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地就下了雨,青石板路到處都被雨水打得溼漉漉的,路邊的高大喬木讓雨水洗過顯得更加地鬱鬱蔥蔥,有一滴兩滴的雨水晶瑩剔透地沿着葉脈順流直下。
空氣如洗過一般,愈加清新,那些落在樹葉上的雨滴亮晶晶地躍動着本就沉悶的氛圍。江府寬闊的庭院裡桃花早已開敗,輪到密密的木香花雪白盈潔地開的熱鬧,紛紛飄絮如白雪。
木香花每每盛開時花白如雪,色黃似錦。而江府的木香花悉數是白色的,在萬綠叢中好似下了雪一般。
有花瓣不知從哪個方向飛揚而來,有的洋洋灑灑地輕盈落在草地上,樹葉上;有的紛紛斜斜地隨風飄逝,在空中打着卷,遲遲不肯落下;有的在枝頭打着顫,搖搖欲墜一如葉尖的水珠,配合着“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惹人憐愛。
今年的雨季怎來的這樣早?梳了垂掛髻的江浸月立於中庭,細看之下便可知道她那垂掛髻的梳編法是將發從頭頂平分兩股,結成鬟垂掛於兩側,額前飾有半月式垂髮。
江浸月擡眼看了一下迷濛的天空,本想透過陰沉凝視被隱藏在霧氣後的眉黛遠山,發現竟是徒勞。
江浸月索性轉身看向成片溼答答卻百般嬌豔的虞美人,那樣美好的姿態,惹得她清麗地想俯身去摘一朵。但真的靠近了,素手也只是停留在嬌豔的紅色花瓣旁。纖長的手指拂過一朵兩朵開的熱鬧的虞美人……
不遠處的白色木香花燦若冬雪,近處的紅色虞美人絢爛奪目,交相輝映着主人的順目容顏。
許是江浸月彎腰看得久了最後直起身,抖一抖被細如牛毛的雨絲微微浸溼的襦裙,想提腳走出去。
忽然頭頂出現一片晴朗,那些雨簾被隔在傘頂之外。江浸月纔不得不仰首一看,只見墨青色的傘頂,混着遠處浮動的暗香,“姐姐,都說春雨貴如油,你怎的還捨得跟那些花花草草爭奪雨露啊?均沾的福氣你就留點給我們的花草吧。”
一聽含了江南水汽的關懷,江浸月知道是江明朗也就擡首看了一眼他彎起的好看眉眼,伸手輕打了一下江明朗的肩膀,“要你操心啊,怎的下了雨你卻跑到這裡來了?怕姐姐我辣手摧花是吧?”
江明朗也不反駁,輕輕地用常年習武而長滿薄繭的手撫掉江浸月肩上細密的水霧,看到她的襦裙消了水印才抖開臂彎裡的淺綠色披風給江浸月披上,“姐姐,你今日可是要外出嗎?聽安伯說因爲天氣不好,也很久沒有讓軒裡的人休息了,所以放了他們回家休息去了。”
任由江明朗爲她繫好披風,江浸月抖了抖披風,上面簡單的紋路就瀲灩起來,隨着她對江明朗笑的方向,延展開了煙雨江南的魂牽夢繞,“我曉得,我只是出去走走,不久就回來了。你快些回聽雨樓聽陰先生講課吧,讓萬康好生伺候着,可別再把先生惹惱了,知道嗎?心月這個時辰應是在房裡做女工,這陰雨連綿的,若是光線不好就讓她改日再繡也不遲。”
也不多說自己出去的目的,江浸月絮絮地提醒江明朗。江明朗知道江浸月還惦記着上次萬康在一旁陪讀,聽陰先生天馬行空地說那些大道理時打了瞌睡,沾滿了墨水的毛筆直直地往陰先生書桌上的書籍上樂此不彼地戳了又戳,一戳再戳,愣是把安伯萬苦尋來送給先生的《爾雅》全都弄髒了。
當時陰先生髮現後心疼地一把拿起書,滿嘴的“有辱斯文”說個不停,嚇得萬康趕緊跪倒在地,哆嗦地求饒。後來還是因着姐姐路過聽雨樓,聽見了喧鬧聲才及時趕到避免事態鬧大,要是安伯知道了定是輕饒不了萬康這個書童的。
那時姐姐滿臉堆笑地替萬康求情,說什麼一定給陰先生找來一本新的賠罪。
江明朗本以爲江浸月只是說說好讓陰先生不再憋氣而已,卻沒想到不消幾日跟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套上了年歲頗有收藏價值的十三經——《易經》、《詩經》、《尚書》、《禮記》、《儀禮》、《公羊傳》、《榖樑傳》、《左傳》、《孝經》、《論語》、《爾雅》、《孟子》送給陰先生。竟然是一本不少,一字不落。
泛黃的書頁透着汨汨的書香,讓陰先生高興得合不攏嘴,重複了很多遍的“大小姐真是神通廣大,這套十三經老夫想了很久了,沒想到卻是因禍得福啊。”
萬康有些氣哼哼地看那陰先生愛書如命的滑稽模樣,卻也不忘謝過江浸月。自打那以後,萬康對書籍和文房四寶之類的物件果真小心了不少,上次的教訓確實比自己日常裡重複的提醒有用的多。
想着江明朗彎了眉眼,接着開口,“姐姐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你就是再借萬康十個膽他也不敢再犯同樣的錯誤了。至於心月,難得她肯靜下心來做女工,你就由她去吧。要不又把府裡上下弄得烏煙瘴氣,雞犬不寧。”
想了想江明朗又看看江浸月,出聲問道,“姐姐自己一個人出去嗎?怎的不見青月作陪?”
知道江明朗該是想起了好玩的事,江浸月也不問就答道,“前些日子我看了唐末的《四時纂要》,見到上面記載了關於唐時面藥的製法。說什麼‘七月七日取烏雞血,和三月桃花末,塗面及身,二三日後,光白如素。’看了覺得新鮮,恰巧有位夫人不久前在軒裡也問到了這件事,說我們可否研製出這樣的簡易面藥供她常日裡使用。你也知道,揚州城裡所有的桃花都開敗了,我就打發了青月先行到律宗祖庭大明寺採摘一些桃花,過兩日我便去接她回來。”
“哦,這樣啊。那姐姐早去早回,過兩日我再駕了馬車隨你去大明寺接她。你還是帶着傘吧,當心雨下得大了。”江明朗不再細問,軒裡的事也不需要他太過操心。反正這些女兒家的東西他也不懂,也不願懂太多,怕自己一旦什麼都掌握了,姐姐就不再管他了。
可私下裡江明朗還是納悶,這麼些天過去了,自己也暗中打聽了許多關於此次進貢香粉的事,但是確實收穫甚少。姐姐和安伯隻字不提關於進貢香粉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解決妥當。
江明朗打算遞過傘給江浸月,江浸月卻輕巧躲過,“明朗,我不需要。你不是給了我披風嗎?淋不着我,我只是去去就回,無需多久便可回來的了。你聽話,快些回聽雨樓去了。”
還想說服幾句,江明朗卻看到江浸月的身影已經躲過他的視線,消失在硃紅大門外,身後依舊跟着萬福萬安兩位近侍保護。安伯定是知道姐姐出去的事情,也就不再擔心,回身往聽雨樓走去。
閒庭信步般慢慢地數着一塊塊的青石板,江浸月琢磨着怎麼甩開兩條跟屁蟲好朝着迎月樓的方向去。萬福萬安吸取上次的經驗教訓,不敢懈怠地直盯着江浸月的淺綠色披風。
看到一條青灰色的小巷,江浸月閃身走進去。因爲隔着一定的距離,萬福萬安不敢太過近驚擾到自家小姐,覺得差不多了才追進去。
走進去了才發現徒牆四壁,除了一些閉門不出的人家,還有斜牆而立的竹子,哪裡還有江浸月的身影。
知道江浸月定是從某戶人家的後門避開了他們二人溜走了,萬福萬安垂頭喪氣地兩個人互相推搡起來,“萬安,都怪你,這樣也能把大小姐跟丟了。”
“哎,萬福,你這話可是說得不對。這次是你光顧着彈去衣服上的雨滴,拖拉又慢吞吞才把大小姐跟丟的。你說你幹着正事怎麼還那麼臭美啊?你不知道要不是因爲我要提醒你不要心不在焉,不要掉以輕心,我自己怎會淪落到變遲鈍的下場。”萬安不服氣地回答,兩個人拉扯地撓頭無奈地看了看小巷。
“萬安,你這人怎的這樣?應該是我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吧?我現在這樣的德行還不都是拜你所賜,你自己沒有盡職盡責還傻乎乎的,怎的就怪到我頭上了?”萬福回敬回去,絲毫忘記了去敲開門問問良民是否看到自家小姐,省得回去又被安伯責罰。
兩人爭論間一扇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從門內走出一位低眉順目的婦人,“二位小哥,你們可是要找一位披着淺綠色披風的姑娘?”
萬福萬安趕忙點頭稱是,婦人開口道,“那位姑娘要我給你們帶句話,叫你們戌時在夜市街口等她回來便可。”
聽了夫人這話,萬福萬安這才鬆了口氣,向婦人致謝匆匆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