懇德記的大掌櫃蕭維崧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物,他經商經驗特別豐富,又是江西籍貫出身,在漢東一帶頗有人脈。
如今湖廣闖軍的情報探查、商業流通、商鋪經營、對外銷售戰利品……各項事務之中,只有三分之一是由紅隊辦理,剩下三分之二幾乎都是由懇德記負責。
近來李來亨強迫黃麻士紳以田息入股闖軍經營的工商業,實行公私合營的政策。公私合營的產業,多數都是由懇德記負責具體的經營,蕭維崧也因此掌握了巨大的實權。
但他精力畢竟有限,無法親自處理方方面面、如此之多的細務,而懇德記的經營事務對專業性的要求又比較高,並非一般老卒經過短時間的培訓就能夠勝任。所以蕭維崧才向李來亨建議,從湖廣各個州府中招募一批能夠識字斷文之人,幫忙協理懇德記事務——湖廣生員顧君恩就是這樣進入到懇德記的體系之中。
顧君恩現在主要負責的工作就是在隨州與南陽府、汝寧府接壤的地方,招引流民、安置農桑。權力不大,事務卻不少,加上顧君恩自負有天縱之才,豈能甘心於小吏之職?他一心想要立下大功,好在李來亨體制中獲得飛速的升遷,因此便挖空心思,想從北來流民之中揪出官軍的奸細來。
未曾想到奸細還沒抓到,先發現了謝徵這樣的一條大魚。
謝徵本身倒無甚奇異之處,但在顧君恩看來,謝徵南下隨州,來觀看李來亨的施政,說明了楚、豫士人內心的動搖。恰巧現在湖廣闖軍的攤子越鋪越大,不管是營田系統還是學堂系統亦或者是懇德記的商號系統,到處都缺少人手,而且最緊要的是缺少識字斷文之人。
如果顧君恩能爲李來亨拉來大把文士,還愁不能得到飛速的拔擢嗎?
顧君恩爲人疏狂,不受拘束,想到什麼便做什麼,立即便把謝徵,還有另外幾個北來文士全都拉到一處,唆使他們一同上書給李來亨,要李來亨在隨州“開科取士”。
開科取士,自古以來是朝廷纔有的權力。誰能開科舉,誰就能得士心,現在就連李自成佔據了大半個河南,都還未開科取士,李來亨驟然開科舉,豈非不臣?
可是據顧君恩這段時間來的觀察,李來亨在隨州開府節度卻假公濟私、扶植親信,又結黨營私,聚集了一批私人心腹。
而且李來亨在隨州所行政策,同中原闖軍頗有牴觸之處,此等做法豈非早已暗藏不臣之心?
顧君恩反而覺得自己這個策略必然能夠讓李來亨見獵心喜,立即將他倚爲股肱之臣。
他同同鄉書生劉靖夏、兄弟顧君命一起草擬了一封“請開楚科”萬言書,又將謝徵等幾個北來文士的名字也加到上面。湊了一個所謂的“開科六君子”,極力勸說李來亨立即開科取士以招攬人才,來渡過闖軍的急速擴張期。
顧君恩以己度人,他自己是一個喜好屠龍術、縱橫術的卑劣書生,便以爲李來亨也是如許人物。
但李來亨豈是卑劣之人!
李來亨當時人正在蘄水,忙於分化和拉攏革左五營。當方以仁將顧君恩等六君子所謂的“請開楚科”萬言書送來後,李來亨纔讀沒一會兒,便大爲驚怒,將此書扯碎於地,大罵顧君恩等人是欲陷他於不義之中。
開科是天子之權,他不過一介節度,豈敢僭越?
李來亨當即便讓方以仁回書隨州方面,讓隨州官吏將顧君恩、謝徵幾個狂悖之人好好訓斥一番。
只是方今乃用人之際,有司也不用過於苛責,這些人做法雖然是錯的,但用心還算好。“開科取士”名頭太大,實在不便使用,但若是將名目改爲“聘用節府幕僚前的考校”——嗯,具體名義可以叫節府試。
“顧君恩和謝徵兩人雖然多有狂悖之處,有離壞我李氏一家人親愛之情,置我於不義之地的嫌疑。不過仔細看這萬言書,樂山,你看,這個顧君恩還說要廢八股、重策論,謝徵也說要在《五經》、《四書》以外,多考校經世之學。他們做法雖然草率,但看來用心不壞,而且條條章章,頗有幾分道理。”
李來亨將萬言書扯碎以後,氣憤稍平,纔對方以仁緩緩說道:“顧君恩其實也是有心了,方今用人之際,我也不能寒了他們的心。這樣好了,先以顧君恩和謝徵二人提點學政,負責節府試一事。哦……還有,那個萬言書樂山你看看,怎麼把它糊回去,搞一下去。”
方以仁臉色怪異,上上下下來回看了兩遍李來亨後,突然問道:“扯碎萬言書一事,如果傳出去,恐怕會傷到顧君恩等人報效之心,這件事是否不應外傳?”
“嗨!”李來亨猛然瞪大雙眼,怒斥道,“我李來亨從無不能對人之事,一向開誠佈公。這件事有何必要隱藏?不許瞞着!”
“好好……啊不,我是說我明白府主的意思了。”方以仁聳了聳肩膀,先是露出好笑之色,隨即又轉爲無奈,連連點頭稱是,“府主乃赤誠大公之人,是我小人之心了。”
之前李來亨碎書的時候動手力度太大,事後方以仁要將它們重新糊回去,又要白費不少功夫。黑秀才心中好笑,想着府主雖然是“赤誠大公”之人,但他這趟表演,演技還是太過拙劣。真要這麼大肆傳揚出去,大元帥和李過等坦蕩之人可能還不會多想,可牛金星、宋獻策幾人,豈會不明白?
唉,還得自己從中潤色修飾一番,府主的表演,還是需要學習一個。
“先不談這件事了,左金王和治世王現在是什麼態度?”
李來亨坐回椅子上,一邊給自己沏茶,一邊又提起革左五營的事情:“藺營已經是打死了主意,投在咱們闖軍旗下。當然現在讓藺養成繼續跟革、左、回幾個人混在一起,對咱們好處更大,所以我也沒有急於讓他改旗易幟,進行徹底的改編。”
“他們算是好相處的了,自從府主給藺養成撥去大批糧肉以後,賀錦和劉希堯就三天兩頭到我這裡打探口風,不是問何時需要他們配合闖軍作戰,便是問怎麼樣可以享有同藺營同等的待遇。”方以仁旋即又神色凝重道,“只是革、回二營很不安分,更糟糕的是張獻忠擅自南下攻破黃岡城以後,他們依附於西營,態度更加倨傲。最近革、回兩營還違反了闖軍的軍紀和法令,擅自焚劫了蘄水南面數處村墟。郝將軍率兵前去彈壓,又和革、回起了衝突,各自死傷數十人。”
張獻忠突然拔營襲破黃岡的事情,就在三天以前。八大王的果敢勇猛確實出類拔萃,李來亨也沒料到西營剛到湖廣,便能突然襲破一個府城,回以闖軍相當顏色。
李來亨也不得不苦笑道:“八大王好手段,根據嚴薪探查到情況來看,西營是提前將上百名湖廣籍貫的士兵,假扮成文人和伺候文人的書童、僕役,大搖大擺地進了黃岡城。書童、僕役挑的擔子,上面放的是文房四寶,下面都藏着短劍短刀。黃岡城城高池深,過去沈莊軍就沒有打下來,不料張獻忠用幾個假秀才便破了城。”
“黃岡守軍實在是馬虎輕率,怎麼連一些假秀才都看不出來?”
“流寇有多少人識字?又有多少人能裝出文士的樣子來?我聽藺養成說,西營有兩個軍師,一個叫徐以顯、一個叫潘獨鰲,是八大王的左膀右臂,他們花費不少功夫,才把那幫假秀才訓練得像模像樣。”
“可惜!可惜!”方以仁把摺扇打在手心裡,嘆道,“西營取了黃岡城,自己有一塊立足之地,一定就不會受闖軍節制了。而革裡眼和老回回,外有張獻忠相助,咱們也不容易將其收服了。還有……”
“還有,府主,八大王一再邀請您到黃岡會盟,到底要不要去呢?”
西營攻克黃岡以後,氣焰倍增。這之前張獻忠就不肯到闖軍控制的蘄水縣縣城參與會盟,現在態度更加囂張,反而要求李來亨到黃岡來會盟。
“他是要反客爲主!”李來亨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張獻忠詭計多端,單刀赴會恐怕上了他的當。但湖廣闖軍根基遠比西營深厚,有搖旗、皮綆、馬寶等銳士猛將保護,我也不去那麼一回黃岡城。”
“到時候不要是八大王慌了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