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一些章節字數太少,顯得情節破碎、囉嗦,我把山陽縣部分的章節合併成少數章節,不影響閱讀。之後的章節儘量保證每章的內容更加充實精煉一些。感謝讀者諸君的提點和幫助,這章發一個五千字大章作爲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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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陽縣縣城裡只剩下張守備和他麾下的幾十名秦兵,李來亨估計,這麼短的時間,官軍再怎麼緊急動員,應該也拉不起多少民夫出來。
而且此前伏擊時,小虎隊擊殺了那麼多鄉紳。失去了這些領頭的鄉紳,官軍和紳民中間就隔了一層,再想動員出大量家丁民夫一類的資源力量,就很困難了。
因此李來亨還是決定冒險一試,用一用郝搖旗的計策,利用王知縣去騙開山陽縣縣城的城門。因爲詐開城門的部隊人數不能太多,以免官軍看出破綻。李來亨便讓郝搖旗從刀牌隊裡,精心挑選十名銳士,穿上鄉勇的衣服,僞裝成敗兵後,擁着王之遵逃回縣城去。
“搖旗,你這次一定要給我幹牢靠點!不要再出什麼差錯了!”
李來亨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郝搖旗,只是要騙開城門,派去的部隊人數自然就不能太多,以免引起城頭守軍的疑心。騙開城門後,還要靠這少量銳士控制住城頭,擋住守軍的第一波反撲,然後等待小虎隊主力一擁而入,這種情勢,只能讓郝搖旗這等猛將出手了。
“管隊的,這次你可放心吧,再出什麼差錯,我這顆腦袋,任你處置!”
郝搖旗嘴巴上沒門,總是大話不斷。他一邊換上了鄉勇的服裝,一邊往臉上和身上塗抹灰塵與血跡,造成一種他們是逃亡潰兵的假象。
李來亨則把腰刀架到知縣王之遵的脖子上,刀刃緊貼他的皮膚,滲透出一道血絲出來,威脅道:“縣太爺,你若還想活命,就乖乖聽話。到時候只需喊一句‘我是知縣,快給我開門’便可,任說一句多的廢話,我們就立刻殺了你。”
王之遵被李來亨用刀鋒割破了脖子上的肌膚,他感覺到脖頸間一陣冰涼,微微滲出的血滴摧毀了他全部的勇氣和抵抗心。讓他只能出於本能,不斷點頭。
“好。”
李來亨看王之遵半點膽氣都沒有了,便將腰刀收回。他和高一功還要另外安排闖營的主力人馬,小心將部隊主力潛伏在距離縣城不遠的林間,以備郝搖旗佔據城門後,他們可以隨時趕過去支援。
高一功還擔心王知縣不聽話,便又走過去提起王之遵的衣領,威脅道:“就算你不給我們詐開城門,以闖營兵力,環攻縣城幾天,一樣可以破城。到時候破城以後,你的家產老小……可就難保保不住了。你要是還有幾分父母官、百里侯的心腸,就好好辦事,城破後我們只取糧,不殺人!否則……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高一功平日裡總是一副溫潤有餘的模樣,加上他最擅長和稀泥、調節人際關係,使得李來亨常把他看成彌勒佛般的老好人。可此時高一功威脅王知縣的語氣裡,卻是殺氣沉重,眼中也是一片狠厲之色。
王之遵早被嚇成秋後的螞蚱了,他一動都不敢動,眼神恐慌又呆滯,還是李來亨按着他的腦袋,才讓他點了兩下頭。
“搖旗,你帶縣太爺先去詐城門。我和高大哥帶大隊人馬守在後頭,一旦得手,我們就全部殺進去!”
天色已經漸晚了,太陽幾乎全部落下山去,晚間山林的夜風,也是越吹越大,郝搖旗剛換上鄉勇的短打衣裳,衣襟處便被風吹起,他將衣角掖好,揮揮手,帶着一隊鄉勇打扮的小虎隊將士,押送王知縣先行出發了。
李來亨也在布面甲外,又披上了一件禦寒的披風。他將披風衣領繫緊,看着走入夜色之中,逐漸看不清身影的郝搖旗,還是不太放心地問了高一功一句,“高大哥,你覺得搖旗能成嗎?”
高一功眺望遠處,又回過頭來,看着龍駒寨的方向,答道:“無妨,你這次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的任務本就不是奪城,而是做闖營的先頭部隊罷了。我估計今晚或明早,你義父和芳亮他們的兵馬應該就會開到山陽縣縣境內了。”
“嗯……”李來亨默然無語,心中還是希望郝搖旗辦事可靠點,不要再坑他了,最好趕在李過援兵到達山陽縣之前,將縣城攻下才好。
夜色深沉,星光零落。
李來亨和高一功率領的主力人馬,先把火把都熄滅了,以免引起守軍的注意。而郝搖旗那十餘人的小隊伍,則舉着三五條火把,在一片漆黑的城頭下,像是幾隻螢火蟲般飄忽不定。
隨着距離越來越短,郝搖旗已能看清楚城頭上的景象了。官軍果然十分警惕,並未鬆懈夜間的防守,城門上放置了六七盞大燈,光線十分明朗。郝搖旗透過大燈的光亮,粗略數下,看出城頭上大概有十幾道身影在活動。他心裡默默盤算,感覺詐開城門後,以自己和那十位精悍銳卒的本領,對付城頭的十幾名官兵,應該不成問題。
郝搖旗個頭過於高大,形象鮮明,容易讓守軍看出問題來。所以他叫了另一名相貌平平的將士去喊話,而且爲了騙過那些秦兵,郝搖旗還叫部下刻意模仿了山陽縣本地的口音講話。
“喂!城頭的守軍!我們是縣尊王大人的親兵,好不容易帶着王大人殺出重圍,快讓縣尊進城歇息歇息啊!”
城頭上的守軍見到城下有人喊話,便聚了過去。他們看到城下是一羣鄉勇打扮的人物,但因爲夜色較濃,距離又遠,他們看不清楚郝搖旗等人的模樣,不太能夠確認下來,有些猶疑。
郝搖旗見官兵沒有立即打開城門,便用刀柄戳着王知縣的背後,將他推了出去。還在他耳背上又重複了一遍李來亨設計的臺詞。
“縣老爺,到你上場了,快叫守軍開門。你就說‘我是知縣,快給我開門’就行了,不許說別的廢話。”
山陽縣知縣王之遵被郝搖旗從身後推了一把,站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上。他看着城頭一臉猶疑的守軍,又看了看身邊暗中藏刃、如狼似虎的流賊,張開了嘴巴,想照着郝搖旗給的臺詞喊話。
可他沒發出聲音來,只是空張着嘴,憋紅了臉,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城頭上的守軍看得奇怪,他們中有人見過王之遵,認出了這是知縣,便喊話道:“是王大人嗎?要我們現在給大人開城門嗎?”
郝搖旗聽到守軍主動要打開城門,心中一喜,趕忙用刀背拍打王知縣的後背,催促道:“快說是啊!快叫守軍開門!”
郝搖旗的催促讓王之遵心情更加緊張了,他知道自己一旦張嘴,幫助流賊詐開城門,那就與從賊無異了。可不張嘴喊話,恐怕郝搖旗當場就要砍死他了。
他心中焦急如焚,可越想出聲,嘴裡反而越叫不出聲來。城頭上的守軍見王知縣在城下不出聲,一副奇怪的模樣,都漸漸懷疑了起來。王之遵身後的郝搖旗,見他不配合,更是怒火中燒,將刀慢慢出鞘一半,語帶威脅道:“你快喊話啊!再不喊話,我就現在殺了你!”
王之遵向前伸出手來,他感到自己的聲帶正在震動,眼前的守軍與身後的流賊,一面是性命、一面是從賊。性命,意味着活下去的可能性;從賊,意味着他將喪失出身以來文字造就的一切名譽,意味着他將背棄猶如天地一般的君父。
他並不是一個可以英勇就義的英雄,相反,他膽怯又畏縮,在郝搖旗的連番催促下,王知縣又感覺褲襠一溼,緊張的失禁了。
“你他媽倒是快喊話啊!”郝搖旗心中同樣焦急,他知道時間拖得越久,城頭上的守軍越容易看出破綻,更加加緊催促王知縣喊話詐城了。
王之遵的一張臉,已經被自己給憋成了醬紫色。他鼓着腮幫子,像是要喊話,又像是喘不過氣來的模樣。
一想到從賊二字,君父、忠義、聖人、凌遲、身死族滅、老父的怒斥、故鄉宗族的衰敗、方誌裡萬世的罵名……這一切便在瞬間如潮水一般涌入王之遵的大腦,硬生生扼住了他的喉嚨,叫他發不出一聲半字來。
他似乎掙扎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扯開了嗓子,喊出了最爲有力的一句話。
“是賊!勿開門!”
王之遵的回答令郝搖旗大驚失色,城頭上的守軍初時聽到還是一頭霧水,但不久就反應了過來,城下的潰兵顯然是流寇僞裝的。
守軍本就是驚弓之鳥,比之郝搖旗更爲震驚,他們連忙搭弓射箭,試圖驅散城下的流寇。而郝搖旗的一手將王之遵像小雞一樣提了起來,怒目而視。
“狗官!你是要找死嗎!”
王之遵被郝搖旗提在半空中,他又一次被嚇得淚流滿面,胯下也全是穢物。嘴巴里因哭聲和恐懼的顫抖,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郝搖旗只能勉強聽出“死不從賊”幾個字來。
“老子殺了你!”
郝搖旗氣不打一處來,他爲了戴罪立功,絞盡腦汁纔想出了這麼一個詐開城門的主意來。卻沒料到這個膽小如鼠、畏敵如虎的狗知縣,在關鍵時刻,居然硬氣了一把,使得郝搖旗的計劃徹底破產。
他將露出一半刀刃的腰刀全部拔了出來,瞄準了王之遵的心眼處,一刀紮了進去。然後再順勢一扭,將刀鋒從王知縣的心間抽出。
王之遵心口捱了一刀,再無活命的可能,被郝搖旗隨手丟在地上。他口中不斷噴涌出鮮血,但這時嘴巴卻反而變得利索起來不少,連連呼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和“我一定把門喊開、莫殺我啊”。
但郝搖旗知道守軍已有了準備,憑十名銳卒也不可能攻城了,便將王之遵的屍首留在地上,自己帶人退回去。
王知縣躺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抓着土壤,口中猶自唸叨“莫殺我啊”這幾句話。但終於聲音越來越小,成爲了一具死屍。
潛伏在後方林間的李來亨和高一功,見到城頭守軍突然開始放箭,就已經知道郝搖旗的計策大概是失敗了。他們急忙帶主力人馬從藏身處衝出來,接應郝搖旗所部撤退,還對着城頭亂放了一排箭雨和銃彈。
李來亨對郝搖旗用兵的再度失敗,大感失望。但這次的計策,是經過了自己和高一功的權衡考量,又不能怪罪到郝搖旗一人身上。他只是非常詫異,那個被隨便嚇唬嚇唬,就尿了一褲襠的王知縣,怎麼在最後的關鍵時刻,突然就能英勇就義了呢?
王之遵明明是怕死的,可最後爲什麼又突然有了勇氣?
李來亨爲之困惑,他看向高一功,問道:“高大哥,那個知縣明明是怕死的,爲什麼臨到城頭下了,又突然反悔了?”
高一功對現在這個局面倒並不感到多麼詫異,他本來就沒有把破城的希望都寄託在王知縣叫開城門上。更重要的是,他也不覺得一個朝廷官員,會那麼輕易“從賊”,爲流賊辦事。
“這有什麼奇怪?王知縣怕死,你叫他罵我們、打我們,他是不敢的。可你叫他‘從賊’,我看他更不敢了啊。”
“官是官,賊是賊。能做官,誰會做賊呢?”
李來亨心中默然。
王之遵怕死,他心存僥倖,被闖軍俘虜後也不願自殺、保全名譽,反而聽從他和郝搖旗的吩咐,準備去詐開城門。可真到了叫城的時候,他又不願意越過自己的底線,幫闖營騙開城門。
王知縣很無能,但他似乎又有些堅持;可說他英勇的話,明明表現又實在怯懦得不像話。
他怕死,但對王之遵來說,是否投賊比死更可怕?
李來亨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朝廷三百年積威,潛移默化造成的力量。某種意義上,闖營並不是在和官軍爭鬥,也不是在和崇禎爭鬥,而是在和朱元璋、朱棣……身後的餘威鬥爭。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明太祖和明成祖的積威,卻可以在其身故後三百年間,讓一個怕死到極點的人,甘心去死。
這是否就是正統的力量?
李來亨突然意識到,正統、清議、輿論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並不脆弱,反而存在着一種莫大的能量。這種能量可以讓膽怯如鼠的王之遵毅然赴死,也可以在未來改變很多事物。
人心的力量。
他的對手是朱洪武造就的三百年大明帝統,他要做的是和洪武帝爭三百年之人心、三百年之正統。
朱元璋的帝統偉業,垂三百年而猶有如此的光輝與威力。
但李來亨心中卻也升騰起一股更加強烈的鬥志,因爲他知道世上無萬世一系的帝統,卻有千載不滅的道統。
朱元璋三百年的帝統偉業,抵擋不住滿洲人的鐵蹄踐踏。但李來亨手中卻握有一種更加龐大的偉力。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意自我民意。
民意就是世間最龐大的偉力,民意即天意。
若天意在手,三百年帝統,又有何懼?
遠處山陽縣縣城的城頭上,亮起了更多的燈籠。大概是守軍擔心闖營趁夜再度發起進攻,加強了守備,城牆上到處是影影綽綽的人影。
可李來亨心中想的卻是人心的複雜,若說忠孝二字,王之遵的表現似乎遠不夠堅定;若說浩然正氣,王知縣的做派更是差得遠了。可人就是如此的複雜,支配人們行爲和想法的,除了眼前的利益外,還有其他許多更深層次的東西。
當然,對李來亨而言,最大的教訓還是吃一塹長一智,洪武帝的餘威尚籠罩着士人的精神世界,闖營要走的路還長着呢。哦,還有一點就是,郝搖旗這個該死的坑貨,實在應該再好生教訓一番了!
“高大哥,我給郝搖旗來個幾十軍棍,符不符合咱們闖營的規矩?”
理虧的郝搖旗則雙手緊緊護住了自己的屁股,不敢說話。高一功爲之苦笑,說道:“這事也怪不到搖旗頭上,人心不可輕度。咱們還是等你義父抵達後,再從長計議攻城之事吧?”
“呼……”李來亨長吐一口氣,他對這個亂世中的人心,還有待更進一步的認識與理解,“也罷,我本想趕在義父到達縣境之前,攻下縣城做個見面禮的。如今看來是欲速則不達了,那就等一等吧!”
星光披掛,點點斑斕。
深夜的晚風吹起一片涼意,李來亨裹緊了身上的深色披風,心中的思緒漸漸增多。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這深夜的星空下,是我夢人耶?抑或是人夢我耶?
“高大哥,天氣又變涼了,我們還是帶兄弟們回營寨休息過夜吧。”
高一功也感到了一陣寒意,崇禎十二年的冬天比起往年似乎更寒冷了一點。他將衣領立起,護住脖頸,然後將火把點燃,其餘將士也學着他的樣子,依次點燃火把,慢慢舉火。
深夜,在一片漆黑的商洛山中,點點火星慢慢聚成了一條長龍。這條隊伍井然有序地退回了小虎隊的營寨處,而後火星又將營寨點亮,從高空向下望去,還能看到有少量火星分佈在營寨四周守夜。
而從更高處的天空,水蒸氣則凝結爲了片片冰晶,緩緩下落。這是崇禎十二年的冬天,一個寒冷、冰涼,但卻隱藏着勃發生機的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