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念他的眼神,如此認真。長夜未央又如何?不還是換不來長樂未央的匆忙過往?你的枕畔,不是我的模樣,叫我如何安然無恙,去尋那些遺落的釋然?
——任良
見王子佩走了很遠,江浸月還呆在原地不動,青荷趕忙出去扶了江浸月,關心地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江浸月一直搖頭,還一直在微笑,笑着把手裡的手爐緊緊地抱在懷裡,“青荷,這裡好冷。我覺得好冷。”
看到江浸月臉色煞白,青荷也不知道王子佩到底跟江浸月說了些什麼,只是支撐着江浸月不讓她跌倒。
菊青也已經過來幫忙青荷扶住江浸月搖搖欲墜的身子,“小姐,那我們回房去。回房去就不冷了。小姐,來,我扶你回去。”
江浸月根本邁不開腳,青荷沒有辦法,只好搖了搖江浸月。
看見菊青的臉,江浸月才勉強笑了笑,“我沒事,就是覺得太冷了。青荷你扶我回房去吧。菊青,勞煩你去跟娘說一聲我不舒服就不去用晚膳了,可好?”
發現江浸月確實是臉色不太好,菊青連忙點頭,“少夫人,我去請大夫。青荷你扶了少夫人回房去,我馬上回來。”
江浸月伸手拉住菊青搖頭,“不用了,我回去躺一會就好了。你幫我去跟娘說一聲便好了,好不好?”
菊青聽江浸月這樣的語氣,也只好點頭,“好,少夫人,我這就去回稟夫人。”
青荷急忙把江浸月扶回房間裡,江浸月躺了下去,就陷進紅色的溫暖裡。
給江浸月蓋好被子,青荷還是不放心,“小姐你的手好冷,不如還是去請大夫來看看吧。”
青荷拔腳就要走,江浸月伸出手拉住青荷搖搖頭,“青荷,你別走,不要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裡。這裡好冷。”
嚇得青荷跪在牀邊,用手把江浸月的手包起來,一直哈着氣溫暖着,“青荷不走,青荷陪小姐呆在這裡哪裡也不去。可小姐不是一直都抱着手爐取暖的?怎麼手還是這般冷?”
江浸月對青荷笑了笑,往裡面挪了挪,拍了拍空出的位子,“青荷,你上來躺在我旁邊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青荷自然是不敢上去,江浸月便一直看着青荷。她敵不過才脫了鞋上去躺在江浸月身邊,感到江浸月全身都是冰冷的,眼睛一酸突然流下眼淚,“小姐,你怎的渾身都這樣冷?”
江浸月抿嘴笑了笑,伸手去擦青荷的淚水,“你怎的哭了?我身子一直都是這樣冷的,尤其是在冬日裡,我一向是懶得不願意出去的。青荷你或許不知道,以前娘還在世的時候,冬日裡總是要在我房間裡升起好多個暖爐,一個角落一個。青月一直笑着說,我的房間就似一個巨大的溫室一般。即使娘不在了,我的房裡一到冬日,也都還是暖洋洋的。我這個人,夏日裡怕熱,冬日裡怕冷,真真是極難養的呢。”
不知江浸月怎的突然和她說這些話,青荷也不插話,繼續聽着,“明朗最是會說話,冬日裡好不容易出了太陽時,便拉着我往院子裡一站,張開雙臂仰着頭說,‘姐姐,你看,冬日裡的陽光也很溫暖呢。姐姐別急,冬日來了,春日便不遠了。’這時心月就會捧着一大捧的綠梅花,從跨院滑着冰鞋笑着朝我們過來,嘴裡嚷嚷着,‘哥哥,姐姐,我們一起冰嬉吧。要是太陽大了,雪就化了。到時候不僅很冷,還不能玩雪了。’他們兩個人總是嘰嘰喳喳的,好似總有說不完的話一般。我在太陽底下曬着抿嘴對他們笑,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那樣溫暖。後來……”
說這些的時候江浸月臉上都是笑,青荷也聽得入了迷,“後來呢?”
江浸月才接着說,“後來,就漸漸地沒有機會在院子裡曬太陽了。明朗也忙着學業,心月在學習宮廷禮儀。我們三個人,都慢慢地不再天真,就好似,現今這樣。”
青荷雖然不知道王子佩究竟說了些什麼話,才讓江浸月如此難過,只好壓着疑惑不問。
過了一會,江浸月累得睡着了。嘴角微微地上揚,好似夢到了什麼溫暖的事情。
青荷就想,說不定是冬日裡的陽光,灑在了江浸月的身上。
王子矜來到天清樓時,顏如玉正在描眉。
顏如玉便那般對着鏡子細細慢慢地描畫,如同眉間開出了一朵美麗的花朵來。
顏如玉從鏡子裡看到王子矜在桌子前安然地坐下,拿過一個茶杯並不是要喝茶,而是拿在手裡把玩,神情專注,並不去看她在幹什麼。
王子矜進來後顏如玉的心思就不在畫眉之上了,可她也不說話,心裡一陣澀然。古往今來,女爲悅己者容。而我日日濃妝淡抹,卻不是爲了你。
顏如玉隨手在眉間點了一朵白色荼蘼,“公子今日怎麼得空過來?公子不是應該在任府用宴席嗎?”
聽了顏如玉開口說話,王子矜勾了一抹笑,“本來是的,可想到你就過來了。”
心裡一暖,顏如玉轉身望向王子矜,“公子今日是特意過來看我的?”
王子矜微微地努了努嘴,轉了轉手裡的茶杯,上面畫了好看的梅花圖案,“算是吧,我是特意過來看看顏如玉的。”
聽王子矜直呼自己的全名,顏如玉帶了疑惑,“如玉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王子矜放下茶杯,走到顏如玉身邊。
顏如玉眉間的荼蘼花,王子矜忽的伸手去捏顏如玉小巧精緻的下巴,挑了起來,半眯着眼道,“荼蘼是一種傷感的花,往往是表示感情的終結。所謂‘開到荼蘼花事了’,人們常認爲荼蘼花開是一年花季的終結。蘇軾曾作詩云:‘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如玉,爲何我每次見你,都可以看到白色的荼蘼花開?想來荼蘼花和彼岸花,都少了那份無與倫比的超脫。”
經王子矜這樣一說,顏如玉下意識地摸了摸眉間的荼蘼荼蘼花開。是啊,荼靡花開,表示感情的終結。公子,我愛你,愛到荼靡。
顏如玉緊張起來,難道今日她生命中最燦爛、最繁華、最刻骨銘心的愛,也即將失去了?
荼靡花開,花事荼靡,最孤獨的是彼岸花,最寂寞的是荼蘼。想來誰也不信,荼靡花開的寂寞,是所有花中最持久,最深厚和最獨特的吧?
顏如玉傾國傾城地對着王子矜笑道,“是啊,我聽人說過,荼靡是花季裡最後盛放的鮮花。荼靡花開過之後,人間便再無芬芳,只剩下開在遺忘前生的彼岸花。所以有人說,花兒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得飛翔。”
王子矜卻不去接顏如玉的話,顏如玉在王子矜叫她顏如時她就該知道了。
忘川河畔那些無愛無恨的土壤,要等到了死亡,纔會再萌芽開花。
一朵荼靡,一支彼岸花,皆是分離的表徵。沒有那份無與倫比的超脫,即使自命忘情,也不免會爲你流淚。
放下手,顏如玉笑得無比傾城。公子,儘管在我願望最深處,並不希望你我的感情會到荼靡,不希望看到悲傷的彼岸花開。可我卻依舊固執地祈禱着你的手,可以牽着我的手,讓我守着那份短暫的天長地久。
“荼蘼過後,無花開放。”顏如玉說着秀眉微蹙。
只聽王子矜接着說,“你爲何不告訴我任良與你的關係?”
顏如玉輕咬了嘴脣,王子矜移眼看向窗外,“你別忘了,你是怎麼淪落到家破人亡的。這些年的閒適生活讓你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了?我當年救你的目的,想必你也心知肚明。今日的揚州知府就是你的殺父仇人,而江浸月的夫君,就是你的青梅竹馬,是不是?”
顏如玉聽了王子矜這番話,心裡明白了幾分,“公子想要如玉怎麼做?”
王子矜彈了彈衣袖,濃眉舒展,“我要你,嫁給任良。”
早猜到王子矜的打算,可顏如玉就是不願意相信。
如今王子矜親口說了出來,顏如玉露出傾國傾城的笑,低身道,“好。可我這樣的身份,如何進得了任府?”
顏如玉怎會不知道定是安插在任府的細作被識破了身份,王子矜纔會出此下策,而恰好查到了她與任府的真實關係。確實是該好好地利用一把,這樣可以更好地打探到利於滅亡這個王朝的每一個可能。
看到窗外飄了雪,王子矜的聲音透了失落,“又下雪了。”
往王子矜的方向看去,顏如玉果然看到了鵝毛大雪,王子矜繼續道,“你只要好好地回想你們小時候共同的溫暖記憶,讓任良可以記起你來即可。當然要是你們有什麼信物就更好了,至於如何把任良引來便交給我。記住,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一個月之內,我定會把任良帶來天清樓,到時候就看你的了。如玉,不要讓我失望。”
顏如玉看到王子矜溫柔地看着她,不由地低頭答道,“好,我一定做得到。”
王子矜轉身走出去,只留了一句,“這樣最好不過了。”
看着王子矜的背影,顏如玉走過去拿起王子矜把玩的茶杯,好似上面還殘留了些王子矜的指尖溫度。
顏如玉放下茶杯,拿起茶壺,倒出溫熱的茶水。她用手去接,直到茶水把手都打溼了才止住,用被茶水弄溼的手使勁地一下一下把眉間的白色荼靡擦去。
顏如玉走到窗前,伸手去接雪花,白色的雪花,落到顏如玉手裡便化了。
那白色的雪花下面,是王子矜看似閒適行走的孤獨背影。“公子,你就如同那曇花一現,輕得如同落在我掌中的飛雪。最後,都會消失不見。”
是夜,江浸月起身不見青荷,下了牀去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又放下了。頭髮也亂了些,知道任良不會回房江浸月也不去管,正打算去梳妝檯前梳一梳,房門就打開了。
江浸月回身一看是任良,愣了一下。
任良看到剛睡了起來的江浸月有些慵懶,鬢髮也有些亂,頓時不好意思進去,看了看遠處的桌子還是說道,“我進去取樣東西馬上出去。”
瞧着任良面容微倦,但還是處處遷就她,江浸月很是過意不去,忙站起來,“你進來吧,這本來就是你的房間。”
任良忙進去走到長桌邊,翻了翻一些紙張,還是不見他要找的那些,一時有些慌亂。
隱約覺得定是出了什麼事,不然任良不會這般模樣,江浸月不安地走過去,“夫君是什麼東西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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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良搖頭,繼續低頭尋找。
江浸月輕聲提議,“夫君要找什麼?不如讓我幫你一起找?”
任良聽了擡頭問江浸月,“你可有看到麗姚的荷包嗎?”
沒料到任良問的話會是這個,江浸月反應過來搖了搖頭,“沒有啊,你這麼一說我纔想起我許久沒見過麗姚姑娘了。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任良停了動作,“沒事。”便不再找下去,“打擾你休息了,我這就去書房。”
江浸月噤聲站在原地,任良慌忙地出了門,徒留江浸月不明所以地站着。
青荷隨後打開了門進來,慌亂地對江浸月道,“小姐不好了,麗姚姑娘被人害死了。”
江浸月聽了連忙問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青荷只好把聽到的一一說給江浸月聽。聽後江浸月來回地在房間裡踱步,青荷也不知江浸月是要幹什麼。
江浸月突然停住了,對青荷道,“青荷,你過來的時候姑爺可在書房?”
青荷點頭,“那我去找他,你先回去歇息吧。”
青荷不放心,江浸月卻點點頭,青荷只能離開。
站在書房門口猶豫許久,江浸月也不敲門,直接推門進去,果真看到任良低頭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江浸月關上門走過去,任良聽到動靜,只當是菊青來了,“菊青,你不用替娘說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是也按照孃的意願娶江小姐了?你這就回去和娘說,我知道殺害麗姚的兇手是誰。我便不信我們動不了他,我也不相信麗姚是什麼細作!”
江浸月本已經離得任良極近了,聽了任良這話,登時有些不合時宜的委屈,便站在原地不再靠近。
沒了腳步聲,任良才擡頭去看。任良看到是江浸月嘴巴張了張,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倒是江浸月笑了笑,上前去對任良說,“夫君這是怎麼了?找出兇手爲麗姚姑娘報仇是應該的,這樣生氣是爲了何事?”
江浸月本以爲任良會那樣順利地答應娶她,是因他欠自己一個承諾。卻原來,是因爲任夫人的原因。看來,任良是真的很不喜歡她,纔會在聽了她昨夜的那番話之後那樣驚慌。
江浸月不再做他想,看着任良溫聲道,“今日你必定累了吧?麗姚姑娘不會枉死,有你在,她必定會安心了。”
江浸月回想起民風比試時,那個穿着緋色舞衣的女子,輕盈地跳着《孔雀東南飛》。
即使麗姚在那樣多人面前出了差錯,可只要聽到任良的笛聲,便可恢復優雅的舞步。看來,麗姚對任良有太多的依賴。“麗姚姑娘,該是一位極好的女子吧?無端端地怎會被人害死了?可是有什麼仇家嗎?”
任良聽江浸月是真的想要幫他排憂解難,便把麗姚的身世說給了江浸月聽。
江浸月聽得認真惋惜。“這麗姚姑娘也是個可憐之人。”江浸月倒是忘了這下句,“必有可恨之處”了。
看了一眼書桌上的浣花箋,任良伸手拿了一張,揹着燈好似看出了經綸來,“麗姚以前最喜歡用薛濤箋。”
見了任良的動作,江浸月心下也嘆息。愛用薛濤箋的女子,心思必定隱晦細膩,怎會是細作?
江浸月卻倒是忘了,細作不也是要求心思細膩如塵的嗎?
江浸月也拿起一張薛濤箋攤開了,把手放在上面,感觸着薛濤箋的細膩。
薛濤箋不過是唐代名箋紙,又名“浣花箋”。其製作過程尤爲精細,是唐時有名的官妓薛濤用毛筆把小紙塗上紅色的雞冠花、荷花及不知名的紅花,將花瓣搗成泥再加以清水。
經薛濤的反覆實驗,從紅花中得到染料,並加些膠質調勻,細細地塗在紙上,一遍一遍地使顏色均勻塗抹。然後再用書夾着溼紙,用吸水麻紙附貼着色紙,再一張張疊壓成摞,壓平陰乾,這纔有了這流傳千古的名箋紙。
江浸月記得唐代詩人李賀有詩寫過:“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詞詠玉鉤。”因爲薛濤箋的大小剛好夠寫一首詩詞,大小合適,很受歡迎。
移眼看到一張薛濤箋上寫了一首詩,江浸月伸手去拿了看,竟然是孔子的《猗蘭操》——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時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任良出言道,“麗姚識字並不多,但這是麗姚反覆臨摹的詩詞,纔有瞭如今這摸樣。其中麗姚最喜孔子的這首《猗蘭操》,最喜歡聽人唱詩經裡的《國風?周南?卷耳》。有次麗姚在一邊給我遞毛筆,低着眉問我,‘公子你如此喜歡菊花,是不是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退隱山林?’我當時僅是笑笑,並不答話。”
江浸月知道唱這首詩,看着任良黯然的神色不由地出聲唱道——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
我僕痡矣,云何籲矣!
隨着江浸月歌聲落定,任良擡眼去看窗外,白色的雪花又撲撲簌簌地一直在下。
江浸月移眼去看任良,只見他的眸光也冷了些。江浸月竟忽的有一種錯覺,在起了大暖爐的書房,任良的眸光竟然比窗外漫天的飛雪,還要冷上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