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搭配巨矢,遠而不發,發則中,中必亡。鑲白旗士兵放出的重箭,都是箭桿梭子型,炸扣箭尾的掏檔子箭。箭頭多種多樣,箭身沉重,破甲威力極爲巨大,被多爾袞倚爲殺招。
步弓一經發射,除了破甲的殺傷力不及三堵牆的簧輪手槍以外,無論射程、精度,都在火銃之上。步兵腳踏大地,穩定射出的箭矢齊齊命中順軍騎兵隊伍的鋒頭,幾乎百發百中,幾百根箭矢,就能立即造成大量殺傷。
多爾袞騎一匹青馬立在軍中,他在鑲白旗的大纛下以望遠鏡觀察戰局,清楚看到了劉芳亮身後那一杆寫有“大柱國、諸道行軍大總統、監國晉王李”的旗幟,冷峻沉着的面孔上終於喜笑顏開:
“那人便是李來亨!”
多爾袞去年在野豬峽時,是曾親眼目睹過李來亨相貌的。他在野豬峽的山口前與李來亨談判盟誓,雖然此後雙方都不約而同地將這場談判當成廁紙一樣丟掉,但多爾袞理應記得李來亨的體型相貌。
但千軍萬馬之中,即便攝政王手握望遠鏡,倉促之間,也難以辨別清楚。他看到李來亨賜給劉芳亮的黃龍大纛以後,已經滿心雀躍,沒有繼續再做仔細區分,便斷定那穿着爛銀鐵甲的騎將就是晉王李來亨本人。
“那人便是李來亨!千弓萬箭,必殺此人!”
多爾袞帶來了數量衆多的神射手,這些弓箭手都是各旗中百裡挑一的好手,每人都有百步穿楊、百發百中的本領。
多爾袞將這些神射手部署在了鑲白旗步卒線列之中,混雜分佈,使得順軍馬隊難以分辨箭矢發出的方向。接着他猛一揮手,自八旗各旗裡抽調出來的白甲兵精銳甲騎,便在碩託、瓦克達、吞齊喀三名驍將的帶領下飛撲而出。
清軍的白甲兵與劉芳亮麾下的三堵牆騎士人數相當,鐵騎蹂躪而過,陣勢異常兇猛。劉芳亮部下的騎兵經過二十多次衝鋒,無論人、馬,都已經疲勞到了極點,如何當得養精蓄銳已久的八旗白甲勁旅一擊呢?
八旗騎兵橫掃而來,分列三隊,如同暴風席捲,一下子就逆轉了中央戰場的整個戰局。順軍剛剛取得的重大進展,猶如空中樓閣,海市蜃樓在敵騎卷擊之下,行將倒坍或消滅。
馬世耀一手持旗纛,一手拉住劉芳亮,急聲勸道:“睿酋反擊上來了,我軍兵力不足,連攻二十合,馬力怠盡,只能退下去了!”
劉芳亮神色堅定,不緊不慢地回答說:“我可退,寇亦可進。我們現在後撤,就是將好不容易奪取的陣地拱手讓人。你放心,要對郭雄麗放心。
郭君鎮已經填補上了戰線,我們的身後有無窮無盡的援兵支持,何須退?唯有進!寇進,我亦進!”
“寇進!我亦進!”
劉芳亮高舉馬槊揮喝不止,左右的親騎護衛們都爲之震動,所有人隨他齊聲重複高喊:
“寇進我亦進!寇進我亦進!寇進我亦進!……”
聲潮重疊,根本不畏懼八旗白甲半分半毫。
馬世耀擔心主帥有失,他的心裡已經升起了強烈的不安感,完全失去平時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靜的考慮。
在兩軍騎兵交戰之前的最後一刻,馬世耀以超人的迅捷思維鼓舞自己。這時他頭腦裡只存在一種想法,在這茫茫的人寰中,自己可以有失,劉芳亮身爲主帥卻不能有絲毫閃失。
狹路相逢勇者勝,對東虜的最後一戰,絕不能有失!
“國公!劉帥!換甲、換甲!”馬世耀脫下自己身上藍色的罩衣和灰黑色的布面甲,飛快披到了劉芳亮的身上,“國公鐵甲殘破,快換我的鐵衣!”
馬世耀從清軍鋒銳的箭矢中,純粹依靠直覺的反應,來努力彌補任何可能出現的閃失。他飛速與劉芳亮換好鐵甲以後,心中才感到半分安穩。白甲兵的逆襲洶涌異常,大順軍的攻勢又已經達到極點,在這種情形下,剛剛建立起來的勝利樓閣,隨時都可能倒塌下來。
馬世耀只是殿左軍的一名制將軍而已,劉芳亮卻是一軍主帥。在雙方馬隊都以驚人急速相互接近的剎那,馬世耀來不及向劉芳亮做出更多的解釋,他不能任由大順軍的勝利樓閣被浪潮壓成齏粉,那便只能叉起雙手兀立於洪濤的衝擊之中,甘願和敵人一同沉沒在山涌壁立的惡浪中。
“劉國公!八旗兵來了!”
當馬世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清軍白甲兵已經分列三隊自左中右三個方向包夾過來。他們兵馬不多,勝在體力、馬力完好,甲仗狀況也遠勝於苦戰半日之久的三堵牆。
但大順軍還有劉芳亮,他身披馬世耀的藍色罩衣,快意恣謔,輕銳和勇敢都比精力完好充沛時更爲驚人。白馬銀槍的騎將,那是話本小說中總能夠扭轉戰局的神奇存在,劉芳亮雖然沒有那般神奇的效果,可在殿左軍所有士卒的心目中,他便是這樣的一尊英雄。
只要英雄的神像尚在,體力的差距,只是兩軍交戰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因素。
劉芳亮的長矛直指向多爾袞的旗纛,他雖然還沒有找到攝政王的蹤跡,但已經確信只要砍斷那碩大的旗幟,一定能夠瓦解清軍最後的抵抗勇氣。
劉芳亮越是接近他的目標,接近白甲兵的鐵騎,他所看到的敵人就顯得越發無力和恐慌。戰馬已經將劉芳亮乘載到了更易馳騁的最前方,,他騰雲駕霧般地向前疾馳,沒有多花工夫考慮怎樣去對待眼前即將發生的事情——
反正多爾袞必死在他的手中。
當距離無限接近的時候,劉芳亮反而回憶起許多遙遠的與現實很少聯繫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首先想到的當然是闖營的精神領袖李自成,闖王雖然已經不在了,但他的靈魂卻透過李過和李來亨的身軀代代相傳。
對,是李來亨。劉芳亮已經做了李來亨好幾年的槍棒師傅,雖然李來亨的武藝天賦比較差,但他在其他方面卻總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天才。李自成在獲鹿之戰犧牲以後,正因爲李來亨的存在,劉芳亮纔不會感到一絲半毫的沮喪和絕望,他堅信不管誰死去了,李來亨最後都能引導大順軍走向徹底的勝利。
還有當今的光中天子李過。
劉芳亮和李過是十多年的生死至交,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已非語言文字所能描述。田牛政變以後,劉芳亮卻在無形中迫使李過將大順軍的政權交給了李來亨。
這件事是劉芳亮紮在內心深處的一根刺。他知道李過不會因此在意和埋怨自己,便更加倍爲此感到出賣朋友的痛苦。
可是最後劉芳亮也深信他的選擇,必然帶來最後的勝利。
不知何時,劉芳亮的眼前不再是清軍密密麻麻的白甲騎兵,而成爲了一片深藍色的蒼穹。紛亂的戰場上陷入絕對的寧靜之中,李自成披着半件羊皮襖子,一腳踩在樹樁上談天說地,李過坐在另一端,開口朗笑。
李過向劉芳亮伸出了手:“回家、回家,今天你大嫂要做羊肉湯呀。”
這時劉芳亮的耳際出現了一種呦呦的蜂鳴聲,那有些像闖軍早期使用的響箭。空氣從箭矢中間的空洞穿過,拉扯起尖銳的呼嘯聲,一箭發出,萬箭隨即跟至。
劉芳亮驟感危險,停馬疾呼:“避箭!”