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袁營在河南鎮副將陳德的接應下,雖然因爲闖軍的追擊而險象環生,一萬多人的部隊,已經有超過三千人的將士選擇了接受闖軍的改編。
但袁時中的主力部隊,還是順利跟着陳德撤去了歸德——但這是明軍不戰而放棄亳州爲代價的。
亳州是中原的一座名城,它曾是元末時紅巾軍的龍興之地,也是韓林兒、劉福通的龍鳳大宋政權首都所在地。
這座城市對於漢族人民抵抗異族的殘暴統治,有着十分重要的歷史意義。即便是此時正在日益喪失統治合法性的大明政權,它的建國者朱元璋,也曾經長期周遊、生活在亳州的附近,最終以淮西的力量,顛覆了蒙元的統治。
闖軍的先鋒部隊分成了三列縱隊,徐徐入城,走在最前面的是在渦河之戰中當機立斷咬住了小袁營尾巴的郝搖旗、張皮綆兩人。
李來亨則還沒有進城,他在亳州北面,馬尚河和渦河交界處的渡口那裡,暫時紮了一個大營,作爲指揮全軍的臨時司令部。
他只命令郝搖旗和張皮綆帶着一部分闖軍部隊入城,執行中原闖軍還在作爲一項基本制度的拷掠政策,並沒收城內土豪劣紳的浮財,一部分着人送去開封,一部分留作軍需之用。
當然除了闖軍標誌性的拷掠政策以外,在湖廣闖軍中早就成爲一種流行做法的公審大會,不需要李來亨提醒,郝搖旗和張皮綆也會辦理起來。
這樣一番動作下來,亳州城中的累世清白官紳們,自然難免流下無數的血淚。或許他們的後人,也會用一種特別哀痛的筆觸,在族譜、在方誌、在歷史的回憶錄中,寫下對闖軍殘暴手段的控訴。
至於他們是如何用利滾利的種苗高利貸,讓一般辛苦勞作的自耕農破產賣地;至於他們是如何在旱澇天災的時候,大發國難財,把亳州的田地全部收入自己的名下……
這一切又怎麼會落在那些傷痕似的哀愁筆觸中呢?
當然,這並不代表闖軍的拷掠就是百分之百正確和百分之百正義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因爲一些人過火的手法,造成了對無辜者和確實清白者的巨大傷害——這簡單的“難免”兩字,其實也正同豪紳們的族譜、家史一樣,用簡單的文字抹殺了許多人、許多家庭的破滅。
所以李來亨才祭出了公審大會的辦法,公審大會比起簡單粗暴的拷掠要更有章法,也來得更爲“溫和”一些。
只是即便如此,在闖軍抄沒豪紳家產、懲治惡霸的過程中,依舊不可能完全避免冤假錯案。
這就是明末的現實,可又是誰造成的這種現實呢?
難道“把士紳全部殺掉一定會有冤枉的,可是把士紳殺一個放一個,絕對會放過數不清的漏網之魚”這種局面,造成這種局面的是闖軍或者一般的百姓嗎?
朱元璋所設計的理想社會中,他已經爲士紳安排好了一個社會地位高、生活處境優渥的位置,可究竟又是哪些人並不滿足於此,一定要像螞蟻似將大明這棟房屋的地基徹底吞噬殆盡呢?
毋庸置疑,使得闖軍不得不用粗莽暴烈的手段來解決嚴峻且尖銳的社會矛盾,使得闖軍處在這種難免犧牲少數羣體的兩難境地中的罪魁禍首,正是那些碩鼠。
豪紳們自己爲自己堆好了焚燒一切的乾柴,當火焰將他們無辜的子弟席捲其中時,他們又怎麼能去指責別人呢?
“樂山,你在想些什麼?”
李來亨看着沉思之中的方以仁,突然發出了一個疑問,相比於方以仁對他的瞭解,李來亨對方以仁的瞭解確實並不足夠。
這個高門世家子弟,看着亳州城中發生的一切,是在想些什麼?
李來亨的提問也把方以仁從一些漫無邊際的思緒里拉回到了現實,他用摺扇指着遠處的馬尚河說:“這條河又叫做陳治溝,它是亳州的士紳自費自力修建起來的,把亳州和歸德連接在了一起,暢通了南北水系,使得亳州商賈大興,百姓亦享其利。”
“嗯,這倒是一項善政。”
“府主如何看待修成馬尚河的那些士紳呢?大元帥身邊的那位宋軍師,脾性和牛啓東差得很多,我聽聞他常常宣揚一些只有殺盡天下士紳,才能重安黎庶江山的道理,府主以爲然否。”
李來亨聽到這話,立刻就明白了方以仁的用意,他眯起眼回答說:
“樂山是以爲闖軍應該只殺劣紳,不應該殺這等能夠組織民衆、修橋鋪路的良紳嗎?只是良紳、劣紳的區別恐怕不能看他修橋鋪路的本領如何吧?劣紳是因爲他作惡多端、民憤極大,可民憤很大的劣紳同樣可以做過不少有利於地方的善政。這兩者究竟如何平衡,闖軍現在有公審大會的辦法,自然可以交由本地的百姓在公審大會上去平衡。”
方以仁苦笑道:“府主之智足以拒諫,我多說何意?只是士紳乃天下之本並非一句空談妄語,即便有鄉官之政,學堂之政,可是闖軍不可能白白讓人接受鄉官培訓、讓人上隨營學堂。即便現在可以這樣做,也決計無法長久,闖軍哪來那麼多的錢白白給人免學費?時間一久,鄉官、學堂之中亦將以士紳子弟爲主。”
方以仁對李來亨的心思從來把握最爲準確,所以他也很少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出李來亨不愛聽的話來。能夠說到這種地步,也確實說明方以仁近來所受到的觸動和自己的思考都非常多了。
對此,李來亨也不能不加以深思。
方以仁說得不錯,闖軍即便用鄉官學堂和隨營學堂培養出來的幹部,去取代士紳把持基層政權。
可是闖軍難道可以一直免去鄉官學堂和隨營學堂的學費嗎?隨着闖軍統治區的不斷擴大,他們又怎麼承擔得了這種財政負擔?
可是如果收取學費的話,那就和科舉一樣,最後把持科舉渠道的依舊是家產富裕的士紳基層,而非真正的寒門子弟。
真正的寒門子弟,終日勞作都未必能夠吃飽飯,又怎麼可能脫產去讀許多年的書呢?
不勞者不得食,往往是虛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纔是現實。
“我們何必思慮那麼長遠呢?”
李來亨搖搖頭,他指着北方,嘆道,“明朝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東虜又在關外虎視眈眈,闖軍不要說是能不能得天下的問題,幾年以後還能不能存活下去都是一個問題。現在思慮那麼久遠,也毫無意義。但我也向你擔保一件事,若我輩真能取得天下,我一定有辦法令全天下都煥然一新,至少……我們的功業將不下於嬴政、劉徹、宇文泰、李世民、朱元璋這些人。”
李來亨向方以仁提到的這幾個名字都是歷史上的帝王,或者更準確說,都是重組了當時社會結構的人。
方以仁皺着眉頭,他對李來亨這個常常半瓶子水晃盪的人並沒有多少信心。可是看着府主眼神中那種對於未來無限的期盼和信心,方以仁又難免產生了一絲很奇怪的憧憬。
路……都已經走到今天的地步了,難道自己還會有退路嗎?也只有跟着李來亨一條道走到黑了吧!
“這些都是將來的事,我現在最擔心的依舊是東虜。”
李來亨把右臂搭在椅子靠背上,左手拿着一支箭矢指向了地圖上遼東的位置,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