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的先頭部隊至少兩萬人左右的兵力,已經到達了鉅野縣。鉅野縣得名於其北部的大野澤,但大野澤早在元末明初就沒了,鉅野這個名字依舊保留了下來,一千多年沒變。
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清軍大部分甲士,包括多爾袞和一衆愛新覺羅的宗室權貴們,都已經一天一夜時間沒有解甲下鞍。
大軍星夜疾馳,從開州城下撤圍以後,博和託留下來焚燬了清軍的營盤,戒備着劉體純的追擊步步撤退。多爾袞則早就邁開大步,他沒有像顧君恩預計的那樣取道聊城,而是從更爲艱阻難行的魯西南南下。
大順軍在山東的防線,是針對濟南的阿濟格形成了一個新月形的包圍網。在博洛突襲聊城失敗以後,山東經略使谷可成又將手中的預備隊兵力調往東昌府,增強了聊城一帶的防禦。
這樣,整個魯西南地區濮州、鄆城、鉅野、嘉祥、金鄉、魚臺……完全成爲兵力空虛的不設防地帶。
順軍在兗州府的守軍,數量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兗州府府城滋陽、大運河要津濟寧和有特殊意義的曲阜三地。
山東地形是以丘陵爲主,中部山地突起,東部緩丘起伏,但是西南、西北低窪平坦。特別是魯西南一帶,與皖北豫東相接,形成一塊腹地廣闊的大平原。
中間除了一條黃河阻隔以外,只要從魯西南渡過黃河,清軍就能暢行無阻地殺入中原大地。
魯西南和皖北豫東平原,沃野千里。原來歷史上的明末時期,因爲開封官紳掘開黃河堤壩的緣故,將這一地區變成了洪水氾濫的黃泛區。
現在黃河堤壩得到了大順軍的妥善維護,這片常常因爲黃河改道而備受大自然天威荼毒的土地,難得在明末亂世中保持了一片安定祥和的局面。
作爲大順軍的中心腹地,魯西南、皖北和豫東一帶,已經很少遭到戰爭兵火的影響。營田新法正在這裡如火如荼地展開,聊城大捷以後,解放奴婢和賤籍的事情,也已經在晉王府中提上了日程,好像新的時代已經來臨,本地百姓也安享着天下板蕩中不可多見的一分寧靜。
東虜十萬大軍,卻於此時離開河北,衝入魯西南。多爾袞親自率領兩白旗作爲先鋒部隊開道,滿洲甲騎焚掠掃蕩而過,對清軍來說,從開州城下突然撤圍,突入大順政權的腹地,是一次極端冒險的行動。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因爲打消耗戰,只要僵持下去,那麼勝利必定屬於資源動員力量更強的大順。
清軍十萬人馬,大掠濮州和鄆城。他們不再像是在大名那樣進行無差別的瘋狂殺戮,而是在多爾袞的嚴格監督下,維持着空前嚴密的軍紀展開殺戮和掠奪。
東虜的目的就是糧食,十萬人馬突入大順政權的腹地轄區。萬一有事,這就是一場無後方的作戰。
清軍攜帶的糧食本來就不多,所以從一開始多爾袞就高度重視因糧於敵。他下令大軍所過之處,必須掀開所有城市和村莊的地窖,搶走農民們藏下來的最後一顆春種。
對於開春後的饑荒,睿親王沒有留有一絲半毫的同情心。
他的心中完全被個人功名利祿的考量所充斥,連清廷和滿洲部族的命運都被多爾袞用作了自己爭權奪利的工具,那就更何況是魯西南的平民百姓了。
尼堪手上提着沾滿血水和髒液的腰刀,縱馬馳至多爾袞的軍前稟報道:
“王爺,鉅野一縣已經剿洗乾淨。所有糧食籽粒都盡數沒入軍中,本地奸民逃匿者很多,要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
多爾袞騎在馬上,他的神情比起去年在陝西和李來亨對峙時,顯得憔悴和衰老了很多。滿洲人內部,一直有種傳言,說多爾袞是“有病無福之人”。
他身體不大好,近來一段時間,更因爲勞累于軍政大事,已經偶發疾病,精力也一直在衰減,如今縱馬南下,一日一夜沒有解甲卸鞍,整個人看起來就顯得很沒有英氣和精神。
多爾袞咳了兩聲以後才說:“奸猾之民,原本應該盡行剿洗。但現在軍務倥傯,大清實在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等奸民土棍的身上。不要管他們了,只要拿到糧食就好,我們不要耽擱時間,立即南下,一直衝到徐州才能停下稍作休息。”
兩白旗的士兵都排列成了肅穆整齊的隊伍,只有他們那尚未入鞘的屠刀,還有沾染在盔甲上的血跡,才能看出這些八旗士兵剛剛做過什麼事情。
山東到處都有綠林豪強的義軍武裝,少者幾百人,多者幾千人。但是之前博洛對於聊城的襲擊,提高了谷可成的警惕,在那以後山東招討使許都就奉命將各地的義軍武裝調集到各條防線的前沿,以預備敵人的突襲。
這降低了魯西南一帶守軍的抵抗力量,正中多爾袞的下懷。
多爾袞又說:“崇德二年,先帝曾經專門下詔說過,‘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夫弓矢我之長技,今不親騎射,惟耽宴樂,則武備寢弛。朕每出獵,冀不忘騎射,勤練士卒。諸王貝勒務轉相告誡,使後世無變祖宗之制。祖先聖訓,子孫輩不敢忘;祖先定製,子孫輩不可改。’騎射,我之長技;辮髮,我之國本。等到平定闖孽以後,一定要在中原,照樣一體推行剃髮令。”
多爾袞語氣異常地淡定和冷靜,好像他不知道剃髮令這三個字代表着何樣意義。
尼堪同樣是無動於衷,只有博和託心下對於未來漢人的反抗,又增添了新的憂慮。
平定闖孽?即便真的平定了闖孽,難道攝政王還要繼續推行剃髮令嗎?那樣漢人勢必繼續反抗,闖孽滅亡以後,總還有其他敵人。
滿洲人區區數十萬的部族,還真能將幾千萬漢人都殺光嗎?
但這話博和託沒有說出口去,他認爲多爾袞一定還有自己的考慮。剃髮令能夠辨別忠奸,也可以迫使隱藏在大清轄區內的反抗者自己暴露出來,或許就像這樣,攝政王總有正確的考量。
軍隊繼續向南疾行,清軍所有將士,包括一些養尊處優的年輕宗室權貴,現在在攝政王的威壓下,也都拼了命地在前進。
所有人都知道,自從大清的軍隊從開州城下撤圍以後,他們就走上了一條沒有回頭路的大道。
現在只能繼續前進,闖孽的反應就算再慢,多爾袞從魯西南殺向徐州的部署和規劃就算再巧妙,敵人總歸是會反應過來的。
“敵人估計已經收到了濮州和鄆城被我們洗劫一空的消息了。”博和託說,“不出意外,闖孽的主力兵馬現在都可能已經追到濮州。我們也要加快步伐才行,留給大清的時間,實在不多。”
多爾袞全身被白色的布面甲包裹着,滿洲人習慣酷寒的天氣,但攝政王的病軀卻好像有點難以忍耐山東的冬天。
他嘴裡呼出白氣,對狼狽着跟隨軍隊疾行的范文程說:“徐州是有名的古戰場吧?”
范文程說是,多爾袞又說:“渡過黃河,到河南以後,就不愁糧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