任辰用膳,江浸月欠身對顏如玉道,“姐姐,我也用好了,你慢用。”
不待任良問她,江浸月就拉過他的手,語氣帶了懇切,“你隨我來。”
隨手扶了扶頭上挽着的挑心髻,顏如玉也起身離去。桃紅連忙跟上她,大廳就只剩下任辰一人在用膳。“怎麼好端端的吃着飯,一下子全都悶悶不樂地走了?”
聽了任辰這抱怨,青荷忙上前替她舀了些湯汁,“辰兒小姐,你多用些,用過了膳食好讓碧藍陪你回房。”
碧藍稱是,不敢多問低身替任辰佈菜。青荷直起身望着通往清風苑的路,隱約有些知道江浸月的顧忌了。
帶着任良同她急急地走了一路,終於回到清風苑院門前,“月兒怎的了?走得這樣急,又沒人在後面追你。”任良不過是擔心江浸月走得急沒注意腳下摔了,卻不急於知道江浸月急忙把他拉來清風苑的意圖。
沒有停下腳步,江浸月拉着任良繼續踏上石階,“你只管快些隨我來就是了。”
從未聽過江浸月這樣急切地說話,任良猜測着該是出什麼大事了。他嘴上不再問,只顧着跟上江浸月回到房內。
進得房門,江浸月在前走着,任良隨後。不待江浸月回身關上房門,他自覺地關上了。
由於江浸月走得急,微微*,任良過去倒了茶遞給她,“還有何天大的事情,讓你這般着急?”
他只當是滿洲韃虜都入侵了京城了,哪裡還有什麼大事讓江浸月如此驚慌,失了常日的淡然。“夫君,我只問你。南都的局勢如何?”
她不問他北邊在清帝遷都京城後如何,反而問他偏安一隅也不得的南都如何了。看她接過他手裡的茶杯一飲而盡,任良才道,“南都還能如何?左右不過是各方勢力拼湊起來的臨時朝廷,原本爹還想着福王被推爲監國,幾日後繼位大統,該是可以緩和些緊張的局勢。哪裡知道福王爲馬士英一衆閹黨控制,唯他們的話馬首是瞻。加上南都的舊臣一直被他們打壓,哪裡還有多餘的權勢來處理這樣的亂局。”
如此看來,南都那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朱慈煥前去的了。江浸月剛喝下一杯茶,竟還是覺得渴,咳了咳。
任良上前替她順了順背,又倒下一杯茶水,江浸月忙問,“那史可法大人呢?還有軍事主力之一的左良玉將軍呢?”
接過茶杯放下,任良竟也覺得渴了,順勢倒滿一杯茶也仰頭一飲而盡,絲毫沒反應這茶杯是江浸月剛用過的。“史可法大人的戰略意圖是在加強防禦的基礎上向北進擊,以圖中原,而左良玉左大人在地方待命。南都的大人和將軍裡,持有軍權的都是閹黨勢力,東林黨衆人處於弱勢勢,如今只怕史大人是也被外族入京定都的消息氣得不輕了。”
任良想要執江浸月到桌前坐下,江浸月卻不肯,低落地道了一句,“如今竟連南都那邊也落得這樣的風雨飄搖,那揚州城又能如何?”
當是江浸月擔心揚州城的安危,任良出言寬慰,“這個月兒自是無需擔憂。當務之急,爲了確保揚州同南都的行動一致,保全揚州城民的安全,爹已經加派人手駐守各個城門,這段時日內只可進不可出。必要時候,會封鎖各大城門,下鎖自衛。”
事情已經這樣急迫了嗎?這可如何是好?江浸月被任良這話惹了心慌,上前抓過任良的衣袖神情懇切地看着他,“夫君,我有一事要同你討主意。你可否答應我,決不讓除你之外的任何一個人知道,就是爹也不行。”
感受到江浸月抓着他衣袖的力道加大,彷彿在抓着一棵救命稻草。任良雖不知江浸月要求他的是何事,只見她聽了他這話反而更加着急了。
任良只好伸手包住江浸月的手,好讓她不再加深害怕,“月兒,你有何事慢慢說,我能做到的自然會去做。”
緊緊拽着任良的衣袖,江浸月看進任良眼裡,看見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點映在他溫潤的眸光裡,“懇請夫君無論如何都要幫我,把先帝的五皇子安全送出城去。”
怎會想到江浸月要求他的事是這個?任良都還不知道朱慈煥怎麼會在揚州城裡,聽了江浸月這話嚇得不輕。
感受到任良的驚訝,江浸月反扣住他的手,加大了手勁緊扣着,“夫君,五殿下人就在江府。他本打算前往南都,可如今的局勢哪裡容得下他在南都出現?且不說走散的太子和三殿下人在何處,單說五殿下能從流寇攻陷的京城逃出去已實屬不易。若是讓他前往南都,只怕是凶多吉少。夫君幫我把他送出城去,讓他前往塞北去找莫言姑姑,如何?”
江浸月的這個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先帝遺孤要想在這亂世裡安身立命,也不是如此簡單的事。就算任良還未來得及接受朱慈煥人就在揚州城江府內的事實,也能從她清亮的眸光裡明白,她是害怕馬士英他們對朱慈煥不利。
即使江浸月用盡了力氣反扣着他,任良還是覺得她的力氣竟這樣小。任良明明看得見她的手背泛了白,骨節歷歷清晰,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疼。“你竟連父親大人也不信了,爲何要信我?”
“我並不是不信爹,只是他身爲揚州知府,如今受命於南都臨時朝廷。若是知道五殿下人在揚州,定然會秉公處理,即刻把他送往南都去。”江浸月脫口而出回答任良的問題,卻不料話裡已然帶了別樣的情緒。
任良低了低眸光,把視線從江浸月泛白的手背上移開,伸手拿下江浸月的手,力道不輕不重地揉着。“月兒這是在說爹是愚忠嗎?”
讓任良簡單的一句話分了心神,江浸月也慌了,她哪裡真的只要針對任知府說他是不分是非的愚忠?她不過是擔心五殿下的生死安危罷了,如今卻被任良這樣誤解了去,心裡自然覺得委屈,順勢抽手一走。
手裡一空,任良只看到江浸月背對着他疾步走到牀邊的擱物桌上前坐下,低眉望着料器裡的小龜,“小龜,你看看,他便是這樣想我的。”
只覺得江浸月這會真是孩子氣極了,任良彎嘴走過去,眼光也落到小龜上。小龜好似沒有感受到江浸月和任良之間有些不自然的氛圍,依舊懶洋洋地呆在料器裡一動不動。小眼珠偶然骨碌碌地轉一轉,竟忽的把頭縮進去了,不再理會他們夫妻二人。
這下好了,連小龜也不理她了,江浸月賭氣般扭身一推料器不再看小龜一眼,“你竟同他一樣來氣我。”
被江浸月的語氣神情逗得了笑,任良嘴上的弧度擴散開,低身緩了語氣哄着她,“哪裡有人敢惹你生氣。我不過是說了句話,你自己就多想了不是?只是你突然和我說這事,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五殿下是皇室正統一脈,我得好好想一個萬全之策,纔可保五殿下萬無一失。”
得了任良鬆口答應,江浸月轉憂爲喜,卻還是有些不確信地擡頭看任良,語氣也變得有些小心翼翼。“這樣說你是答應了?”
拿江浸月這副模樣沒辦法了,任良朝她溫潤一笑,慎重地點了頭。“我何時騙過你了?”
江浸月聞言一笑,歪頭認真想了想才道,“這話倒不假。”
同江浸月商量了方法出城,任良最後說了句,“你總是這般無條件地信我。”
心情轉好,江浸月雖不算是全部放心,但總認爲有任良幫忙,也便有了八九成的把握。移眼去看料器裡的小龜,不知何時已經探頭探腦地在看她了。江浸月抿嘴一笑道,“若是連你也懷疑了,我便沒人可信任了。”
江浸月說的這話入了耳,任良只覺得心裡百轉千回,視線落到江浸月迎上來的眸光裡,一派清泠,卻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他便靜靜地看着江浸月,江浸月眸光帶笑地看他。兩人似乎是達成某種共識般,相視一笑。
急忙讓任良隨她去了一趟江府,不知是不是下人們都被江明朗屏退下去,到處顯得靜悄悄的。江浸月心裡一慌,加快腳步穿過中庭想快些去到東廂房,卻聽見了一陣打鬥聲。
任良也是一驚,施展輕功超過江浸月身側,急忙往東廂房大院趕去,入眼的便是江明朗同一黑衣人糾纏打鬥。
待到江浸月一路小跑進去,才發現江心月和青月兩人站在一邊束手無策。她不問也猜得出是怎麼回事,忙對江心月道,“心月你快帶你嫂嫂走,快快把萬福萬安他們叫過來!”
江心月被嚇得不輕,淚眼汪汪地看着朱慈煥被黑衣人挾持,江明朗步步緊逼。“姐姐,快救救慈煥哥哥!那個黑衣人要對慈煥哥哥不利!”
也顧不得許多,江浸月大聲朝江心月道,“快同你嫂嫂離開這!姐姐答應你,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黑衣人傷到五殿下分毫!”
被江浸月這樣一吼,江心月也收了神,淚眼朦朧地扶着青月離開。好在黑衣人的目標不是她們,而是朱慈煥,她們也就能極快地出了東廂房大院。
任良看了這形勢,飛身上前加入打鬥,只想要把朱慈煥帶到自己身後護着。
見到是任良來了,江明朗也不敢掉以輕心,退過去靠着任良背部輕語,“姐夫,這黑衣人的功夫好生厲害。他出的招陰狠毒辣,招招致命。我只能與他周旋,也不敢太過靠近,怕傷到五殿下。”
黑衣人見是江浸月和任良進來,神色一凜,拖着朱慈煥就要越過高牆暴走。朱慈煥功夫沒有黑衣人好,如今被點了穴道制服着,如何都使不出招式來同他打鬥。
哪裡肯讓黑衣人帶着朱慈煥逃走,任良急速移腳上前,手上使出連環掌風,陣陣凌厲直擊黑衣人面門。黑衣人幾番閃躲,一度困於牆角之下。
朱慈煥趁勢低頭朝黑衣人手背張嘴一咬,黑衣人一疼微微鬆手,朱慈煥被他甩到牆邊。任良和江明朗趁機又上前來同黑衣人過招,黑衣人受了疼,趁任良和江明朗疏忽的空當下意識地揚手要朝朱慈煥拍去一掌。
站在一邊着急觀戰的江浸月瞧到黑衣人這動作,沒多想便衝過去一下,顧不上害怕伸開雙手擋在朱慈煥身前。
哪裡會料到江浸月此刻會不顧性命毫無預兆地衝上來,江明朗和任良同時着急地出聲大喊,“姐姐”和“月兒”。
黑衣人被江浸月這不怕死地一定要護着朱慈煥的陣勢分了神,眼看那一掌就要落到江浸月胸口了。若是傷到朱慈煥倒也罷了,但江浸月不懂武功,這一掌下去她肯定會口吐鮮血,重則喪命掌下,輕則傷勢嚴重。
想到這,黑衣人不得不在傷了自己內力的前提下強行收住掌風,直逼得自己連連後退幾步才收得住腳下。
本以爲那一掌要打得自己傷勢不輕了,逃不掉的朱慈煥也嚇得閉上眼,卻不見掌落下。睜開眼一看,是江浸月奮不顧身地擋在他身前。
只當是那一掌是落到了江浸月身上,朱慈煥慌張地詢問,“浸月姐姐,你有沒有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