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朝神都空惆悵,漢魏文章半洛陽。
大順的事業,起於天下之中的洛陽,今天也又一次回到了崤函之外的洛陽。白馬寺中香菸嫋嫋,北邙山下又葬着自古及今多少將士的骸骨?
北邙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它靜靜的蟄伏在那裡。李來亨腳踏在黃土漫坡裡,冷冷的俯瞰山下世事更迭和變幻,看着一支支順軍的老本勁兵自山下走過,沿着北邙、沿着黃河,又將彙集到另一點去。
袁宗第等人對他放棄西北的做法,怨懟依舊很深。也是因爲順軍諸將強烈的不滿和怨氣,李來亨纔不得不讓米剌印留在狄道,經略隴西——從戰略角度來說,漢中依靠地勢,尚有防守的餘地,但隴西遠在西北,米剌印率領數量不多的一些大順軍經略隴西,其實極容易被多爾袞擊破的。
但不管是袁宗第這些大順元從,亦或者是王永強、孫守法這些秦軍歸誠軍官,或者是之前跟隨李自成在獲鹿大戰廝殺過的牛成虎等秦軍宿將,這些陝西人們都不可能輕易割棄故土,割棄他們的祖宗墳墓、桑梓鄉親和田宅祖產。
留下米剌印經略隴西,是李來亨所作出的讓步,明面是希圖保留大順軍在西北地區的影響力,內裡則是爲了塞住悠悠衆口。
洛陽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通幽燕,南系荊襄,立洛河之間,居天下之中,是李來亨暫時選中的行轅駐地。從地理位置上講,洛陽位於中原的中心,得中原州者得天下。從地形上看,它南有龍門山,北有邙山,一條洛河從城中穿過,依山傍水,地勢平緩,防守條件十分良好。
北邙山上帝陵無數,從東周到後唐,帝王陵寢有數十處之多,其他陵墓又有數千座,歷史的恢弘與古老,讓李來亨又重新堅定了堅守黃河一線,絕不再退任何一步的信念。
洛陽城外,北邙山附近,植被茂密,密不透風,空氣像蒸籠,汗如雨下,無數顆古柏,伴着雜草,墳塋,碑石等散發出一股不明的味道。
李來亨親自挽着袁宗第的手臂,又帶着秦中諸將在北邙幾處有名的勝景遊覽一週,他指着山上的那一大片古老陵墓說:
“陶淵明講‘一旦百歲後,相與歸北邙’,王建說‘北邙山頭少閒土,盡是洛陽人舊墓’,幾千年的龍爭虎鬥下來,也不過是北邙山上一抔黃土罷了。”
墓冢土丘上荒草萋萋,灌木叢生,一棵棵高大,蒼老的古柏橫七豎八,高高低低,恣意的生長在那裡,它們的根深深的扎入土丘中,葉子在陽光下透着碧綠,但那種綠看起來並不爽心悅目,反而讓人心裡有一點沉重之感。
袁宗第對李來亨這番話很不感冒,他的心思還念及着陝西、念及着危在旦夕的太原,袁宗第以一種不大友好的語氣直言說:
“澤侯……現在該說是平陽公了,田平陽已決定堅守太原。殿下所說棄太原而守冷泉口一事,田公、牛相都以爲萬萬不可。太原畢竟是先帝登基稱帝的地方,於我大順地位如此重要,豈能不經過一場血戰搏殺,就輕易放棄?
一退再退,軍心勢必散亂,人心肯定不能再收拾了。田公和牛相都說了,與其棄太原而亡,不如就乾脆死在太原。”
洛陽附近,千年的古柏隨處可見,它們都垂垂老矣,卻依舊頑強的生長着。有的樹身上長滿了疙疙瘩瘩的樹瘤,相貌極其醜陋;有的下半截已枯乾成洞,樹梢上仍然鬱鬱蔥蔥;有的樹身已經倒伏,但枝葉依然繁茂。
李來亨心想着,田見秀和牛金星就像是洛陽郊外的古柏一樣,根深蒂固、老而彌堅,絕不是自己可以輕易駕馭和擺弄的人物。
李自成還活着的時候,大順軍有着這樣一個絕對鞏固的核心,團結和向心力是不可言喻的。可是當李自成死後,大順軍中就絕沒有一個人可以理解像後來的孫可望繼承張獻忠那樣,迅速接替李自成的核心作用。
即便李過比起後世歷史上此時的李過,地位、勢力,都有了十足的進步,可距離“定於一尊”而言,還是差了一些。
所以李過現在只稱“監國”,而沒有以皇侄身份繼承大統登極稱帝,也正是因爲他的力量還不足以使得田見秀、牛金星、張鼐等人臣服。
爲團結起見,現階段李過也只能以監國名義行事了。
“但是我聽說玉峰叔和啓翁,都準備去開封了?”李來亨故作輕鬆地問道,“太原城是先暫時將張鼐主持防務嗎?”
如今大順軍在西北遭遇重大挫折,反而是在山東,由於郭君鎮及時帶着援軍抵達,成功在兗州一線就抵擋住了豪格的攻勢,獲得不少戰果。所以李過已經準備移駕開封,並且再次寫信給田見秀等人,要召集大順諸元老到開封商定李自成死後的大順權力格局。
太原城在清軍屢次進攻下,雖然還沒有說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但的確也十分不安全了。所以田見秀和牛金星固然說他們寧願死在太原,也不願意主動棄守這座大城,但在李過書信到達後,田見秀、牛金星、張鼐三人,還是一致決定前往開封。
袁宗第咬了一下嘴巴,回答說:“雙喜也要先去開封一趟……先帝駕崩,大順皇位空懸已久,要解決此事,自然需要召集大順軍中所有元老。”
李來亨嗯的點了一下頭,不再多言,而是帶着諸將又在北邙山下走了一圈。大家走到一處圓圓的土丘附近,同樣上面草木葳蕤,只是比起之前看到的漢代帝王陵寢,規模建制都小了一些。
那位陝西富平籍貫的文士杜崇禮眼睛一亮,向李來亨拱手說:
“殿下,此處是北魏世宗宣武帝元恪的景陵陵寢。元恪乃北魏高祖孝文帝元宏之子,元宏雖然並非北魏建國之祖,但其功績實與開創無異。
“天下事正煩,我輩豈能偷得半日浮閒?走,安頓兵馬以後,這黃河上下,就將成爲我們殺盡滿洲奴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