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的目光讓左良玉和董源兩人都有些害怕了,連經歷過無數修羅戰場的左良玉都忍不住連退了好幾步。
龐存看到機會,他不敢把希望全部寄託在村民們會幫自己上面,便藉着左良玉退後幾步的機會,突然把旁邊一個村民手中的農具搶奪過來,然後飛也似地衝向左良玉。
左良玉正在急急後退時,見到龐存這麼突然猛衝過來,被嚇了一大跳,右腳沒有站穩,腳下一滑就摔倒在地上了。那支農具也順勢砸在了左良玉右腿膝蓋上,只聽咔嚓的一聲,因爲龐存發力太大、太猛,農具木製的手柄從中間之間斷成兩截,左良玉的膝蓋也在咔嚓的一聲後,啪的變成奇怪形狀。
“啊——”
左良玉吃痛哀嚎一聲,董源也被嚇得癱倒在地。但龐存一刻未停,緊接着就全身飛撲而上,把左良玉一把按倒在地,拳頭如雨點一般打在左大將軍的臉上,一旁的董源完全就像一個呆子那樣傻愣着,眼看着龐存肆意毆打左良玉。
砰、砰、砰……
龐存一拳接着一拳,他手上的指節都因爲用力太猛,被磕出一道道血痕來,但更多的血跡還是來自左良玉臉孔上一處接着一處的傷口。
左良玉勉強伸手,想用長劍刺死龐存。可他膝蓋被農具打斷,劇烈的痛感讓左良玉根本用不上力氣來,眨眼間就被龐存按住右手,只聽又是咔嚓一聲,平賊將軍的手腕也被折成一道奇怪的形狀,長劍應聲落地。
龐存的拳頭接着又打進他的眼眶裡,左良玉眼睛一黑、隨即一紅,滿世界都成了黑色、紅色的眩光在旋轉,天旋地晃,再沒一點反抗的力量。
呆若木雞的董源總算稍稍反應過來,他拿着龐存之前掉落的那把腰刀。兩手一起握住刀柄,腳底打滑,戰戰兢兢地還想向着龐存衝過去,可沒走兩步,他看着龐存像頭猛獸般一拳又接一拳地痛打左良玉,眼睛對上那可怕的眼神,雙手一顫,又把長刀掉在了地上。
龐存左手按在左良玉稀巴爛的一張臉上,沾滿血跡的右手伸出一指指向董源,低聲道:“還有你!左賊別逃!”
一聲左賊把董源嚇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一屁股又摔回地上,褲襠裡塞滿了穢物,泣道:“軍爺……將爺!大王!大帥!此人就是左良玉啊,我只是左軍一個普通家丁,我投降、我投降,我要棄暗投明,我早想投奔闖軍了!”
“哦?這人就是左良玉?”
“對對對!他就是左良玉,大帥擒殺此賊,一定能升官發財、一定能得李……李大王的器重!”
龐存低聲怪笑了兩句,露出一個讓董源心驚膽戰的微笑說道:“既然此人是左良玉,那我就不殺他了,生擒左良玉豈非更是大功?可是你們害死我兩個侄女,總要還一點血債吧?”
董源瞪大了眼睛,這才知道自己把自己說死了,突然就爆發起一股力量,向前猛撲出去又把長刀撿起想殺掉龐存。可董源一個謀士,多少年來早荒廢了將門的功夫,龐存微微偏了一下頭就躲開這刀。
接着龐存抓住董源右手一扭,就把長刀搶在手中:“既然左良玉不能殺,你就代他去死吧!”
董源連哀嚎都來不及,就讓龐存一刀砍掉了首級,剩下半截無頭屍體噗通一聲倒在了左良玉身上。
哐——
龐存把帶血的長刀丟在地上,雙手、衣甲全部沾滿鮮血,在殘血夕陽之下,彷彿舔舐傷口的一頭野獸。
他環顧了周圍的村民一圈後,心裡莫名升起一種悲嘆感來,又看着撞牆死去的兩個侄女,忍不住流下眼淚,低聲說:
“我哥呢?你們殺了他,還是綁了起來?”
村老訥訥道:“綁在房裡……我們馬上就去鬆綁。”
“呵。”
龐存輕笑一聲,又蹲在董源屍體的邊上,用長刀剖口董源的胸口,右手伸進去挖了一會兒,最後噗的掏出一顆血紅的心尖來。
他啪的一聲將心尖摔在地上,狠狠跺了兩腳,看到大哥龐安被村民解綁放出來以後,終於完全抑制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龐存那個老實巴交的農夫哥哥,被解開繩子以後,先是衝進屋裡,看到兩個閨女的屍首後,纔像發了瘋一樣搶過長刀,要把左良玉也剖出心來。村民們都知道左良玉是官軍要人,龐存不殺他是因爲闖軍活捉左良玉用處更大,才大着膽子把龐安攔住。
“哥……”龐存把董源那顆黑乎乎的心尖捧在手裡,哭道,“我已給侄女報仇了,左良玉……左良玉要等大帥處置,要明正典刑,讓天下人看看闖軍的道義所在!”
龐存曾在隨營學堂上過幾節課,他知道李來亨要生擒左良玉,是爲了在公審大會上明正典刑,這樣才能讓天下萬民知道闖軍起兵的原因所在。他不能因一時的意氣,現在就把左良玉殺掉——何況他也相信,闖軍,節帥,一定會還自家以公道,即便凌遲左良玉也不能一抒龐存心中的憤恨,唯有以闖軍之法統、道統明正典刑,才能一匡天下的正道。
至於那些村民……
唉,這樣的世道,村民固然害了別人,可他們自己也不過是被害之人。
不久親軍標又有十幾名騎兵陸續到達這處村莊,龐存將他生擒左良玉的消息通報給部隊後,上級將領全都非常重視,沒過多長時間張皮綆就帶着好幾十人趕了過來。
龐存一五一十地將村民如何對待左良玉和董源,又是如何對待龐家兩個閨女,還有他是如何殺死董源、生擒左良玉的事情,全部告訴給了張皮綆。
張皮綆經歷這樣多的戰事,也跟着方以仁讀了不少書,早就不是過去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少年了。他心生悲憫和憤恨,可也知道這些村民如此爲之,也是因爲害怕官軍的報復,闖軍看起來以營田法經營地方,建立起了鞏固的基本盤,可現在看來,只要官軍佔領一地,闖軍的基本盤和地方組織立刻就會被破壞到片甲無存。
李來亨建立了吸收地方資源的基層行政組織,可是並沒有用這種行政力量把基層的百姓組織起來。
闖軍對於基層百姓依舊只是在索取,而沒有賦予他們自己動員起來的力量!
“你……節哀順變……”張皮綆嘆息道,“你生擒左良玉,此乃大功,我一定會稟報節帥……來人,將左良玉帶走,押送回隨州。我們一定要召開公審大會,在天下萬民之前將左良玉明正典刑,伸張民氣!”
張皮綆騎馬回到村口,他望着殘破的村莊、零落的道路,聽着耳邊急促的鼓聲,終於確認這一番戰事如今告一段落。
廣大的士兵和中下級軍官,大家聽到左良玉被生擒的消息以後,都懷着一種空前興奮的心情。他們神采飛揚地談到鷹子山腳下那雷霆般的齊射,談到龐存是如何身手了得捉住了左良玉,還有許多其他各色各樣的神話。
這是一個英勇的時刻,勝利的時刻,人人的胸中漲滿了自信心和想象力。在他們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沒有什麼不能夠克服的困難,再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聲令下,他們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長江填平;如果一聲令下,他們每人使出一把勁,就可以把小小的襄陽城扛上肩膀擡走。
他們氣吞山河,目空一切。
可張皮綆卻在想着,到底要怎麼樣做,闖軍才能建設起一個真正美好的家園呢?節帥已經很努力了,他提出的那些新法都是自己聞所未聞的,連博覽羣書的方以仁都佩服不已……
可這些還是不夠,張皮綆看到了營田法之下脆弱的本質。一旦闖軍喪失軍事優勢,百姓根本不能站出來保護闖軍,雙方之間的關係只是索取和給予,而沒有成爲一體。
這件事一定要和節帥說清楚才行——張皮綆這樣想着。
他的想法愈來愈多,確乎已不是一個年少的孩子了。
“將軍,我們何時去攻打襄陽?”龐存問道。
張皮綆遙望西方,回答說:“將士經此一場大戰,疲敝非常,金聲桓和馬進忠又還在隨州城下。節帥用兵一向是激進以後必轉以緩策,應該沒有那麼快去攻打襄陽。”
“嗯。”龐存點了一下頭,他的復仇之火還沒有得到完全的抒發,“若攻打襄陽,請將軍以我爲先鋒。”
他心想這一切應當很快了,自己很快就有機會秋風掃落葉般,把左鎮最後的殘餘掃蕩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